12140101A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虫子们脸上笑意甚浓，然而她只是看着她们，不觉浑身直冒冷汗。

    一种悲悯的情绪在心头扩散开来。

    虫子们欢呼着，歌颂着，没一会儿店内的气氛热闹极了，虫虫像是相见了好几年的老朋友，无论是新来的客人，还是老熟客，都聚在一块儿称赞她的力量——她是多么强大的兵虫啊，未来一定能得到女王赏识，进入王殿工作。

    当新来的客人听到熟客讲她的事迹的时候，熟客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嘴巴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仿佛击败那只巨物的是她们，而非她。她们真的在为自己高兴吗？

    12140101A想不明白，只能尴尬地伫在一边，抓起杯子埋头喝蜂蜜。新客人一会儿朝她望来，带着憧憬的目光问她是否真有那么强大，还没等她开口，小队长便揽住她的肩膀，抢先一步笑道：“当然！她是什么虫！我告诉你们，这家伙还一只虫杀过人类。”

    “哇？人类，天呐！”蛾子听完尖叫了声，几乎要晕过去，毛茸茸的两条触须止不住颤抖。她的翅膀振动起来，不自觉地又撒出一团鳞粉，把正为虫子们盛蜂蜜的雌蜂呛得差点把尾针射出来。

    “所以那些畜牲，简单！”小队长猛地拍了下她的肩膀，“当时的教练怎么说来着……这家伙是兵虫里最优秀的，没有虫比她更优秀！”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没有进入王殿呢。”胡蜂低声问道。

    “不凑巧，王殿的兵虫满了。”小队长遗憾似的叹了口气。见12140101A依然没什么表情，想了想说道：“而且她好像对王殿的工作不感兴趣。”

    “真可惜。运气不好，在王殿工作，能更快享受女王的信息素啊。”胡蜂挑起眉头，似乎在为她感到不幸。

    12140101A扯了扯嘴角，露出微笑来。

    她不觉得在王殿工作就比这里更好。王殿的虫子总是高高在上，她们奉女王为绝对真理，为女王活着死去。她无法理解，虫子们对女王的热衷。

    即使这里的虫子跟王殿的虫子没什么区别，至少她们还能好好听她讲话，尊重她的缺陷。由于她对信息素不敏感，时常难以了解女王的想法，王巢里工作的虫子们都不屑于开口说话，她们认为信息素才是最好的交流方式，难免受到歧视，因此她才选择离开王殿。

    但如今，王巢的虫子也得出巢从她们手中得到女王需要的东西，要跟她们这些虫子交流，也就必须学会说话才行了。

    虽说最初的女王很热衷于用言语交流，可不知何时，她们那群高等的虫子又回归到了古老的交流方式。

    信息素是虫族们不可缺少的东西，在虫子们之间是一条定则，没有虫子会怀疑信息素的重要性。

    “不过要是12140101A真去王殿工作了，我们也认识不了如此优秀的虫子。对吗，同胞们？”小队长说。

    “是啊，感谢女王将12140101A赐给我们！”

    虫子们高声回应她。

    12140101A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移开视线，看向了那只黑蚂蚁的方向。她依然缩在那儿，耷拉着脑袋，两根触角不安地敲打着桌子。

    “你们先聊。”说罢，她推开小队长。

    白蚁惊奇地扫了她一眼，见她毫不犹豫地奔着那只老虫后，更是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声音沙哑的胡蜂把空杯子往旁边一挪，瞅了眼12140101A和黑蚂蚁。

    “天真的兵虫。还想着那老家伙。”

    “这也是12140101A的特点嘛。”小队长听到胡蜂的评价，不自觉地维护起好友，“她爱护每一个同胞，那也是她的工作。只是她现在还不清楚，我们不在乎那些社会垃圾的原因。她是那么高尚，唉。”

    “老天，她杀过人类……多么强大。”蛾子好像醉了，喋喋不休地胡乱说起了话。

    屋子里的鳞粉越来越多，几只虫子不耐烦地按住她乱扇动的翅膀，对苍蝇叫道：“喂喂，来帮忙清理一下！这还叫虫子怎么吃东西！”

    苍蝇用口器吮吸着蜜，懒洋洋回应道：“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几只虫子骂了声，更用力拉住蛾子的翅膀；蛾子痛得大叫起来，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吼声。毛茸茸的尾巴收缩着，又喷出了不知是什么的粉末。

    几只雌蜂赶来，不知所措地捂住嘴巴，抖动起翅膀，企图把鳞粉往屋外推去。但是这下，更多虫子遭受到了鳞粉的困扰，不禁往同一个角落挤去。

    她们“嘿嘿”地叫着，愤怒地指责起喝醉的蛾子女士。蛾子反过头骂道：“别以为我全身毛茸茸就没有威胁！哼，我敢和火一起跳舞，你们敢吗！？”

    12140101A来到黑蚂蚁面前，用爪子轻轻碰了下她的触角。这家伙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一双眼盛满了恐惧。

    “对，她们说的对。您……你不该和我待在一块。我是社会垃圾。感谢您给我吃的，我不知道如何报答。但是，我现在得走了……我要去……得去死。”

    说着，她试图站起身，大概是这一餐吃太多的原因，她刚站起来没几秒就跌倒了。

    “可是你没有做什么。”12140101A扶起她。黑蚂蚁不愿去看她，只咬着嘴，爪子捂住自己的脸。

    “只有背叛巢穴的虫子才会被处死。你有做这种事吗？”

    黑蚂蚁摇摇头。

    “那么你还可以活下去。”

    她讶然，瞪大了眼睛。

    “您真的很善良。但是这不是您的责任……您不能救我，您救不了我。”她说着，愈加悲伤，甚至抽咽了起来，“其他虫子会把你当成怪物的。您为什么要帮我，您要是不帮我，她们也不会说您了！”

    “我不在乎别的虫子怎么说我，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的职责是保护同胞，女王说过，无论缺了谁都不行，我们是一个整体。”

    12140101A想了想，重复了一遍。

    这话是真理，虫子们都相信。

    “不……不，女王说的不是……不，您跟她们绝对不一样。”老蚂蚁叨叨了几句，猛地回握住12140101A的爪子，牵引着她摸向她的心脏，“您听听，这里有多么火热。您说的，您做的才是真理。”

    她的祖先是变温动物。可现在，她的血液却冰冷无比，因此心脏都鼓动也十分细微。

    12140101A盯着她的爪子。

    “谢谢，但是我和她们是一样的。”她依然不明白这个老蚂蚁的心情。

    是对信息素太不敏感的原因吗？12140101A想着，不由得又怀疑起来。可她的确嗅到了信息素的味道，也知道老蚂蚁如今的情绪：悲伤。

    可她为何伤心？她帮了这个老蚂蚁，她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如果她害怕那些虫子的话，那也应该是恐，而不应该悲伤。

    “12140101A……让我叫您‘玛莎娜’吧！”老蚂蚁记住了她的代号，非常流畅地念了出来。

    “这……？”12140101A惊讶了一瞬，她可还从没想过自己需要名字。从小到大，她就已经习惯别的虫子叫她的代号了。

    “是我姐妹的名字！她给自己起的。但是前天，她死了。”她激动地说，“她跟我说，她一直一直都想有个自己的名字，代号太冰冷了。只有名字，她才是她。可是她饿死了。老天啊，如果遇见您的是她，她是不是就能活下去了呢。她是个善良的虫子，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她把食物分给我！就跟今天，你做的一样。我想，我能把您当做她，我最喜欢玛莎娜了……”

    说完，她忍不住呜咽了。

    “请您接受……我只能用这个报答您了。”

    12140101A说不出心里是个怎样的滋味。老蚂蚁的信息素骤然变得浓烈，她感受到周围有虫子又往她们这儿看了过来，于是她拉着黑蚂蚁走出了店。

    在外面，老蚂蚁依然止不住眼泪。12140101A翻找出纸巾，给她擦拭眼泪。

    这个同胞太过脆弱，她需要好好照顾她。

    “谢谢。不过这是她的名字，我没有资格。”她小心避过她受伤的地方。老蚂蚁哭着哭着，一行血又流了下来，因此纸巾也红了一片。

    “不，您绝对有资格。您是那么高尚的虫子。”

    她至今为止只是履行责任而已。12140101A不认为她有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然而在这只老蚂蚁看来，她无疑是拯救者。

    一餐小小的食物，就能改变一只虫子吗。

    12140101A想不明白，衣食无忧的她不用考虑太多东西，哪怕她知道未来有一天或许也会变成这个老蚂蚁的模样……但那一天还远着呢，她还足够年轻。

    虫子们都坚信，她们能回归虫巢，回归女王，成为“英雄”。

    她们永远会被记住。她们奉献了那么多，那是她们应得的荣耀。

    帮助这只老虫只是她的责任感而已。她没有做出超出职责以外的事情。

    “我可以接受吗？”她胆怯地问道。

    “您当然可以。她要是知道，您这样的虫子跟她用了一样的名字，在地狱也会高兴吧。我要是死了，就去告诉她，我遇见了跟你一样的虫子，此生已经足够了！”

    那么从今以后，她就叫“玛莎娜”了。

    12140101A点了点头。

    “谢谢，我没想到我是第一个有名字的虫子。”

    老蚂蚁听此破涕为笑。她接过纸巾胡乱抹了把脸，然后把它丢开，尚在工作的清洁工苍蝇瞪了一眼，便很快地把垃圾收走了。黑蚂蚁接着握住12140101A的爪子，温柔地拍了拍。

    恍若之间，12140101A想起幼时那个遥远的白天，她从卵中破壳的日子，迎接她诞生的保姆虫将她抱起来，给她穿上衣物。她也是如此温和，满眼带着欣喜。

    她说：

    “玛莎娜，亲爱的玛莎娜。我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