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猫

    桑涟被柏清捡到的时候是九月初。

    这种脱离主星系的外星海域,天气一向很不稳定,沿海的区域总有台风。

    当时的天很阴,天空上翻涌着雷暴,咸腥的海风烈烈吹动她被血和海水浸得沉重的衣裙,她折断高跟鞋,徒步沿着礁石跨过长长的海岸线,她跌跌撞撞地往镇上走,最后在一家小店门前的矮椅上疲倦地坐下,这座死气沉沉的港口小镇因为将临的狂风暴雨关闭了每一扇门,事发突然,桑涟并没有构思出合适的临时方案,她的精神力受到了重创,身体也在寒冷和潮湿中持续地失血。

    咒骂和愤怒是无用的,她沉默地捂着伤口在门廊下坐了一会,等待脑中的晕眩感消退。

    飞船爆炸前的械斗洞穿了她的手掌,腰侧也有一些因温度过高的激光而血肉模糊的灼伤,这些伤口暂时不算致命,但会使她在外海里淹死、或在上岸之后因为严重感染而丧命。

    桑涟身上只剩一把能量耗尽了的量子激光枪,以这里的医疗水平显然不会为她提供医疗舱或是专业的医疗卫兵,她现在需要干燥的毛巾、绷带、消炎药、食物、可供休整的去处以及一针抗感染药剂——她抬头去看了一眼玻璃门旁的招牌,那上面用粗黑的字体写着「盲人按摩」。

    柏清在九月初捡到了桑涟。

    今年的第一场台风终于降临,他听见雨滴急促地砸在门廊的铁皮篷子上,于是拄着手杖走下楼来,把玻璃门打开了,阴冷的海风裹挟雨滴吹到他脸上,他向门廊外伸长手臂,被那暴烈的雨水砸痛了掌心之后,才默默地收回来——他呆站了一会,平静地接受了今天不再会有客人的现实,等回身想要钻回他小小的店面里时,足尖碰到了女孩冰凉的小腿。

    “啊——”

    他惊呼了一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仰进雨幕里,而旁边的桑涟一声不吭地注视他,红色的瞳孔警惕地微缩成一条竖线,手指也不动声色地握住绑在腿上的枪支。

    柏清那时刚满十九岁,但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苍白而清隽,干净整洁但洗得微微泛黄的袖口里伸出两截雪白的腕骨,瘦得下巴尖俏。

    他蹲下来,谨慎地倒转了手杖来探路——他很快辨认出来在自己的店门前坐着的是一个人,他的手杖轻轻碰着了桑涟的肩膀,一路虚虚地滑到她撑在地上的手指,但这个人一声不吭,令他有了不详的、可怕的预感。

    “你、你好?你还好吗?你……”

    他丢下手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桑涟,最先碰到的是少女裸露在裙外的小腿,触手时的细腻和湿冷又吓着了他,他辨认出旁边是一位女性,因此有些为难地、手足无措地顿在原地。

    桑涟凝神观察他的眼睛,瞳孔微微泛灰,尽管镶嵌在一双美丽的眼睛里,但也只是如同空洞的冰棱,僵而冷地转动着而已——这是个瞎子。

    “对不起、冒犯您了,对不起……”

    他磕绊着道歉,鼓起勇气试图摸索着女孩的手臂试图将她搀扶起来时,桑涟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帮帮我……”

    她虚弱而干哑的声音吓着了柏清,可也使他松了一口气,他用另一只手去摸桑涟握着他的手指,有些不太自然地扭着手腕想脱出来,但女孩湿冷的掌心也确实勾起了他的热心和纯善。

    柏清在嘈杂的风雨中朝她的方向靠近了一点,满怀担忧地望着虚空的视野,“小姐?您身体不舒服吗?现在能站起来吗?”

    桑涟的虚弱不能算是作假,她敏锐得不需要多加思考,就将当下自身的境况和眼前这个天真热心的小瞎子联合在了一起,在连续的失血与疼痛中,依然迅速地整理出一套说辞。

    “我受伤了,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拿走了……你能不能扶我起来?”

    桑涟低低地啜泣一声,她极善于用模棱两可的话语造成想象,努力营造出自己的身份,一个受了伤的、虚弱无力的、没有任何威胁和攻击性的年轻女性。

    柏清蹙起眉头又松开,用清瘦的身体从肋下撑起她,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作为圣所应届最强的哨兵之一,桑涟的训练课程每门都是满分,也永远都有专业的营养师随行为她调整身体所需的养分,所以与娇美柔弱的面容并不相符,她有一百七十七公分的高挑身材,体重对于同等身材的女性来说也绝不算轻。

    柏清撑起她的时候得稍稍使力——这个一看就很清贫瘦弱的小少年并不高出她多少,桑涟的目光从他苍白小臂处显露的青筋上扫过,并没有发现刻意训练过的痕迹。

    他搀扶着桑涟的胳膊,与他恰好相反,他扶着的女孩看上去要比他有力量得多。手臂清晰而流畅的肌肉线条并不只是强调优美的视觉作用,以她的爆发力,桑涟可以在两秒之内绞断身边这个男孩的脖子。

    他毫不设防地把受伤的少女带进了门,将她安置在小小的沙发上。

    店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看起来是个温馨的小窝,旁边拉起的帘子后面只有一张简陋的按摩床。

    “是遇到……抢劫了吗?小姐,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他半弯着腰扶着沙发,尽管桑涟知道他是看不见的,但那双眼睛确实落在她身上,掩在疏长睫毛下不安地颤动着,仿佛沾染水痕而无法振翅的蝴蝶——的确生得很漂亮,她不合时宜地想,这个小瞎子有一双漂亮得令人觉得惋惜的眼睛。

    “是的。”

    桑涟从胸膛深处叹出一口气,出于她的目的和某种不为人知的触动,她表现得情绪低落,含含糊糊地不欲再倾诉更多,接着抬手轻轻碰了一下柏清的手臂。

    “虽然很冒犯,但是能让我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柏清的小店只有上下两层,他住在楼上,生活起居也都在这小窝里解决,他扶着女孩走上楼梯,大约是为了照顾他眼睛看不见,楼梯做得很缓,尽管手杖还丢在门口,但因为搀扶着女孩,他脚下虽然慌乱了一阵,最终还是顺顺当当地把桑涟扶到了楼上。

    “在这里。”

    他把桑涟带到卫生间门前,听见门页合拢,于是就摸索着下楼去捡他的手杖。

    桑涟在他的浴室里脱下湿衣,用毛巾捂住伤口,然后堂而皇之进了他的卧室,将那把枪藏在了床头抽屉里——柏清毫不知情地拄着手杖回到楼上来时,她只围着一条毛巾坐在沙发上,尽管失了许多血,但剥去湿冷以后的疼痛是早已习以为常的,并不难忍受,她仰靠在柏清在二手市场买来的小沙发上,半垂着浓密长睫,以完好的那边手掌捂着腰间伤口,红发披散在白皙□□的肩头,如同一尊负伤的宁芙女神像。

    “我把家里医药箱拿过来了……里面的药品你可能用得到……小姐?”

    柏清把那个带有医疗标志的小箱子放在茶几上,像一只伸长了耳朵的兔子似的有点茫然地站在那里偏着耳朵等她回应,桑涟仰靠在沙发背上看他,坦然地在他的视线里揭开毛巾,□□着身体在腰际缠绕绷带。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少年短发下苍白脆弱的脖颈,又望回自己被洞穿的手掌——对自身命运敏锐的预感使那个麻木的伤口又刺痛起来,她动了动那些似乎已经脱离知觉的手指,放缓了自己冷淡的声音。

    “谢谢。”

    柏清又被她吓了一跳,像小动物一样从耳朵尖到尾巴都颤了一下,讷讷地摸着沙发扶手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把药箱往前又推了推。

    “原来你在沙发上啊……小姐,你看看医药箱有没有什么你需要的药品吧……”

    他看不见桑涟此刻的样子,因此表情仍然是温和而腼腆的,桑涟又谢了他时,他就露出一个有点担忧的天真微笑来。

    桑涟给自己包扎了伤口,吞下两颗消炎药,将几乎用空了的绷带卷放回药箱,接着舒展身体,以一种称得上闲适的姿态把长腿伸展开来,比柏清更像主人似地盘踞了这个小小的巢穴。

    “今天很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柏清。”

    他腼腆地抬手摸着自己耳后的发梢,像个被大人盘问的小孩子——他生下来就因为目盲,以及贫瘠脆弱的精神力被遗弃,柏清没有上过学,他所学到的谋生立命的全部能力就是阅读盲文以及给人按摩,这个衰老的小城勉强接受了他,冷淡的生意只是堪堪足够糊口,但他并不奢求更多,像他这样的人生来也只该孤独终老的——尽管才刚刚度过十九岁的生日,他却已经早早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不妄想生命中还会有朋友、伴侣及家人。

    因此这样一位未知的、甚至危险的过客也使他悄悄地高兴起来,他对人世的凶险认识不足,洁白的脸颊像剥好的新桃,细嫩地涨着两晕薄红。

    “柏清?木字柏,水字清?”

    桑涟复述他的名字时,他充满喜悦地悄悄坐直了身体,这个名字不来自于父亲,也不来自于母亲,甚至从小到大少有被人郑重提及的时刻,他们总是叫他小瞎子,好像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面目模糊的、看不见的小人,只是会磕磕绊绊地说话、会跌跌撞撞地走路——而他确实也是的,他对别人来说丝毫不重要,尽管他也会疼,也会伤心和流眼泪。

    “嗯,是的,是水字旁的清……”

    他不管如何也想接上桑涟的话,女孩似乎在他的回答里轻笑了一声,柏清凝神去听,他不知晓自己像个小猫崽一样歪着脑袋,只当自己是在隐蔽地窥探对方的反应。

    “很好听的名字。”

    ——那时十九岁的柏清不曾去分辨这句话的真心,只是因为陌生少女的回应而得到了莫大的勇气和喜悦。

    “那你……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先是这样问了,然后又在这问题后面急匆匆地加上了敬称。

    桑涟细心地看他,这个少年唯一称得上被命运保佑的是他的美,超越性别的美丽。他尚且年幼,所以白净而清纯,又因为命运凄苦,所以美得很稚嫩且贫瘠,像枝头要掉不掉的玉兰花苞,这样的美对于一个眼盲的孤儿来说,比起恩赐,更像是命运的嘲讽。

    她漫不经心地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好巧,我叫桑涟,桑树的桑,涟漪的涟。”

    柏清在心里念了两次这个名字,他懵懂地朝着沙发的方向微笑起来,对桑涟此刻全然松弛、像猛兽占据领地似的的姿态一无所知——冷风从窗间合不拢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这个过分心善的男孩想起少女被他扶起时冰冷的身体,于是担忧地、殷切地向茶桌上去摸索水杯。

    “啊,对了,桑——桑小姐,你现在怎么样?要、要喝水吗?”

    水壶里的水早已经凉透了,他找到了手柄提起来,摸索着起身预备去烧水时,桑涟抬手轻轻握住了那截清瘦的手腕,自然而然地说,“我来吧,你给我找一身干衣服就好——”

    她自然地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接过水壶,柏清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假如他的感知再敏锐一点、或是好好对待过的话,就会知晓桑涟的态度相当冒犯,但他的命运偏偏使他逆来顺受地长大,因此在他听见女孩的话时,只是依靠记忆不安地搜索起自己的小衣柜——桑涟察觉到这一点,于是放柔了声音。

    “好不好?”

    “好、好的,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桑小姐你坐——你等一下。”

    柏清朝她胡乱点点头,摸着沙发背往自己的小卧室里走,连手杖也给忘了。

    桑涟在厨房里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找到了老式的充电座——这种旧时代的东西早早被抛弃了,在她所成长的星球,只有介绍过往发展史的书籍上才会出现。

    她把那壶水烧上,那条被血浸透了一半的毛巾在桌上渗出一摊令人厌恶的污渍,她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掌心的纱布上渗出一点模模糊糊的血迹,抽痛和胀热回溯到感官当中,她轻轻动弹了一下右手的手指,判断出自己大约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自愈,要过多久才能召唤出自己的精神体。

    失血令她周身很冷,只有脚底下踩着的防滑地毯是温存柔软的——还有那个看不见的男孩,桑涟踱步走到那个小卧室门口,柏清正站在自己的小衣柜前,犹豫地从悬挂好的衣服上一件件摸过去。

    “遇到麻烦了吗?”

    他又让柏清吓了一跳,把那双漂亮的眼睛往门口看过来,寻着她的方向说话。

    “嗯……我不知道哪一件你能穿……”

    他的小衣柜里整整齐齐挂着四季的衣服:左边是短衫和裤子,中间是长袖和毛衣,右边是几件厚薄不一的旧外套,不知道哪件是可以作为女性的衣服拿给她贴身穿着的。

    “不然、不然你自己拿吧,好吗?”

    柏清缺乏戒心,这种不谨慎并非因为他生来是一个粗心大意、大大咧咧的男孩,也不因为在他对面的是一位因受伤而无比虚弱的女性,而是因为他没有被教会去怀疑任何人。

    在年幼的时候,他需要被人牵着去熟悉每一条陌生的路,那些被指派来做这件事情的、比他年长的大孩子常常因为无趣和烦躁而将他往台阶下带。

    他也常常、或者说每一次都会摔倒,但是没有什么人在意这些事,因为他生来就盲,走得磕磕绊绊是正常的,摔倒也是很正常的——他只能选择去相信别人。

    命运给了他很少的余地,但他还算幸运地长大了,只是在摔痛之前,他总学不会去疑心任何人,在别人推倒他之前,他总会偷偷妄想拥有一个伙伴。

    桑涟走到他身边,垂眼去看那一排衣服,全都旧旧的、洗得干干净净、衣领泛白而起毛,每一件都令人能想象到柏清穿着的模样——她最后挑了一件夏季的薄衬衫,散漫地套在了身上,窝进那张原本并不属于她的小沙发里。

    “柏清。”

    她甚至不需要花多少力气伪装,少年坐在她面前,拘谨地捧着杯子喝水,好像为他倒水的女孩才是这里的主人,桑涟喊他的名字时,他就像只新到家的小狗一样,又开心、又紧张,笨拙地晃起尾巴应自己的名字。

    “虽然很唐突。”

    她的声音慢而清晰,那双红色的眼眸很冒犯地直直盯着小沙发上的少年。

    “我可以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吗?”

    在这个温和柔软的少年显露出为难的表情之前,女孩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他的肩膀,把一条冷冰冰的蛇骨银链戴在了那截苍白而青涩的脖颈上。

    “我的随身东西都丢了,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她在茫然无措的少年后颈处扣上接口,握住他的手牵到锁骨处摸那颗衔着宝石的蛇形吊坠,柏清缩了一下,但还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摸了摸项链。

    “就作为凭证,我联系到人来接我的时候,你再还给我——”

    “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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