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长久的沉默后,星野真弓轻声叹息。

    她望着雨夜,灰蓝色的眼眸流露出一丝无奈,像是在说自己并不擅长回应别人这样真诚的剖白。

    她大衣口袋里的手机上依然显示着‘正在通话中’的字样,仿佛一种无声的陪伴。

    “早纪,”星野真弓垂下眼,“如果有一天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恨我吧。”

    “......”

    “我必须承认,是我推着你走完了这段路。”星野真弓继续说,“这可能是我早就料到你们会做出的决定,也可能的确是你们内心真正渴望的决定,但无论如何,事实是,我擅自替你们做出了决定。”

    她难得有这样诚恳的时刻,话音落进雨夜里都显得轻柔起来。相原早纪只是摇了摇头。

    她注意到了星野真弓的用词不只是“你”,还有很多“你们”,她并不觉得意外。

    最近的几个月里,的确还存在很多个“你们”。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奇怪。”她像是卸下了某种心防,像朋友一般轻松地说,“我想以你的个性,更年轻一些、更稚嫩一些的时候,你一定也做过类似的事。但你那时还没有学会伪装的艺术,还不懂得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让人难以抗拒的好人。”

    “所以那些凭着理智听从了你的安排、凭着感情又觉得愤怒的人,曾经对你说过类似的话吗?说他们恨你?说你是个没有感情的棋手、天生的政客、冷酷又残忍的指挥官?”

    星野真弓没有回话。

    相原早纪继续说:“当你能够如此坦然地接纳别人的恨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恨你了。”

    “比起恨这样激进的情绪,我现在唯一的感受是——我能够理解你,星野警视。你的远见和期许我都明白,你的果断、毫不留情和不择手段我也清楚,我也许更喜欢前者,但我同样不讨厌后者。无论如何,你无愧于你的目标,而我尊敬现在的你。这就足够了。”

    “......”

    星野真弓像是终于受不了如此直接的情绪表达,几乎有些狼狈地开口道:“早纪,够了......”

    她口袋里的那位潜入搜查官却轻声笑了。

    “星野警视,被后辈肯定的感觉怎么样?”戴变声器的模糊声音揶揄道。

    “......这种热情有点难以招架。”星野真弓说。

    随后她神情又柔和下来,看向相原早纪。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们今晚的谈话卓有成效,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家吧。”

    相原早纪像是也看出来了她难得的窘迫,不禁放松道:“没关系,我再在这站一会儿,等雨小一点再走。”

    星野真弓却忽然笑了。

    “但接你的人已经到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再抬头时已经全无刚刚的狼狈,甚至反客为主,有些揶揄:“那位好像很担心你。从我们锁定相原大臣之后、一直都。”

    “......?”

    相原早纪茫然地眨眨眼,望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夜里。

    数十秒后,仅隔一扇木门的庭院外,忽然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鲜短信。

    【笨蛋前男友:出来。】

    .

    相原早纪推开木门,有些僵硬地坐进停在门口的那辆银灰色奥迪里。

    她坐过很多次这辆车的副驾驶,这是她第一次上车后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夜色笼罩下,长谷川诚的神情蒙在灰暗中,看不明晰。

    在警察厅之外的地方,他们不再装出那副似熟又不熟的同事关系,很久之后,相原早纪才低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长谷川诚动了动嘴角,如果江户川柯南在这里,一定会惊奇于这位以散漫著称的情报专家难得的沉静,“星野警视叫我来的。”

    “......是吗。”

    她语毕,又不说话了。

    银灰色轿车在夜色中静静向市中心的方向行驶着,长谷川诚开车稳当,相原早纪则十分遵守交通规则地系了安全带。有大概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相原早纪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干涩:“......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长谷川诚没有说话,侧头看了她一眼。

    “我父亲的事。”相原早纪说。

    “......星野真弓意识到佐佐木大介掌握的信息是一种成瘾性药物之后,就拜托我开始调查了。”长谷川诚说,“在那之后,普拉米亚死去的当天晚上,我查到了相原大臣的名字。”

    “而第二天开始神谷君就被名义上‘停职’了,等到她察觉滨田正春的存在之后,松田警官被派来询问我的立场,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基本敲定好了所有计划......”相原早纪喃喃,“不管分析多少次,我都觉得,真是可怕的女人,她简直是天生为此而生的。”

    他们又相对沉默了几十秒,良久,相原早纪再次道:“你想过应该告诉我吗?”

    “......”

    相原早纪似乎也没有期待答案,她淡淡继续道:“......即使我跟父母切断关系也没有办法达成任何目的,目前的已知信息还不足以把一个有所倚仗的政治同盟彻底打散,区区帮一个小忙、走一个加速通道,他们有太多可以用来解释的借口,想要保下他们的人不知凡几。”

    “就像Jenga一样,对太高的塔来说,随意抽走一块积木根本无法撼动丝毫。”

    “但无论如何,把事情扯到明面上之后,父亲就不能再装作没看到了……至于这最终会毁掉他的政治生涯,还是会让他面临犯罪指控,我已经不在乎了。”

    她这般坦白之后,像是依旧在思考着什么,指尖在唇边摩挲。

    “......你不累吗?”长谷川诚忽然说。

    “什么?”相原早纪一愣。

    她下意识看向车顶的后视镜,却正好和驾驶座上的男人对上视线。

    长谷川诚安静下来的时候,旁人才会意识到他其实长着一双极具洞察力的眼睛,好像只需随便一看就能窥见别人心底深处的秘密。

    平时这种敏锐都被掩藏在他懒散恶劣的外表下,并不明显。

    “你不累吗?”他重复了一遍,“即使现在也要保持冷静,分析利弊。”

    “......”

    副驾驶座上的年轻女性沉默了。

    良久,数十秒后,长谷川诚听到一声压抑许久的呜咽。

    像是一整天高效工作的奔波、面对家庭巨变的压力、和星野真弓的漫长谈话一齐积累的疲惫同时爆发,相原早纪紧紧绷着牙关,面无表情地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在第一声抽泣后就再也没有出声,只是无声望着前方朦胧的夜色,像是不想让这个世界听见自己的哭泣。

    鼻尖的酸涩被咽进胃里,取而代之的是大脑中的灼烧感。

    这是她从小以来的习惯。哭泣不会得到回应,所以本能地没有办法放肆大哭。

    忽然,行驶中的轿车停了下来。

    长谷川诚将车靠在路边,伸手同时解开自己和相原早纪的安全带,而后转过身,在今夜第一次面对她,端详她的面容。

    在长谷川诚的记忆中,相原早纪和任何人都不同。

    他是惯用玩笑来试探别人的恶劣家伙,警察厅里到处都是死气沉沉、板着张脸的尸体,灰蒙蒙一片面具中,只有少数几张对他来说像个活人。

    在这几个人中,星野真弓也许愿意臭味相投、漫不经心地跟他侃两句,神谷修介只会用那种幼儿园老师看小孩的眼神无奈地看着他,松田阵平则像条硬邦邦冷冰冰的隔离带。

    唯独相原早纪,在任何时刻、任何境地,都会睁着那样认真、执拗的眼睛,充满火一般的生命力,以至于连玩笑也无法轻易说出口,他永远投降,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良久,他张开双手,像是彻底妥协。

    “抱一下吧。就一下,好吗?”

    .

    回到庭院深处后,汽车启动的声音便远远地听不明晰了。

    夜深处的萤火在石桥边摇摇欲坠,雨停了,星野真弓已经戴回蓝牙耳机,顺着记忆深处的小径慢悠悠往回走。

    空气很潮湿,似乎能嗅到云雾的遗迹,静心聆听时,耳边又只有呼吸和隐隐绰绰的键盘敲击声。

    “我以为,”耳机那边的人忽然说,“你刚刚会对她多少说些那场面试的事。例如,当初为什么会招揽她。”

    “......为什么会这么想?”星野真弓随手抚过一片湿漉漉的叶子,她垂下眼,轻轻撵了撵手中的潮气,“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只是好奇。当她回忆那一天午后的时候,划过你脑海的东西又是什么?”

    星野真弓停下脚步。

    她微微抬头,望向夜空深处。云雨散去后,启明星隐隐绰绰地露出了身影,向大地展露它孤傲的弧光。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你我能想到的事,没道理她会想不到。”

    “我是因为看重她的能力才招揽她的吗?还是因为她的家世?她的不甘?是觉得她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吗?还是在那么久远的过去就隐约意识到了某种未来的可能性?在过去的三年里,我什么都没说过。即使如此,她一定有一瞬间想过这些可能性。”

    “她也许是想过问我的,她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才冒着雨匆匆上门来的。但是真的跟我谈过后,她又选择了不追究。我不知道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她思考了什么,但我同样不会过问。”

    “我和她能够站在同一层面对话的前提是,我们彼此都清楚只有弱势者才会谈感情,她若是率先谈了感情,要求我怎样温柔地对待她、照顾她,便是率先自己把自己往下拽了一个台阶,从此以后她都得仰视着我过活了。”

    “但正因为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才会允许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耳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轻叹:“我有时候觉得,那个女孩子还真是跟你挺像的。”

    “诶?已经到直接叫人家‘女孩子’的地步了吗?”星野真弓眨眨眼,“你也没有比她大几岁哦。”

    “......我是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这一点。”

    星野真弓微微侧身,避过一片滴着水的灌木:“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的思维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样。”耳机那边一边说话,一边打着字,似乎同时还在工作,“她并没有得到公平的爱,更没有得到家庭应尽的帮扶。但她的反击方式并不是卖弄悲惨,激起父母的愧意......”

    “一方面,她清楚自己在政治上的利用价值的确不如胞弟,她已有的资源又已经胜过除了弟弟之外的很多普通人。”

    “另一方面,她不期待后悔、同情或者迟来的爱。既然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无论她内心是什么感受,她都不会再想要了。”

    “况且,这件事过后,相原家的政治积累恐怕会被立刻压榨到所剩无几,她那位弟弟若如她一样要强,就应该清楚现在是该另寻跳板的时刻了。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他父母真的爱他,相原阳太作为唯一的儿子留下来也无可厚非。”

    “但对相原早纪来说,亲情这样的东西现在只会拖累她,卸下重负后,她可以走得更远。她也许被你推着走了一段路,但我更愿意称之为‘合谋’,你本就不会喂给她她不想要的东西。”

    蓝牙耳机紧紧贴合着耳蜗,就好像对方在她耳边低语一般。

    星野真弓微微眯了眯眼。

    “我以为,这是任何心怀目标的人都应该具备的思维方式。”她重新抬步往前走去,“靠怜悯和施舍获得的力量并不真正属于她,权力和地位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时才是真的。如果前方都是壁垒,就击碎它。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不期待别人率先低头,强者会自己高举炬火。在这条路上赢得的敬意才是真正的同伴。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不是吗?”

    耳机那头传来涓涓流水,星野真弓听到了冰块撞击玻璃杯的脆响。

    对方并没有为这句似有若无的夸赞显露出一丝一毫的骄傲,相反,他沉默几秒后,再次将话题带回了一开始的方向。

    “......‘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约定*’。我们的爱都是自私的,所有行动都是利己的,我们的动机都不光彩、也不正确。但是,没有关系。”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正因为它是利己的,所以才没有一种纽带比我们的更为坚固,没有一种罪行比我和你的共谋更加深刻。这是我们善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无论如何,它不是坏的,我依旧希望你能和更多人达成类似的同谋。”

    “早点睡吧,真弓。”

    星野真弓沉默下来。

    云雾在夜空深处酝酿,隐隐的阴雷传向未带耳机的那一侧耳膜,如同破土而出前的最后一声呜咽。

    她掠过了最后一盏石灯,远远望见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

    距离她第一次踏足这座庭院已经过去十年,她记得每一株花草的根系,但不曾期待自己同样会在这里扎根。

    这里不是任何人的家。不是她的,也不是他的。这里只适合春奈那样幼小、纯粹的花苗。

    而他们认识对方太久,脊血都混在了一起,他太过了解她,能轻易看破她所有的顾左右而言它,借口和隐瞒在他面前都没有作用。

    耳机那端的人没有说错,她的命运是野火。

    “......我们何时才能摆脱童年的诅咒,意识到情感和理性同样重要,爱和死亡一样伟大呢?”她低声喃喃,推开房门,在吱呀声中随手按住似要摇动的风铃。

    “晚安,零。”

    “晚安。また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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