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了我

    经过小学最后半年的努力,裴星如愿以偿靠自己得到了初中部的入学资格,开学典礼那天,她规规矩矩套上了全套校服正装,站在玄关和她的领带作着激烈斗争。

    前一天晚上她没怎么睡够,看东西都是雾蒙蒙的,她用系塑料袋的手法把她那条不太听话的领带捆到脖子上,有种不羁的美感。

    把自己整理得服服帖帖后还不能马上出门,开学要准备的东西不少,昨天俞亮回家住了一晚,两人说好第二天要一起去学校。

    背着黑色背包的衬衫少年已经长得很高,他愈走愈近,修长笔挺的身形遮挡住温和的阳光。

    纯白的板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裴星见他似乎是皱了下眉,随即在征得她同意后动作礼貌的解开她打法狂野的领带结,神情认真的替她重新系起来。

    裴星仰头看他的脸,好像有......两个月没见到他,她的眼神逐渐失去焦距,思绪飘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那时候和她差不多高来着,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要仰着头看他了呢?

    “回神。”

    裴星低头,细长的领带在他的手里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漂亮的半温莎。打得真好,她忍不住用手戳了戳。

    “歪了,别乱动。”

    “哦哦。”

    裴星乖乖住手,盯着他像对待一件艺术品一样,仔仔细细地把她弄乱的地方扶正,心想少了他这么个重度洁癖强迫症患者简直是整个处女座届的损失。

    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份公司报表的裴东海镜片后的眼睛探究地眯了眯,发觉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等两孩子都收拾好,一高一矮神色如常地站在门口跟他告别,他才摘下眼镜,好笑的摇摇头。

    哥哥妹妹关系好点,很正常的嘛。

    一定是他多想了。

    很快,又一个夏冬匆匆而过,2003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很多事在千万个瞬间里破碎戛然,有的人也在时光的洪河中再难触碰。

    这年春雨绵延,下不停歇。裴星撑着把足足可以容纳四五人的巨伞,不断给自己做自我催眠,终于下定决心迈出那一步。

    纯白的帆布鞋微微踮着,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然而就在目的地即将抵达时,旁边有女生结伴跑过,一个接一个用力蹬向路面的积水,裴星反应不及,她看着被溅得泥泞的小腿,觉得这一天都不会好了。

    她用纸巾擦了擦,合上伞往外抖干净水。那几个踩水的女生去而复返,长相最漂亮的那个认得她,喊了她的名字。

    【喂,初中生。】

    那女生趾高气扬的:【我是高一年级的学姐,你要恭敬地叫我声前辈。】

    【哦。】裴星把伞一折一折叠好,气死人不偿命道,【高中生。】

    几个跟班冲上去想教训她,被那女生拦住,开门见山说:【我喜欢俞亮,听说你们感情很好,但我觉得我也不差。】

    裴星耐心地和她讲道理:【那你应该去和他说,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帮你表白。】

    女生细眉拧起,这个情敌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兄妹。】

    裴星说得笃定,女生半信半疑:【真的?可是你们都不是一个姓啊?】

    裴星一脸认真:【真的。我们的爸爸是兄弟。】师兄弟当然也是兄弟。

    【好。那妹妹,你知不知道你哥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裴星对答如流:【我哥喜欢会下围棋的女生,爱下围棋的女生,能跟他下一辈子围棋的女生。】说着她还用那种“祝你幸运”的眼神,拍了拍那女生的肩膀。

    【......我还是自己去问吧。这个学期他都没怎么来学校?我到哪里可以找到他?】

    裴星说不知道。

    女生怀疑地说:【你们兄妹一家不住在一起吗?】

    裴星一脸心痛:【哦,他离家出走了。】

    可不是,好好的家里不住,一天天非要跑到那鸟不拉屎的道场。

    【啊?】

    【一年前的事。】裴星痛心疾首,【这个逆子。】

    【......】

    “裴星。”

    背后说人坏话被当事人当场抓包是什么体验?反正裴星很心虚,拉着人灰溜溜就跑了。

    还是那座废弃的塔楼,裴星偷偷瞥他一眼,又低下头盯自己的脚尖。

    外面雨还在下,天上的云乌乌的,压得人心慌,有点喘不过气。

    “你,怎么来学校啦。”

    俞亮其实也不知道。今年洪秀英冲击职业初段成功,即将登上更高水准赛场,跟他同期的院生也要么考上棋士,要么另谋出路。来这之前,他还在秀英的老师那,也是父亲的老对手李昌赫九段的研究会上与之手谈,这位韩国围棋的领军人物赞叹他飞涨的实力,也为他的蹉跎感到惋惜。

    他突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一抬头,就在校门口站着了。

    “我们下棋吧。”裴星突然说。

    没有对弈的桌椅,没有棋钟,甚至连棋盘和棋子都没有,就这样席地而坐,中间放张草稿纸,雨声为伴,执笔为棋。

    这是毫无悬念的一局,圆珠笔在裴星指尖转了一圈,认输得干脆。

    他变强了。

    几年前,她还能跟他对上几个来回,而现在,若不是他有意放水,她恐怕撑不过五十手。每一步都闪着锋芒。

    强到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甚至仰望。

    她想起年前,俞亮的父母来了家里,书房的深处传来父子的争执,温婉的明娴阿姨慈爱地摸着她的头,请她帮忙劝一劝小亮哥哥。

    其实那时他就该走的。

    是什么呢?被什么东西拦住了脚步呢?——他到哪里都会是闪闪发光的呀。

    几滴雨夹在风里飘进来,在画了棋盘的纸上绽开。

    俞亮把它从地上捡起来,轻轻把水渍吸干。

    裴星盯着他的眼睛:“跟我下棋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也知道他会怎么回答,裴星笑笑,自顾自说:“你也许在思考一道难解的死活题,也许在回忆一场足以改变一生的棋局,也许是在期待某个和你棋逢对手的人——总不能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对付我这个半吊子吧。”

    她知道她猜的不错。从俞亮逃避的眼神和暗自较劲的语气中得知。

    “你不是半吊子。荒废这么多年,你还是下得不错。”

    “我哪荒废了?我有经常练习的好吧。”裴星推他肩膀,转而问:“之前听到你和你师兄说——我可不是故意的,谁叫你要在家里打电话——请他帮忙找个人,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你都要找到他。”

    裴星等了一会,没等到他的回答,她又说:“明娴阿姨跟我说,俞叔叔这些年一直有关注你的比赛和对局,你早就有能力有机会参加更高级别的赛事了。是,韩国围棋的普及率、平均水平和培养制度确实都是世界巅峰,但现在国内......”

    “他叫时光。”

    音节突兀的卡在喉咙里,裴星张张嘴,欲说无声。

    “除了那两盘棋之外,我只知道,他叫时光。”

    就是在这一天,她明白了他那些不顾一切的坚持,得以窥见那温顺之下的叛逆。他的畏惧和退缩从何而来,他的苦苦追逐落在何处,他为了什么为了谁,还有那些没日没夜的自我重塑和折磨......她现在全都知道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终于找到了关于“俞亮”的最后一小块拼图,断裂的空隙拼凑成倒数的指针,残忍的宣告着梦醒时分。

    只可惜。

    “你希望我回去吗?”

    只可惜,我不是你梦中的孤勇渴求,无法抚慰那头疯狂的困兽。

    所以,就到这里吧。

    “雏鹰离巢,独自面对风浪。现在他羽翼丰满,要去追逐那道耀眼的光了。”

    没有什么希不希望。未来无可避免的铺陈在眼前,而时代属于你。

    *

    俞亮回国的那天,阳光都灿烂得温柔。

    裴星有关别离的经历不多,全在这一天被替换成一片金黄。

    离登机只剩下不到两小时,裴东海坐在驾驶位,无奈的看着站在院子里执着地盯着楼上某一扇窗户的风衣少年。

    他看见他抬手看了眼腕表,似是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地提起行李箱,坐上轿车后座。

    发动机启动的前一秒,少年停下来一等再等的姑娘才姗姗来迟,跑过来蹦上车,嘴里说着“就送你最后一次”。

    仁川机场的安检口,裴东海用力的抱了抱他看着成长起来的男孩,“好好下,叔叔看好你。”男孩感激了他多年的关照,他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往后退开,把时间留给孩子们。

    裴星描摹着他清冷的眉眼,内心有些感慨。

    六年。整整六年。

    就这样结束了。

    她眼中酸涩,“一路平安。”

    没有挽留,没有舍不得,有的只是对你的祝福,希望你一路平安。

    俞亮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紧了紧,“我以后,可以经常给你打电话,发短信吗?”

    这话说得奇怪,好像分开了就不是朋友了一样,裴星不无赌气地说:“别,国际漫游多贵啊。”

    看着男孩低落的眉眼,裴星叹了口气,报出一串数字符号组合。

    “啊?”

    裴星轻车熟路地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握着他青筋分明的手腕在他摊开的掌心写下。

    “我新申请的邮箱。你有事就往这发,邮件没有字数限制,还能插入图片。”

    俞亮手忙脚乱的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抄下,其实她说第一遍他就记住了,但他想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机场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裴星后退一步,“那,再见?”

    俞亮深深看她一眼:“会再见的。”

    裴星目送他淹没在排队的人群中,久久没有离去。

    估摸着他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她才失魂地转身,去停车场找裴东海。

    就在这时,以为早已走了的人喘着气追出来,用好听的声音呼她的名字,裴星诧异道:“你......”

    俞亮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急切地说:“裴星,这是我们认识的第5年11个月零21天。我在这一共度过了五个生日,每年生日,都是你陪在我身边。”

    “你还记得吗?你说,你过生日不许愿,所以把愿望都送给了我,所以我在你那里,已经攒了五个愿望了。”

    裴星当然记得。

    从他十岁生日起,她每年如法炮制,除了礼物外还会额外送他一个愿望。这几乎成了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约定,他每次都说先存在她那里,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来找她许愿了。

    “我现在,就想用掉一个愿望。”裴星听见他用认真到执拗的语气说。

    “我想请你,不要忘了我。”

    他眼里有月亮。裴星几乎快要溺在里面了。

    她突然很想伸手抱抱他,但她没有。她只是直视着他,把他的模样一寸寸刻进记忆里。

    “不会。绝对不会。”

    她笑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因为我还等着你拿冠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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