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

    暴雨一直下到夜里,铁皮篷子上哒哒的声响渐渐平息下去以后,柏清沿着客厅慢吞吞地走,拉开厨房的门,准备做晚饭。

    他手艺很一般,只是记性很好,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同一个味道,不说好吃但也不算难以下咽。有时候犯懒,他就只煮一点米饭,配半碟豆角或是咸菜——柏清的口欲很淡,无论什么都吃得很开心,是最好养活的那种小孩,所以做菜的手艺也总是那样,最多会煲一点海鲜汤。

    破旧的小冰箱里所剩的东西也不多了,他在案板上切切洗洗,一股脑填进小锅里,然后数着时间加了点水,依次倒了点调味料就放到电磁炉上煮,一锅勉强还过得去的热汤配米饭,他又煎了鸡蛋,全用托盘端到小餐桌上,然后就呼呼地吹着被烫着了的指尖去倒水。

    他听着水声小心地倒了两个半杯,摸索着放在桌子两边,指头上的那一点点热还咬着他,柏清把手指贴在湿润的嘴唇上,犹豫着要怎么去叫房间里的女孩子出来吃饭。

    ——桑涟在他的小房子里落了脚。柏清摸着那条项链踌躇了一会儿,他看不见别人的脸色,然而比谁都怕对方生气,或者说也并不是怕,而是一种过分的担忧,这种习惯同样从他幼年时养成,他是福利院最乖的小孩,然而听到最多的话却仍然是「你要更乖一点」,柏清从那时候开始就模模糊糊懂得了——他必须用比别的小孩更多的乖来弥补自己的先天缺陷,即使那并不是他的错。

    桑涟说「好吗?」,于是他就点头说「好」。

    那条蛇骨项链挂在他颈上,柏清摸了摸它——他舍不得摘下这条项链,然后对桑涟说「对不起,我想我可以借你一些钱去投宿旅馆,毕竟我们才认识不久,你还是一个女孩子,这不安全。」

    尽管那位身份成谜、声音轻柔,让人感觉很和善的桑小姐说这只是一个抵押、一件信物,等到她将离开时,就会用谢礼将它换回去,但柏清却觉得它像一份礼物。

    不管如何,他的身边多出了一个人,即使只是一位短暂的房客也好呢?

    从福利院离开以后,柏清渐渐发觉拥挤吵闹的群体宿舍也有它的好处,他在这里,有时候半夜醒来,就发觉周遭一切都死寂,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和钟表指针嗒嗒的走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好像再没有任何东西,他躲在被窝里无声地流泪,期盼着快点天亮,外头能传来叫卖早餐的声音,好证明他不是一个人待在某个孤独可怕的世界里——他害怕早晨永远不会来,而自己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发现。

    他侧耳去听,桑涟似乎在卫生间里洗脸,水声停了以后他听见浴室门咔哒轻响,于是立刻坐直了身体,等待那脚步声靠近他跟前。

    “桑——桑小姐,家里没什么菜了,随便吃点吧。”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桑涟应了他一声,柏清听见她坐下来、拿起筷子,才跟着端起自己的碗——他头一次在这张小桌子上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着吃饭,觉得新奇又高兴。

    柏清吃饭很慢,因为看不见,所以必须捧着碗慢慢地喝汤,然而那只碗还很烫,他试了几次都觉得热,于是只好先慢吞吞地扒那碗白米饭,像小鸟似的一啄一啄,等他好不容易吃下去小半碗,坐在对面的桑涟已经放下了筷子。

    “你、你吃完了吗?”

    他警觉地从碗里抬起头来,连桑小姐也忘了叫,像生怕落后的小孩子一样紧捏着自己的筷子。

    桑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没出声——身上的衬衫和运动裤尽管劣质粗陋,但至少是干净清爽的,她的小房东尽管手艺平凡,但至少饮食是热而有味的,因此她彻底从任务、间谍、狙杀及失血中将自己剥离出来,像被喂饱了的蛇一样,堂而皇之地盘蜷身体,在别人家里慵懒地翘起尾尖,反客为主地安慰柏清,“不要着急。”

    “你慢慢吃。”

    她饶有兴致地望着柏清的脸,用渐渐恢复了的嗓音作出一种温柔而可靠的态度,然而身体却向后仰去,恣意地倚在靠背上,欣赏柏清紧张的神色。

    “我等你。”

    桑涟不必发觉、而柏清也没有发觉——发觉他已经错误地对一个雨天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陌生少女产生了模糊不清的依恋,柏清对那句「我等你」感到心满意足,或者更甚于此,他的心脏怦怦地猛跳起来,显出一种他自己并不晓得的羞怯——他讷讷地应了,捧起那碗终于放温了的汤小口喝起来,而桑涟看着他贴在白瓷碗上嫩红的十个指尖,以那种全然松弛的姿态开始思考自己的下一步。

    等到柏清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晚饭,她已经想通了许多关窍。

    卫星电话或发送私人邮件,这是现成的,柏清是个小瞎子,桑涟在他眼皮底下可做的事情太多了,然而当务之急——或者应该说当务并没有什么要急的,她在这里待得越久,越能把事情搅成一团糟,把后面的鱼钓出来。

    她想这些事时柏清正站在厨房里洗碗,洗完就一只一只地搁到架子上,她有点惊讶他把这些家事做得这么好,但也发现这一切是有迹可循的——

    即使柏清看不见,但在做饭这一项以外的家事里都投入了百分百的心力,他的小房子固然并不奢靡,也并不宽敞,但所见之处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他不能拥有许多家具和摆设,所以就将仅有的那些擦拭得格外光鲜,光是那张小饭桌,他就来来回回擦了四遍,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留下任何一点污渍。

    那天晚上桑涟睡在沙发上,尽管柏清不知所措地想让她睡自己的床、他来睡沙发,但桑涟还是微笑着说就这样吧,不该太麻烦他。

    这张二手沙发比不得从前在圣所里供以学员们休憩的沙发舒适昂贵,但足够柔软,盖在身上的毯子也洗得很干净,皂香味绕在她鼻尖,同她在柏清身上及衣柜里闻见的很类似,于是她又思及自己放在卧室抽屉里的那把枪,和此刻应当正睡在旁边床上的柏清。他对要让这个受伤的女孩子睡在沙发上感到不安,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他能看见桑涟的伤口,也许会更坚持一点,但——

    桑涟抬起受伤的那只手,几乎没有一丝光亮的客厅里她只能凭借敏锐的五感看见模糊的虚影。

    她感觉到血液涌动起来时伤口处跳动的胀痛,于是阖眼思考了一阵,在心里列了几种药房可以购得的消炎药和抗感染针剂以后才拢着毯子睡下,天亮以后她得哄着柏清为她买来这些东西,而从这数个小时的相处之中,她已经知道那并不算什么难事了。

    半夜窗外的铁皮篷子上又开始传来雨滴嗒嗒的敲击声,将要入秋时的夜雨裹挟冷风落在玻璃上,几乎掩去了房门打开的轻响,而浅眠着的桑涟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瞬间睁开了眼睛,暗红色的瞳孔微微发亮,她不着痕迹地偏过了头,呼吸和缓地静听着小卧室里向外蹑来的脚步声。

    客厅里很黑,然而于柏清来说黑暗是一种常态,桑涟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绕过沙发,最后立在她身旁——她暗红色的眼瞳看见对方模糊的剪影,少年定定地在原地站着,似乎在侧耳倾听她的呼吸声——窗外的雨不停歇地敲着铁皮篷子,桑涟挪动了一下身体,窸窣声也许是把柏清吓了一跳,他后退了一步,很快又蹑着脚绕过沙发走回了房间。

    桑涟那当时并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半夜偷偷走出来看自己——也不能说看,但少年的举动似乎是想确认他的存在,这举动是疑心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抑或者只是因为他在漫长的黑暗里无法成眠?

    在疲惫和疼痛中再次睡去的桑涟并没有办法辨明,所以她对此佯装不知,在第二天晨起时若无其事地和柏清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

    柏清朝她胡乱点点头,脖子上还搭着毛巾,暴雨停歇以后,晨间的空气湿润而温热,他用冷水把自己双颊洗得红彤彤的,不太讲究地用毛巾囫囵擦脸,擦完了也不涂什么,就踩着凉拖去厨房准备早餐,桑涟慢条斯理洗漱完以后,就坐在桌前听少年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厚底的拖鞋沾了水后踩出叽叽的声音——她听着听着突然笑起来。

    昨天她还流着血冒雨沿海岸线徒步,今天早晨就坐在这样一所小小的房子里,有一个漂亮的、温顺的小瞎子为她在厨房里准备早餐。

    “你的血脉决定了你的命运。”

    她在心里回想这句话,傲慢地仰到椅背上去,把视线投向天花板——血脉又如何呢?她几乎要笑出声音来,对她说这句话的男人此刻应该正暴怒地掌掴她那异姓的、蠢笨的所谓兄弟,桑涟举起手掌来看自己的伤口,疼痛感一整夜在血管里跳动,但这烧灼的痛现在被愉悦感冲淡了,她懒洋洋地靠坐在高椅上,柏清把早餐端到桌前时,她打量着这个小瞎子嫩红的嘴唇跟青涩苍白的脸庞。

    少年并不能感受到对方冒犯的打量,他甚至还朝桑涟笑了一下,圆睁着的眼睛像温和的幼鹿,桑涟接过他手里的餐盘,温声地叫他坐下时,他脸颊上就粉润地生出光来,满怀新奇和快乐地坐下来吃那些千篇一律的早餐,还不忘招呼他的桑小姐多用一些。

    “你昨天淋雨了,应该多喝点热的。”

    他把薄薄的汤匙送进嘴里,耐心咀嚼完了一口米饭,才张口和桑涟说话, “今天雨也停了,桑小姐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也得去医院检查一下。”

    桑涟应了他一声,饶有趣味地看他嫩乎乎的脸颊一动一动,他很瘦,下巴却尖尖的,然而似乎还有点未褪去的婴儿肥,晨光里他简直像颗脆生生的新桃,粉白、饱满、且毛绒绒的——她往常的男伴从没有这种类型,她厌倦稚嫩纯洁的少年,以她的身份,当然更愿意同那些知情识趣的、拥有良好服务意识的成熟男性打交道。

    但她此刻忍不住生出几分恶劣的好奇——一个小瞎子,他晓得男女之间的事情吗?他有过交往的对象吗?想必是没有的。

    桑涟若无其事地帮助柏清把餐具都收拾到厨房里。

    “一会儿你陪我去买点药吧,好吗?”

    桑涟站在他身后,近得可以嗅到少年胸前清新的皂香,而少年还毫无所知地在水龙头下洗着自己的双手,一派天真地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一点小伤口。”

    她拿了擦手毛巾递到柏清手里,又得到对方的一个笑,以一个十九岁的男孩来讲,他太缺乏戒心,笑得也过于腼腆和甜,然而却让桑涟很受用——桑涟双手抱胸,站在他身后打量着对方束紧在衬衫里清瘦的腰肢,还有青涩挺翘的臀部曲线。

    午后柏清领着她去了药店,桑涟没和药房姑娘提自己的伤势,只说是普通的划伤,并以此买到了药剂和纱布等等——当然是柏清付的钱,桑涟猜到他应该也囊中羞涩,然而自己现如今同样身无分文,尽管打算隐匿一段时间,但她不可能一直靠清贫的少年来供给。

    她只等待了四天,连同她走到柏清门前的那半个下午,已经将近四天半的时间过去以后,才拨出去一个电话,恢复了自己在金钱上的供给。

    她有想过是不是现在先给柏清一笔钱,但挽着袖子在厨房里洗梨子的少年又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小城镇里并非没有旅馆,尽管躲哪里都是躲,但小旅馆里绝不会有这么一个围着她团团转的小男孩。

    身无分文是一个绝佳的理由,桑涟微笑着接过少年手里的梨子,用水果刀削好皮切成小块放进盘里推到柏清面前,他用叉子试探着叉中了一块送进嘴里,咬了满口清甜汁水,就很满足地鼓着脸颊嚼起来,仍不忘对桑涟笑一笑。

    “我第一次吃削了皮的梨子。”

    柏清有点傻气地用手背蹭蹭嘴角,命运给他的何其少啊,连一块削好了皮的梨子也不曾有,然而他毫无怨怠,举着叉子兴致勃勃地和顿住动作的桑涟说话,显现出一种未被苦难磨去的、十九岁男孩的天真活泼——桑涟慢悠悠地转着叉子上的梨,并不送到嘴边,而是冷眼看它渐渐氧化、边角泛出褐黄色。

    “那明天给你削苹果吧。”

    她也学会了他的软声软气,最后把那块梨子原样不动地放回盘中,温声哄了哄柏清,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年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只觉得长久以来的孤独和黑暗都暂且消弭得一干二净了。

    尽管他和桑涟认识还不到一个星期,然而被陪伴、被回应的感受却全然覆盖了离开福利院这一年以来的寂寞和忧郁,柏清几乎忘记她是怎样不合常理地出现在自己住所的门前,也几乎忘记桑涟于他来说仍可能是个危险的存在,他只因为得到了同伴而纯然地感到羞涩和喜悦,而并不愿意去深思过去与将来。

    ……

    “我给你买了一个新枕头。”

    他傻乎乎地把一个嫩粉色的枕头抱在怀里,献宝一样站在沙发前,他努力地想使这个女孩在这里住得舒服一点,因此在早市里买回了这样一个小女孩才喜欢用似的枕头。

    “这样睡起来应该更舒服一点。”

    桑涟盯着那个嫩粉色的枕头,上面印着很土气的大片大片的爱心图案,她也有点诧异于自己居然没有生出厌烦和嗤笑,而是从柏清手中轻轻接过了这个礼物。

    “谢谢。”

    少年微笑起来,晨光里淡粉色的脸颊和红润的嘴唇漂亮而鲜活——他吃胖了一点点,因为桑涟手掌上的伤口渐渐消减了疼痛以后,开始在饮食上帮一点忙。

    她当然没有什么做饭的经验或天赋,但切一切食材或是给柏清削一点水果还是绰绰有余的——柏清在有限的生活费用和先天的不足里把自己照顾得还行,但也仅仅是还行。

    十九岁的男孩长久地处于一种营养不丰的状态,因此这迟来的浇灌被一点一滴地吸收进去,迫不及待地供养出一点鲜嫩的好气色。

    桑涟盯着他的脸,那双美而呆滞的盲眼睛眨了一下,像浅灰色的阴沉天幕里鸽的翅膀掠过。

    “你早上出去了?”

    “嗯,当时你还没醒呢。”

    柏清呆呆地转过脸对着她的方向说话,桑涟微微仰起头,少年若有所察地偏了偏脑袋,额发几乎扫过她的睫毛——桑涟从他那双漂亮的浅灰色眼睛里移开视线,站直了身体。

    “那下次也带我去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温软而亲切,令柏清也感到一丝腼腆的喜悦,但说实话哪里是柏清带她呢?他们都心知肚明,少年因此在高兴以外又隐隐地感激她——不贴切地讲,小尹好像捡回一只在外流浪的漂亮小猫咪,越是知道对方其实不必他养也能凭借自己的美貌和伶俐在外面活得好好的,就越是感激她愿意作出需要自己的模样。

    在柏清十一二岁的时候,福利院的同伴们捡到过一条小猫,女孩们轮番地围在一起抱它,总是欺负他的男孩子则嗤之以鼻,但因为女孩们的维护,到底还是没有像对他一样对那只小猫。

    夜里小猫就睡在读书室的桌子下,柏清出去上厕所,经过时听见它在门里喵喵地叫,他忍不住摸进读书室里去,听着小猫的声音钻到了桌子底下——喵呜叫着的小猫软而热地往他怀里拱,只有四只小爪子凉冰冰的,柏清抱了它很久,最终还是不舍地放下了。

    那好像是柏清人生里第一次觉得被需要,他把小猫凉冰冰的爪子焐热了,就好像他现在用贫薄的生活费尽力置办三餐——没有人告诉他这份情意的可贵,他只觉得自己能付出的太少了。

    下一次早市来临前,他咬咬牙从存折里取了一笔钱,谨慎地放在自己的帆布包里以后,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叫醒了桑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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