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两手准备?”相原阳太喃喃。

    相原早纪却觉得心脏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

    一种奇异的预感逐渐在内心深根发芽,变得越来越清晰。她凝视着父亲的脸,捏紧手中的筷子,几乎像是等待法官宣判一般,聆听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几个月前,黑泽铁子夫人突然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个忙。”相原夫人忽然说,她看了丈夫一眼,“她丈夫的几个重要资助者手底下的基金会投资了一些医药研发公司,最近有一批新药需要通过审批在日本上市......”

    相原大臣接过话茬:“我和岩永(现任厚生劳动大臣)是同一个选区的议员,认识了很多年,关系还不错,他欠过我几个人情。”

    “难得黑泽信太郎需要求人办事,我觉得惊奇,就顺手帮了。那几款新药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药品,有些已经在海外销售了很多年,通过审核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所以我觉得这完全算不上什么大忙。”

    “但我没想到,听闻大冈忠造的决定后,黑泽信太郎私下托三浦实资来找到我,跟我商议,承诺会推我就任下一届厚生劳动大——”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线索串联起来,突然造访的三浦实资、专门找上她的堀部英助,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变得如此清晰。

    相原早纪感到一股腥气从喉咙深处向上涌。

    不知是因为今晚的鱼不够新鲜,还是她肠胃难以抑制的绞痛起来,她忍无可忍,筷子摔落在桌上。

    “父亲,”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相原大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是非法政治交易,你难道没有想过,黑泽信太郎大可以直接去问岩永大臣,他一个没有派系保护的议员,面对三大派阀之一领袖提出的交易,怎么可能有拒绝的办法,黑泽信太郎又何必来找你——”

    “早纪,你在急什么?”相原大臣却疑惑地看着她,“这怎么能算非法政治交易,任何一个现代国家的制药业都受到政府监管,更何况那几款新药的审批申请完全没有问题,我只是帮他们走了加速通道,真正负责审核的依旧是PMDA,我可以保证整个审核过程都是合理合......”

    “不合法!这不是合法的!”相原早纪再度打断了他的话。

    她紧紧盯着父亲的脸,因为内心巨大的震颤而呼吸急促,脸上又面无表情地透出一股压迫感来。

    坐在她身边的相原阳太被姐姐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不禁疑惑地望向她。

    相原夫人则喝了一声:“早纪,你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你......”

    “——父亲,你真的不知道那几款新药是什么东西吗?”

    相原早纪再次打断了父母的话,她的声音压得很沉,像是火山爆发前的最后震颤。

    “如果你真的仔细去检查就会发现,那几家医药公司中至少有一家根本没有被什么基金会投资过,它的公司法人甚至几个月前死在美国了,他们一次性提交多份药物审批申请只是为了隐瞒那唯一一款有问题的新药,它甚至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镇痛消炎药,它——”

    她绝望地盯着父亲的脸,任由警察的职业本能在大脑中飞速分析着对方的面部表情,终于,她意识到了那个唯一的真相。

    她无法不承认那个真相,因为相原大臣并没有因为她的话露出真正的惊奇表情,他此时此刻展露的更像是一种被拆穿的难堪,一种点到为止的尴尬。

    他并未表露一丝悔意。

    “早纪,你是怎么知道的?”相原大臣慢慢地说,“这些应该都是PMDA的内部机密才对。还是说警察厅察觉了什么?如果真是如此,早纪,这种时候你要清楚,你应该站在谁这边。”

    “......”

    相原早纪彻底闭上了嘴。

    一瞬间,恐惧和后怕如微风穿过她的身体。

    她坐在原地,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在巨大的惊涛骇浪之下,原来能够保持得如此冷静,如此头脑清醒。

    “父亲。”她再次开口时,声线已经非常克制,但依旧隐隐颤抖着,“你应该很清楚,一款合法上市的毒品,一款能够在普通药店就能被轻易买到的毒品,会造成多少人倾家荡产,多少孩子失去父母——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她近乎绝望地一边说着一边思索措辞:“就算退一万步,你至少应该清楚一个涉及如此丑闻的政治人物一旦被曝光会落得什么下场。就算是为了你的政治前途,你也应该拒绝,你必须拒绝......”

    “我在帮忙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毒品,是在三浦实资向我许诺厚生劳动大臣之位的时候才得知的,不然他拿什么换取我的信任?”相原大臣依然辩解道。

    “况且那些药品就算通过审批,也只会定点输送,根本不会卖给普通人,只会卖给毒虫,倒是早纪你——”

    “这不是借口。”相原早纪一字一顿,“毒虫是怎么成为毒虫的?谁生下来不是清清白白的普通人?有多少人是被朋友带着误食毒品,又有多少吸毒者的家人朋友被殃及,因此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父亲,你生活在权力高位已经太久了,根本不知道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如何生活,你也不在乎每年警察厅公布的非法药物相关数据,那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如果是跟你的职位有关的数字,你就让手底下人商量着管一管,摆弄几个看似行之有效的新政策。如果是跟你的职位无关的数字,你便毫不在乎,你甚至根本不需要知道它的存在。一个人的生与死,不过是为获取你应得统治权下的小小牺牲品而已!”

    “胡说!”相原大臣猛地拍响桌子。

    同一时刻,相原夫人高声喝住了相原早纪的名字。

    一时间,餐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相原阳太已经完全傻了眼,他不知道安非他林的内幕,也不知道父亲和姐姐到底在谈论什么,只是他敏感地察觉到,有一些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

    “姐姐,爸爸,你们冷静一点……”他只能无力劝道。

    “那些人已经无可救药,就算没有安非他林,他们一样会找到另一种方式自甘堕落!”

    相原大臣声音铿锵,一下子就压倒了相原早纪的气势。

    “早纪,你当了这么久警察,还没有明白吗?毒品根本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人类就是难以克制自己的欲望。无论什么时代,无论落到何种境地,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

    “禁止毒品销售有什么用?他们一样会找到别的替代方案,一样会通过别的方式买到毒品,至少将毒品放在政府监管之下,我们还能尽力维持社会治安,甚至借此发展经济,你的那些缉毒警同僚就更没有牺牲的必要了。”

    “况且,安非他林跟海洛/因、冰/毒那些最危险的毒品比起来,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他话音落下,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像是一头老公牛。

    相原大臣的身体算不上好,情绪激动地时候容易犯高血压,相原夫人不禁担心地握住他的手,又责怪地瞪向相原早纪。

    她刚要准备发难,相原早纪忽然笑了一声。

    最开始只是很小的笑声,但她像是无法抑制一般,逐渐大笑起来。她胡乱揉了揉额发,似乎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再抬起头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冷冷地看向父亲胀红的脸。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父亲。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单独——作为两个平等的人在对话。这也是我一次知道,你原来清楚我每天在做什么工作,面临什么风险,和我在同一栋大楼工作的人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处在危险之中,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死在稽查毒品的路上。但你并不在乎,是吗?”

    相原大臣像是被她的话冒犯了,气得声音发抖:“早纪,你这个白眼狼,你七岁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带你去了剑道馆,你高中的时候学习压力大,是我陪你去游乐园散心,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给你,我们从来没有亏欠你任何东西,我们只求你能够在该出力的时候为相原家出力,为这个家着想,你怎么说得出口,你——”

    他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重重咳嗽了几声,相原夫人连忙去拍他的背。

    “父亲。”相原早纪却只是平静地凝视着他,“这大概会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父亲了。我甚至已经没有了反驳你的欲望,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是如何落到如此田地的,我不知道到底是你们的错更多些,还是我的错更多些,但我的确曾经想过,我也许真的能为这个家、能为阳太忍受一些事,你们也许不够爱我,但我的确真的爱你们。”

    “可是,我的忍受是有限度的,我也许可以退让我的大学、我的职业、甚至我的婚姻,但我绝对不会为你们出卖我的灵魂,我不会因为爱你们就任由自己被你们杀死。在我是你们的女儿、阳太的姐姐之前,我是一个警察,我只愿意、也只可能为这个国家的公共安全赴死。”

    “姐,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死呢?”相原阳太无助地想要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姐,你别走......”

    相原早纪没有理睬。

    她没有再看父母任何一眼,兀自从餐桌边站起来,独自走上楼梯。

    她重新走进自己少女时代的房间,再度环视一圈,竟发现自己没有想要带走任何东西的欲望。

    在极度冷静之中,几乎没用五秒,她便下定决心,随手抓过床上的一只兔子玩偶用作掩护,转身径直走向父亲的书房。

    她的右手伸进口袋,捏住那个她早早准备、却没有在进家门后第一时间就拿出来的东西。

    她深深地呼吸,而后,亲手将那枚窃听器藏在了父亲书房的隐秘角落里。

    .

    几十秒后,相原阳太再次看见姐姐走下楼梯。

    她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冷意,明明手里拎着童年时曾经陪伴她睡觉的兔子玩偶,走路的气势却仿佛要带起劲风。

    他身后,母亲正急急忙忙地给父亲拿高血压药,一边倒水一边低声说:“她就是闹脾气,过段时间就想通了......”

    相原阳太却清楚,这绝不是闹脾气。

    相原早纪从不闹脾气。

    年少时的他因为性格弱势、发育晚个子矮被同学排挤,相原早纪得知之后,从不会莽撞地冲上去揍人,哪些她比那些小鬼头整整高了好几个头。

    她安静地拥抱他,替他处理伤口,然后有理有据地找上更有权威的人。

    她知道谁会让霸凌者感到害怕。她永远有备而来,深思熟虑。

    他一路追着姐姐冲到了大门口,相原早纪走得很快,相原阳太不得不在赶上她之后,着急忙慌地拦在大门和她之间,气喘吁吁地央求。

    “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劝劝父亲,他会听的,他脾气倔你也知道......”

    相原早纪不得不停下脚步,凝望着他。

    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相原阳太弄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思绪之前,她轻声说:“阳太,你是个好孩子。不要犹豫,大胆走你想走的路就好了。记得照顾好你的父母。”

    她没有说“我们”的父母。

    相原阳太怔怔地看着她。

    没有人比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更能够理解对方在想什么,但是,相原阳太想,有一些时候,他的确是没办法弄清楚姐姐在想什么的。

    那并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

    他唯一知道的事是,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但痛苦也赋予人们相匹配的坚韧,在他和姐姐之中,相原早纪是那个战士。

    良久,他垂下头,缓缓放下了撑在门框上的手,任由姐姐掠过自己身侧。

    几十秒后,相原早纪几乎快要走出庭院,相原阳太压抑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来。

    “对不起,姐姐。”

    他依旧低垂着头,指尖几乎嵌入掌心,颤抖的声音无法说出更多言语,只能再度重复。

    “......对不起。”

    相原早纪停下脚步。

    很多年的不甘和渴望从她心中流过,她曾经想过这一天总会到来,但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

    生与死的洪流在她与阳太之间搅动,有一些责任是必须承担的,有一些决定则必须做出,没有赌注在牌面掀开前就能获悉结果,整张罪恶世界的黑色幕布下,家庭中的小小争执、几分偏爱和一些不公,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一场闹剧而已。

    “阳太,我爱你。”她轻声叹息,“唯独这件事从未改变过。”

    “......”

    相原早纪推开庭院铁门,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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