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安分的一晚,你抓着他的手腕,做了一个又一个紧张忧虑的怪梦。

    在梦里,你站在白色高塔的尖顶上,对着地上的丈夫喊:飞上来!他抬头看你,没有上来,黑色的翅膀被骑兵狠砍了一刀。丈夫的队伍被冲散了,他狼狈地逃往树林深处。

    你害怕极了,无论如何也想要救他,从塔上跳了下去。你俯冲过去,地面离你越来越近,而后恍惚一瞬,你掉进了群尸之中。他们苍白冷寂的面颊定格在死亡刹那,扭曲的肢体和痛苦到近乎尖啸的表情,如石像般立在你的身边。高耸的围墙,氧化的血痕,一声声哭泣。

    他们慢慢看向你。

    你退一步,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望不见天空的疯人院里。你要找……

    你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清晨,你们没有如约定的那样前往医院。你发现自己抓着的不再是他的手,而仅仅是一个玩偶。

    你的丈夫逃跑了。

    床头还有他的留言:

    「我出去几天,等找到公司要的东西就会回来。」

    你攥着那张纸,来回看了十余遍,才用力揉成一团,扔到你们的合照上。

    你非常生气,拿起手机就要拨打他的电话,但你又担心他会故意将手机关机。但如果通了,你又要说什么?叫他回来,还是先狠狠骂他一顿?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倒回床上,深呼吸,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你们从前几乎无话不谈。两方父母都相当恩爱,是你们的榜样,他们也常用经验教导着你们:在处理亲密关系时,如何坦诚相待,及时沟通,互相体谅。

    但那份工作毁了一切。

    而你,也没有办法拉回一个不想改变的人。

    你松开了手机。

    你决定放他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也好再留些时间,让你去做自己的事。

    今天你没有找他。到了傍晚,天开始下起了大雨。无边无际的倾盆大雨,整个城市好像都被淹没在水汽之中。

    你留了床边一盏小灯,靠在床上看书。这本书你似乎从前看过,情节让你隐约觉得熟悉。

    可你放下书,又觉得里面的剧情全都模糊了。你忘记了书中到底在讲述关于谁的故事。

    你困了。关灯躺下的一刹那,狂风大作,忽得吹进来一瓢大水。你记得你把窗都关紧了,但忧虑着附近的电脑,你无心多想,连忙起床就要去关窗。

    窗外是你的丈夫。

    他扒着窗户,浑身湿透了,脸上都是水痕。他可怜兮兮地看着你:“对不起。”

    你想听的不是对不起。

    你惊愕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三楼,窗边只有窄窄的一条缝。他随时可能掉下去,而你不知道他究竟在那里待了多久。

    你连拉带拽地把他拎进来。他脱了湿衣裹紧毛毯,而后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你今天一直在那里?”

    他接过你递去的纸巾盒,用力擤着鼻涕,摇头又点头:“没下雨的时候,我在天台。”

    你的心情更沉重了。你问:“对你来说,生命是什么?”

    他滞住了,呆呆看着你。半晌后,他垂下眼,话里还带着鼻音:“活着就是一切。”

    你笑了笑:“那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呢?”

    差点在浴缸里淹死,又跑到近十米高的地方淋雨。

    你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曾对他这么失望过。

    你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泡满一大杯热水,塞到他怀里,又默不作声地走开。

    “……对不起。”他慌张抓住了你的裙摆,“我……我只是不想去见医生,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了。”你说,“我不会再强迫你去的。”

    你平静地看着他。可你越平静,他好像就越恐慌。他动了动唇,你却似乎预判到了,提前制止了他的话:“我并不想听你的道歉,也不认为你应该向我道歉。”

    “白鸟。”你叹口气。你只是希望他能告诉你真相,而不是一个接一个的谎言。你还希望他好好活着,起码要对他自己负责。

    他仰视你。你的目光却没有聚焦到他身上,而是落在一旁的地面。木地板上积了一摊雨水渍,你越看越碍眼,打算现在就去处理。

    他朝你笑,笑得很努力,似乎是想吸引你的注意。也因此,显得很狼狈。

    他像孩子说悄悄话一样地招呼你。

    你蹲下身,坐在他旁边。他说:“我能告诉你一点点。”

    他靠在你肩上,比出手势,语气甚至有点委屈:“但只有一点点,只能有一点点。”

    他湿漉漉的硬毛头发戳着你的脖颈,让你总觉得痒痒的。但你没有动,只是听着。

    “……我忘了。”他有点茫然地说,“……你知道的吧?角色扮演,就是……角色扮演。”

    他一下直起身,凝望你:“当一个人……不,我……扮演一个角色太久了。”

    你慢慢将他没头没尾的话串联起来。

    你看向他,看着他因为紧张而蜷缩的小指,看着示弱的姿态。

    你听见他说:“……那天一直没回家,只是忘了回家的路。”

    “我也……”他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也忘掉了原来的自己。”

    你逐渐理解了他的举止。

    “我知道了。”你探过身,拥抱住他,“我知道了。”

    他托住你的背,贪心地亲吻你。但他受了凉还鼻塞,没一会就退开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他低头说:“我忘了我是谁,忘了我父母的名字,忘了怎么开车,也忘了怎么用手机。”

    你调侃:“只记得怎么做美人鱼王子?”

    他苍白笑了笑:“只是作为他人的精神寄托活着,一个无聊的傀儡而已。”

    “很久……”他说,“等待了漫长的时间,直到终了才发现一切是空。”

    “有多久?”你问。

    他迟疑地看着你。他看起来并不想说实话,或许是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荒谬:“三百多年。我不知道具体多少年。”

    相比起来,你们相识相恋的二十多年,显得如此微末。

    你问:“所以你也忘了我?”

    “我不会忘了你。”他急切地想自证,“我没有忘了你。”

    “那我的生日是几号?”

    他卡住了。

    “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是哪一天?”

    他的脸色逐渐尴尬。

    “我们中间是谁先表白的?”

    “是你。”他终于会了一道题。

    “你答错了。”但你说,“下一个问题:你的王妃和小妾,你更喜欢哪一个?”

    “……我没有成婚!”他差点咬着舌头,“……不是,我扮演的那个角色没有成婚,也没有情人!”

    “好吧。”你说,“但最后你的王位由你的女儿继承了。”

    “……我也没有女儿!”他丧着脸,“更没有儿子。我活在漆黑的暗海里,从追杀中逃脱,只剩下了最后的十三个卫兵和两个大臣。你根本不知道……”

    他的眼睛里黯淡无光,仿佛心死:“根本不知道这三百多年,我都是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你颇感不妙:“难道你弯了?”

    “……我是异性恋!”他悲愤道,“我一直记得你。”

    过了一会,他有点忸怩,声音轻了几分:“……我一直爱你。只是很久没见你,所以一时之间、一时之间,忘了你的样子。”

    这世界上难道真有这么奇妙的力量吗?让一个仅仅消失一周的人,认为自己变成美人鱼在海底待了三百多年?

    你不知道。

    但起码,这次他没骗你。

    “那你想继续做美人鱼王子吗?”你平视着他,微笑问,“还是重新回到现实的轨道上来?”

    “……鉴于你认为,我做美人鱼,打破了你对美人鱼的美好幻想,”他清了清嗓子,“我觉得还是正常人的生活更适合我。”

    “而且,”他说,“待在你身边,我好像更容易能回想起过去的事。”

    “……也许只是因为,你很久没有放松地做自己了。”你说,“既然如此,那么,白鸟,关于你的那份工作……”

    “我没法辞职。”他迅速答道。

    你不算意外。但你的心中仍感到担忧,畏惧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抱歉,我没法把全部都告诉你。”他愧疚道,“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下次会做更多的准备。”

    你只觉心中千回百转:“……算了。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你去将水杯放回原来的地方,你要去处理水渍。你站起身,背对他。

    在他看不到你的表情的地方,你想:这样下去,真的有未来吗?你们的生活,是可持续的吗?

    他所在的公司究竟是什么行业?他又到底在里面从事什么工作?究竟是他被公司、被什么高科技设备蒙骗了;还是他已经分不清幻想与现实了?而所谓的三百多年也仅仅只是他自我的感知——没有准确的时间和日期记录,人们能很轻易地错估时间。

    他没有说谎,但真话不代表事情确实如此。

    毕竟,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美人鱼。

    但你做完事转回身来,仍安抚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你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所忘记的我都记得,我们有很多相片、录影、笔记。”

    “我会帮你回想起来的,”此刻,你知道他亟需安全感,“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就够了。不用再去模仿任何人,受任何规训,被他人的需求捆绑。”

    他靠在你胸前,毛毯从他身上滑落。他慢慢说:“……好。”

    ……

    第二天,你们共同陷入了重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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