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越

    三月,天空有些雾蒙蒙的,湿气像是要往人的骨头里钻。

    顺着漆黑的石子路,墓碑的边上草木横生,温月澄手中抱着一小束的粉色洋桔梗,在见到立在墓碑前的男人时,她眸光微微一顿。

    谭恕似乎不意外见到他们,他的视线从温月澄手中的花上移开,漆黑的目光再度落在那墓碑上。

    “还好你带来的是粉色洋桔梗,不然,这小子可能会耍脾气。”

    在她将花束放在那少年的照片旁时,谭恕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温月澄微微一愣,刚才在买花时,是迟誉说的,要粉色洋桔梗。

    谭顷越这人,最喜欢和别人背着走。

    他虽常常笑着一口白牙,性子却是叛逆,又通透。

    那时候,他姑姑结婚,想要穿黑色婚纱,却遭到了家里所有人的反对。

    黑色不吉利,女孩子不要喜欢黑色,白色,粉色才是女孩子应该穿的。

    唯独谭顷越,他那时候才只有十岁。

    在问起他的意见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支持姑姑。

    “为什么不能穿黑色?谁规定女孩子只能穿白色,穿粉色?”

    “这是姑姑的婚礼,又不是你们的。”

    “更何况,女孩子可以喜欢酷酷的黑色,就像我是男生,也可以喜欢粉色。”

    他说到这里时,少年黑亮的眸子看向位于中央的男人,他稚嫩的声音里夹杂着明显的恨意:“所以,你的小情人送我黑色书包。”

    “我一点都不喜欢。”

    一阵冷意将温月澄的头发吹乱,她嘴唇翕动着,脑中浮现了那个爽朗又肆意的少年。

    她的视线一转,只见迟誉单膝触着地面,他静静看着照片上那笑容灿烂的少年,喉结微微上下一滚。

    “阿越,好久不见。”

    迟誉的身边,站着谭恕和温月澄。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声音淡而轻。

    一直到最后,他微微一顿,终是站起身,拉过温月澄的手。

    “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小姑娘吗?”

    因为他的话,温月澄抬起眼,男人的棱角利落分明,她的手被紧紧攥着,迟誉轻轻牵了下嘴角,漆黑的视线依旧落在那少年的脸上。

    “今天带她来看你,是因为,我和她在一起了。”

    一边的谭恕一直沉默着,他静静听着迟誉一人的声音,直到——

    “阿越,我想你了。”

    温月澄从没见到这样的迟誉,他喉结上下一滚,鸦羽般的睫毛敛下了一小片的阴影。

    “对不起。”

    “迟誉。”谭恕的声音宛如毫无一丝漾痕的深潭,金丝边眼镜后的瞳孔漆黑,那少年肆意的笑容刺的他心脏一疼。

    “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

    因为他的话,温月澄的手被攥得更紧了些,她看到男人阖了阖眼,突然,她回想起一件事。

    曾经高中时,迟誉和谭恕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两人同龄,谭恕是因为跳级才比他们高一届。

    一个是年级第一,一个是跳级的天才,而少年心高气傲,自不愿意叫他一声学长,更别说“哥”了。

    每每三个人走在一起时,都能看到谭顷越无奈地走在两人中间,一会儿劝劝左边的,一会儿又哄哄右边的。

    而再次遇到他们,两人关系竟融合了许多。

    两人的神情都没有那么好,他们似乎是有点事要谈,迟誉松开了她的手,温月澄朝他弯唇,示意着他去。

    一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温月澄轻轻溢出了一丝叹息。

    她看着墓碑上,那模样青涩,却笑得极为肆意的少年,她蹲下身,声音很轻:“谭顷越?”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她说着,还稍稍顿了下。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高中有次月考,你坐我后面,还借过我一只黑笔。”

    空旷安静的环境里,她抿着唇,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她脑中突然想起迟誉说过的话,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迟誉他...”

    “迟誉,是个凶手。”

    一道冷沉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温月澄倏地回过头,却见到了一张意外的面孔。

    陈谈嘉一身黑色西装,他面孔冷削,温月澄看到他的手上也拿了一束粉色的桔梗。

    她警惕地站起身,退至距离他两步远的位置。

    “你怎么会在这?”

    陈谈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弓身,将花放在了谭顷越的照片前。

    但许是没放稳,冷风拂过,他的那束倒在了地面。

    “最不该来这的,是迟誉。”

    陈谈嘉的眼睛幽深漆黑,他直起身,也没顾那倒在地上的花束。

    温月澄紧抿着唇,只见男人双手插着兜,似乎是对她的防备觉得有些可笑。

    “你是他女朋友?”陈谈嘉自顾自地问着:“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是谭恕的女朋友呢。”

    听着他的花,温月澄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背后攀上刺骨的寒意。

    “那次来袭击我的人,是你告诉他位置的。”

    温月澄用着陈述语句,只见陈谈嘉轻笑了一声,他耸肩承认:“是我。”

    “谁能想那个时候迟誉在,而你居然不是谭恕的女朋友。”

    “......”

    温月澄下意识地往后了一步,陈谈嘉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瞳孔深得不可见底,如无尽的深渊,想要将她拉下去。

    “你知道你男朋友是什么人吗?”

    看着女人警惕的面孔,陈谈嘉弯唇,他一字一顿,那漆黑的瞳孔中却夹杂着痛快与疯意——

    “是迟誉,害死了谭顷越——”

    “陈谈嘉你还敢出现!”

    身边掠过一道冷风,陈谈嘉突地被打倒在地,温月澄的心一惊,突然一只手止住了她想要上前的动作。

    她怔愣着抬起眼,谭恕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边,虽是沉默着,可落在裤腿旁的手却攥紧了拳头,青筋依稀可见。

    温月澄从没见到过迟誉如此暴戾的一面,他瞳孔中泛着红血丝,下颌被咬得很紧。

    陈谈嘉被打得吐了血水,“怎么不打死我,啊?”

    温月澄担心地看着迟誉,只见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攥紧的拳头上还沾着些血渍。

    “怎么,你害死了自己的好兄弟,还想杀我啊?”陈谈嘉说着,突然大笑起来,那瞳孔中透着挑衅。

    “陈谈嘉,你别忘了,我是律师。”

    沉默了许久谭恕终于开口,他给迟誉递了一张纸巾,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站在陈谈嘉面前。

    “你是觉得,我护不了他是吗?”

    冗长安静的环境中,温月澄抿唇帮迟誉擦着手,而身后,陈谈嘉轻笑了一声:“你当年,也没护好你弟弟呀。”

    “现在,你只有我一个弟弟了啊,哥哥。”

    陈谈嘉宛如轻飘飘地扔下了一句话,感觉到迟誉紧绷的拳头,温月澄两手抱着他的手臂,蹙眉担心地看着他。

    “呵。”谭恕扯了下嘴角,他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居高临下地走近一步,在陈谈嘉仰起视线之时,他的手传来钻心的疼痛。

    陈谈嘉惨叫出声,温月澄的心一惊,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谭恕面无表情,他唇线绷得很直,而顺着他低垂的视线,黑色的皮鞋正碾压着陈谈嘉的手。

    男人的神情像是冷入了冰窖,温月澄没发现自己抓紧了迟誉的手,在还没反应过来时,身边的人已经往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谁允许你,用这只手,去抵抗阿誉的?”

    “......”

    谭恕在此时,宛如来自地狱的死神,整个人透着狠戾。

    陈谈嘉痛苦到满脸通红,他费力想要推开谭恕的脚,却得到更深的碾压。

    这短短几分钟里,墓园没有一个人进来。

    温月澄看到谭恕终于移开了脚,他蹲下身,视线如同看待垃圾般。

    “你以为你在谭家安排的那些人,我不知道吗?”

    “......”

    陈谈嘉的手颤着,他咬着牙抬起视线,额头上还出了层层的汗。

    只见谭恕隐在镜片后的瞳仁划过一丝冷厉的光,他薄唇轻启,声音却冷如寒冰:“当年那件事,我一定亲自,将你送到法庭之上。”

    ......

    回去的路上,温月澄无数次看向驾驶座的人,除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几乎沉默了一路。

    等回到家中,迟誉像是如同往常般,他挽起袖子走进厨房,背对着她说着熟悉的话。

    “你先去休息,我做好饭叫你——”

    “迟誉。”

    温月澄拉住了他的手臂,男人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没有回过身,她便走到了他面前。

    “我们谈谈吧。”

    迟誉的眸子倏地抬起,他瞳孔漆黑,却隐隐,透着些她从未见过的轻颤。

    但他还是点头答应,少爷一如既往地过来想让温月澄摸它,可此时她却没这个心情。

    “陈谈嘉,和我说了一些话。”

    迟誉漆黑的视线直勾勾地看着她,温月澄顿了顿,杀人凶手这四个字,她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迟誉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哑:“温老师,是我害死了谭顷越。”

    温月澄因为他的话嘴唇翕动,男人头颅低垂着,嗓音也低低:“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的安静,少爷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它难得凑到了迟誉面前,随后趴在他的脚边,还抬起脑袋轻轻蹭了蹭。

    温月澄沉默了两分钟,因为迟誉一直垂着视线不看她,她微微倾身,难得有些强硬地捧着他的脸,逼他只能看向自己。

    “迟誉,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迟誉瞳仁微颤,他听见她说:“如果因为陈谈嘉的话,我就不相信你,那也不是个好的女朋友。”

    “.....”

    “所以阿誉,”她清莹的眸子中倒映着男人的影子,“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陈谈嘉到底是谁?”

    “你能告诉我吗?”

    空气像是陷入了冗长的安静,迟誉轻阖了下眼,他喉结上下一滚,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陈谈嘉,是谭家的私生子。”

    “......”

    迟誉和谭家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别说两家有什么事了,就是他们藏了多少零花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事情的变故在他们十岁那年。

    谭顷越的母亲被查出癌症,而就在那个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牵着一个小男孩找上门。

    她又跪地又痛哭,那男孩也被她拉着磕了好几个头。

    “您都要走了,我知道是我和小嘉对不起你,但求求你,让老爷子接受我们吧!这也是他的孙子啊!”

    谭伯母被气得晕厥,那时的谭顷越似是不敢相信,自己那个温文儒雅的父亲,居然找了外遇!

    他发了疯地和陈谈嘉扭打在一起,迟誉和谭恕赶到时,便看到他们的父亲抬手打了谭顷越一巴掌。

    而被他护着的少年,也就是陈谈嘉,眸中尽是恨意。

    谭伯母对谭家有恩,当初这门亲事是谭老爷子答应的,在得知这件事后,他气得狠狠摔了拐杖,说什么也不同意陈谈嘉进门。

    甚至到最后,谭伯母去世,陈谈嘉和那个女人也没被接进谭家。

    在那之前,陈谈嘉原本想改名谭嘉,谁能想到老爷子是一点也不松口。

    一直到现在,他都不能姓谭。

    而那之后,谭恕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拼了命的学习,才十几岁就跟在老爷子身边学习各种应酬。

    谭顷越被他保护的很好,他依旧有少年的傲气与肆意,可以在学校里和迟誉勾肩搭背。

    如果没有那一天,如果他没有提议,谭顷越在此时,也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万事谭恕都会护着他,而他也是迟誉最好的兄弟。

    谭顷越那段时间迷恋海浪,正值暑假,迟誉挑眉提议——不如将机票改了,渡轮去旅游。

    谭顷越答应得爽快,轮船上不止他们几个朋友,还有其他旅客,就连谭恕也被拉着来了。

    刚上船之时,迟誉还拖腔拽调道:“我可不想和这冰块脸睡一个房间。”

    谭恕:“......”

    谭恕笑呵呵地应着,毕竟都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每人一个房间,也乐自在。

    他们本来都计划好了,等晚上到了旅游点,就去攀雪山,也去看看那广阔的风景。

    但迟誉怎么也不明白,陈谈嘉怎么会在那条船上。

    那天夜里,谭顷越并没有在房间里,等他找到人时,却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对!你不知道吧!我生日和你一样!”

    “谭赫从最开始就找了我妈!你母亲不过联姻的工具罢了!”

    “你他妈给我闭嘴!”

    谭顷越发了疯地和他扭打在一起,而就当陈谈嘉压着他,挥起拳头要砸向他时,身后突然一个力量将他扑倒在地。

    谭伯母是怎么去世的,谭赫是怎么对待谭顷越的,而陈谈嘉这个私生子,又是如何来挑衅的,迟誉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的拳头不比谭顷越的轻,而陈谈嘉许是常年混迹街头混混之中,他的阴招一个接一个,谭顷越咬着牙,一时间三个少年在轮船的露天走廊扭打起来。

    谭顷越被陈谈嘉狠狠一拳,他踉跄着往后摔去,身体差点悬空在栏杆之外。

    他靠着栏杆,似乎想要寻找什么工具,一时间竟背过身来。

    而迟誉没发现他那边的动静,他咬牙,脚发了狠地一用力,抵在他上方的陈谈嘉因为被踹了一脚身体不受控地往后滚去,而就在此时,背对着两人的谭顷越脚下被他一撞——

    “阿越!”

    谭顷越因为这撞击两腿被迫一屈,围栏不高,他身体下意识直直摔下了栏杆之外。

    迟誉瞳孔一缩,他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地爬了起来,他咬牙冲过去,可只是一步,身下的陈谈嘉狠狠拉住了他的脚。

    迟誉摔下那一刻,轮船倏地一晃,陈谈嘉攀在边缘的手指一松——

    “阿越!”

    谭恕找到他们之时,看到的便是这个画面。

    迟誉发了疯地要随之跳下去,谭恕狠狠抓住他,少年情绪激动——

    “我会游泳!谭恕!我会游泳!阿越不会!”

    谭恕的后牙都要被咬碎了,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么冷静过。

    “找工作人员!”

    海浪汹涌,别说谭顷越,就是迟誉一人跳下去,恐怕两人的尸骨都会找不到。

    而汹涌暗沉的波浪起起伏伏,谭恕狠狠闭眼,他知道,谭顷越恐怕凶多吉少。

    在救援队搜寻了整整两天后,迟誉的瞳孔中泛着红血丝,向来肆意的少年,狼狈又憔悴。

    而在谭顷越忌日的那天,陈谈嘉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迟誉咬着牙:“你还敢来——”

    只是还不等他动手,惯来沉稳的谭恕狠狠将人踹倒在地。

    此时灵堂前没有其他人,陈谈嘉费力咳嗽着,他抬眼看向和他同样年纪的两人。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可以锦衣玉食,可以舒舒服服做大少爷,而他却要被别人唾弃,别人厌恶。

    “谭恕,是因为迟誉谭顷越才掉下去的!”

    站在谭恕身后的少年眼框泛红,他攥紧了拳头,却无法反驳。

    如果不是他,阿越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陈谈嘉。”谭恕的身体微微一侧,挡住了迟誉的身影。

    在寂静的灵堂前,他倏地抬起手掐住陈谈嘉的脖子,声音如同来自地狱:“这笔帐,我一定会给你算清楚。”

    “你别以为谭赫拿走了监控就没事。”

    谭恕的话让陈谈嘉瞳孔微缩,他脖子上的力度越来越紧,他难以呼吸地想要挣开他的手,只听谭恕冷如陷入冰窖的声音再度响起。

    恍恍惚惚间,与迟誉一小时前在墓地听到的,竟模糊重合在一起——

    “别再来找阿誉。”

    “我一定会,亲自将你送去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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