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沈芷柔听到宫人禀报陆内常侍求见,立即猜出圣人今晚不会来自己这里了。

    她一边让人带瑄郎入内,一边吩咐小厨房把温着的饭菜摆出来,他这个时候过来传话,应该还没用膳,正好一起。

    安青和春儿扶着特意梳妆过的她,慢慢走到外室的食案前。

    陆文瑄被朱环领着入内,他依礼请安,道:“禀纯婕妤,今夜圣人有要事,不能来见婕妤。但圣人有口谕,明日定会陪着婕妤,还请婕妤安心用膳。”

    沈芷柔听完心里称不上失望,只觉果然如此,真应了自己白日的预感。

    她扬起温婉的笑:“陆内常侍免礼。妾明白圣人刚回宫,定有许多国事等着他劳心,自是无暇顾忌妾身。请陆内常侍回去转告圣人,若是明日他仍抽不开身也没关系,妾会安心等着他处理好前朝大事的。”

    陆文瑄看着一无所知的如意儿,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她圣人的去向。

    或许自己没有猜准圣人的意图,圣人可能不会因前朝的动静而改变对钱昭媛的态度...就算圣人真的改了主意,决定暂时稳住后宫的局面,那等他明日来亲自跟她解释会更好些吧。

    起码她今夜能睡个好觉……

    沈芷柔与陆文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分熟悉他的神态,见他此刻一副心中有事的模样,脸上的笑淡了下去。

    她凭着自己的直觉,问:“陆内常侍,圣人今夜是在飞霜殿用晚膳吗?”

    陆文瑄沉默了稍顷,迟疑道:“回纯婕妤,圣人今夜是在……是在……”罢了,就算自己不说,她还可以派人出去打听,这种事瞒不住的。

    “在庆云宫。”

    沈芷柔诧然不已,圣人有时间进后宫?而且他选择去陪钱妙意,那可是害死他口中“爱子”、他痛斥为“毒妇”的女人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住自己吐出不敬之语的冲动,可她无法控制住脸上的冷笑,一字一顿地重复:“庆、云、宫?”

    陆文瑄知道她一定会动气,可这样不利于她养身子,必须得尽快安抚住她,他扫了眼屋内的宫人:“你们都退下吧。”

    内殿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沈芷柔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他早上表露出来的哀痛是那么真切!可仅过了一个白日,他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把枉死的孩子抛在脑后!圣人他,他怎堪为人父?!”

    “他怎会想到庆云宫这个‘好去处’?他难道不记得自己还没见过那个可怜的孩子吗?”她语气转为悲戚:“还有四天就是皇儿的头七,我以为他会得到一个交代……”

    陆文瑄快步走到她面前,俯身捧着她的脸与她对视:“如意儿,别哭,不是圣人主动去钱昭媛的,他心里肯定跟你一样难受。”

    “不是主动?呵,还有人逼他不成?”

    她说完不等陆文瑄的回答,勉力站起身,欲往内室走去,似乎没了谈话的兴致。

    陆文瑄见状拦腰抱起她,柔声道:“如意儿,你身体需要精心养着,本就不该下床,我送你回床休息吧。圣人...也许真有苦衷。”

    沈芷柔沉默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面露倦色,心中的希望破灭后,她对圣人已没有任何期待。

    路过梳妆台,她叹息道:“瑄郎,停下吧。我想照镜子。”

    陆文瑄虽疑惑她的用意,但还是听她的话,把她轻放在镜台前的绣墩上,透过铜镜追寻她难辨的目光。

    “你上妆了?”他才发现她的面上敷了一层粉。

    沈芷柔微微颔首,手抚上脸颊:“这张脸……你们都告诉我,圣人很在意这相貌,所以晚膳前我特意让安青为我梳妆,希望这张脸能更像那位纯儿姑娘。”

    “可你们都错了。”她嘴角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这是针对圣人的,可惜他看不到。

    “我猜,圣人突然转变态度,是因为顾忌钱家,对吧?”

    陆文瑄有那么一瞬很希望她不要那么敏锐,“是与钱家有关……但,我猜圣人是以江山为重,不得不忍下一时之气。”

    他缓缓道出自己的猜测:“或许圣人正在担心钱家密谋造反。”

    沈芷柔平静下来的心被“造反”二字挑起涟漪,她蹙眉问道:“造反?跟急报有关?”

    “对。关外来的急报称,赈灾的粮船遇到大风浪,不幸触到了暗礁,琳琅库库使万锦和一百万石粟米都沉入大海了。万锦一死,琳琅库此前的烂账就彻底成为死账,可他家里没有抄出赃银,他贪的那几百万两去向未知。这笔钱找不找得到其实是小事,可怕的事是赈灾粮并非喂给了海龙王。”

    沈芷柔凝神思考他的话:“你和圣人觉得急报不可信?瑄郎,我记得你先前说过圣人往关外发过一道密旨,他的耳目不只是明面上派去的钦差吧?”

    陆文瑄点了点头:“钦差都走了陆路,这件事只能靠十王在那边查清楚。万锦是听从朝廷商议出的方案走漕运送粮,更准确的说,是孙相公与钱尚书两人的合议。他一行人出事,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其中钱尚书与万锦在每年朝廷收完税后,都会接触一番,以划分国库和内帑的账。换句话说,若户部的账不干净,万锦肯定知道一些情况,他的死,对钱尚书而言是好事。”

    沈芷柔心中的涟漪逐渐汹涌起来,“我听明白了。圣人担心消失的赃银与钱尚书有关,更害怕赈灾粮不是真的出事了。有钱有粮,还有个聪明伶俐的皇子,钱家真有谋反的本钱……”

    此刻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划分成了两部分。

    一半为丧子之仇无法在短时间内成功报复而感到难过。

    另一半则为窥见这场隐秘的阴谋而感到兴奋——她此前一直以为天子的权势无所不能,现在却惊讶一个世族大家就能让圣人主动低头。

    这种兴奋只持续了须臾就化为了迷茫,她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君臣间的暗流对后宫女子而言,没有意义。

    古往今来,这些都是男人该考虑的事情,因为他们自己和家族的前程系在其中……

    沈芷柔突然感觉到一丝极淡的压抑,她将这种情绪误认为不满,她应是在不满圣人如此迫不及待地稳住钱昭媛吧。

    陆文瑄窥见镜中的她眼底少了愤恨之色,欣慰地淡笑道:“如意儿,你想明白了就行,依照圣人对钱尚书的忌惮,钱家风光不了几年。你的仇,肯定能报。”

    “那你呢?早上领赏的人怕是都得罪了钱昭媛...”

    沈芷柔完全能猜到圣人下一步会做什么,钱昭媛给她下药的事定会被按下不提,不提还是最好的情况,就怕钱昭媛想“洗清”她自己,指黑为白反诬办差的宫人一口。

    陆文瑄摇了摇头,淡然道:“不用担心我,如意儿。钱昭媛对我有拉拢之意,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更何况眼下圣人用得上我,我不会有事。”

    沈芷柔挑眉:“她拉拢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忘了。”陆文瑄笑了笑,“大概是在圣人许我过问琳琅库之后,应是这点不同寻常之处吸引了钱昭媛的注目。”

    “那你答应了她吗?”

    “没有。”陆文瑄顿了顿,“但以后我会在恰当的时候假意答应她,以抓住她更多的把柄,如意儿,你介意吗?”

    若她不喜欢自己与钱昭媛委以虚蛇,那他就再想办法把旁人安插进庆云宫。

    沈芷柔一怔,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最好的情况,我当然不会介意。”

    她随即回头仰视他,笑道:“瑄郎,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你在我这呆了很久,是时候回庆云宫复命了。”

    这是她第一次催陆文瑄离开,他犹疑地打量她的神色,确定她不是在说反话后,道:“好,不过我先抱你回床上休息吧。”

    沈芷柔温柔地望着他:“不,瑄郎,我还想在这坐一会儿,你让安青和春儿进来服侍就行。”

    陆文瑄沉凝顷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便往外走去。

    安青和春儿就在殿门口,他在春儿耳旁悄声嘱咐:“你之后一定要寸步不离地陪着你家主子,若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立马派人传信给我。”

    春儿一惊:“小娘子怎么了?”

    陆文瑄眉头微皱:“她现在看上去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但是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好了,你与安青进去吧。”

    春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入内,安青与陆文瑄颔首见礼后,也跟着往里走。

    沈芷柔的左手撑在镜台上,支额注视着镜中人,右手的指尖则随意地划过妆奁内的诸多首饰。

    春儿见状问道:“小娘子是想重新梳妆吗?”

    沈芷柔叹了口气,朝她浅笑道:“是啊。”

    “那奴婢来帮您。”

    沈芷柔拦住她要拿玉梳的手:“不用,这种事让安青来做就行。春儿,你去冰窖把皇儿带来吧,我现在有勇气见他了。”

    春儿:“小娘子不是说要与圣人一起见小皇子吗?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沈芷柔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你方才不是听到陆内常侍说,圣人去了庆云宫吗?圣人心里分明没有我与孩子的位置,我们就不等他了。你快去吧。”

    春儿觉得她的话没有什么问题,便应声出去了,殿内就剩下安青在。

    沈芷柔轻声问:“安青,你贴身侍奉我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你是怎么看待陆内常侍的?”

    安青觑见她面上的认真神色,斟酌道:“陆内常侍与我们思水轩的关系不错。”

    沈芷柔沉默地望着她。

    安青会意,继续道:“尤其是,他似乎与春儿姑娘的交情不一般,这一点应该有不少宫人知道。”

    沈芷柔默然无语。

    安青恭谨地垂首:“不过奴婢觉得,陆内常侍是因为对婕妤惟命是听,才会特别地对待春儿姑娘。”

    “惟命是听?你倒是会说话。”沈芷柔终于开口:“听起来,宫中耳目众多的人都知道第二点。”

    安青附和道:“是。第三点说出去也没有多少人敢信,请婕妤放心。”

    沈芷柔料想安青会错了她问话的意,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只是想确认外人眼中瑄郎与她这边的关联罢了。

    室内又是一阵安静,直到春儿托着漆盒入内。

    推开漆盒的那一霎,沈芷柔的呼吸暂停,原来折磨了她大半夜的就是这么小的人儿啊……

    她面露怜悯之色,命安青取来一块她亲自绣的肚兜,并摘下了脖间的平安符,将这两样东西盖在了早夭的皇儿身上。

    合上漆盒,她闭上眼,在心里默默祝福:“孩儿,愿你来世不要再生在帝王家,寻个普通人家投胎就好,一辈子可以平安快乐地长大,过上没有阴谋诡计缠绕在身的幸福生活。”

    她脑中倏然闪过阿耶与圣人的脸,又补了句:“若你来世为女儿身,还要切忌别投胎到重视功名利禄的郎君膝下,也别嫁给这样的人。在他们眼中,什么都比不过自己的家业前程,别去当他们前行的牺牲品。”

    睁开眼,她对春儿道:“春儿,帮我做件事吧。”

    春儿爽朗应声:“小娘子尽管吩咐。”

    沈芷柔指着放在镜台上的漆盒:“帮我把它送到庆云宫,就说这是我赠给圣人斋戒归来的福礼。”

    安青和春儿的脸色陡然大变,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不可啊!”

    沈芷柔仿佛没看见她们脸上的惊骇之色,平静道:“春儿,你不愿意做这件事,是怕圣人震怒罚你吗?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圣人那边若有处罚我替你担着。”

    春儿想起陆三郎走前的嘱咐,声音有些发抖:“不,小娘子我不怕这些,您……您是不是累了,奴婢扶着您上床休息一会吧。”

    安青则高声唤人进来,把小皇子送回冰窖。

    “来得好,”沈芷柔肃着脸盯着进来的朱环与郭尘,“你们两个,谁愿意帮我把皇儿送到他父皇手中?”

    朱环和郭尘听到这个命令,与春儿、安青面面相觑,四人都不知道如何劝她收了这种念头。

    春儿灵光乍现,道:“小娘子,时辰不早了,您该喝药了,奴婢顺便唤杜太医进来为您把脉吧?”

    沈芷柔轻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告诉你们,我现在很清醒,知道我在做什么。”

    随后她环视四人,冷声道:“朱环,你一进宫就跟着我,我从未亏待过你。可现在我叫你去送个礼物,你竟然还站在这不动,是不想在我这当差了吗?那就把你的领侍位置让给郭尘吧!郭尘,你去不去?你若不愿意去,那就把其他人叫进来,谁去送,这位置就给谁当!”

    朱环焦急地解释:“主子,不是奴婢不愿意去,是您真的下定主意了吗?这定会惹得圣人雷霆震怒,您实在没必要这样做啊。”

    沈芷柔冷哼一声:“这么说,你跟春儿一样,也觉得我疯了?”

    朱环讷在一旁,无法接话。

    郭尘想了想,道:“奴婢既是婕妤的人,自当对婕妤言听计从,奴婢愿带小皇子去庆云宫。”

    “郭内侍!”他这话一说完,引来其他三人的怒视,其中春儿暴喝道:“主子如今正在气头上,你不帮着降火气也就罢了,还火上浇油,哪像个忠仆?!”

    沈芷柔闻言取过妆奁中的一根青玉簪,直直摔在春儿面前,春儿震惊地看向她。

    她声音越发冷:“春儿,郭内侍这样做叫忠心耿耿。还有,我除了现在被你气到了外,什么时候火气盛了?我一想到郭内侍跟着我还不到一年,就比某些跟了一辈子的人懂事,我的心再热,也会觉得寒啊。”

    这话明显是在指责春儿。

    春儿噙着泪,不敢置信道:“小娘子,奴婢是为了您好才劝您三思,可您……好,好!既然小娘子铁了心要做这种荒唐事,那奴婢自当舍命博主子一笑。这礼,奴婢来送!”

    “诶,春儿姑娘冷静啊。”

    朱环见婕妤与春儿闹成这样,不知所措地拦着春儿,但春儿执意捧着漆盒出门,他投鼠忌器,终是无用功。

    春儿见从头到尾只有朱环真心阻拦,感动道:“朱内侍,你该陪小娘子,别让那俩没心肝的人撺掇她做傻事。”

    殿内,沈芷柔收敛了面上的冷意,长叹一声道:“安青,我觉得现在这妆容看上去还不够可怜,你来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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