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他们在大陆酒店门口停下。
这座拔地而起的金色建筑在白天显得有些平平无奇,除了装修精致的门庭和扑面而来的香氛味外,难以让人辨认出这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家顶级会员制酒店——所谓“会员”,自然有其特殊的入会门槛。
松田阵平和青木一华都没有穿任何能辨认出警察身份的衣服。他们婉拒门童帮忙泊车的提议,拎着公文包,径直步入大堂,走向面带礼貌微笑的亚裔前台。
“NPA。”
松田阵平就像千千万万位会在酒店前台递出护照的旅客一样,递出自己的警察证,“让我们看看昨天存放的货物。”
亚裔前台接过他的证件,在电脑前检索了些什么,随后俯下身,从柜台下取出一枚金币。
“这是返还给您的。”
他似乎认出了前几夜扮演“橘镜子”走进这里的青木一华,将金币推给她,接着翻出钥匙,从柜台后绕出来,“请跟我来。”
青木一华接过那枚金币,无声望向松田阵平,似乎在说“我第一次知道这里还有会员返现福利”。
两人跟着亚裔前台往电梯走去,松田阵平声音很低:“日本政府允许大陆酒店入驻东京的条件是无偿协助一切执法要求,金币只是做做样子——当然,这并不是对外公开的事,所以只有一两个执法部门有相关权限。”
“也就是说,如果公安怀疑哪位客人涉嫌谋杀,大陆酒店也得出具那位客人的资料?”青木一华顿了顿,“想必这家连锁酒店在杀手界不会太招人待见。”
“所以有一条双方都默认的潜规则。”松田阵平说,“一言以蔽之,没什么大事的话,少来互相干涉。小忙他们可以帮,大忙我们也不会找他们。”
“既然如此,一开始又为什么要允许他们入驻?”青木一华问,“虽然在地下世界屡见不鲜,但雇佣杀手和杀手中介至少在普世概念里还是不合法的吧?大陆酒店为他们提供服务和平台,但合同杀手借此赚取的收入又不会分一部分个人所得税交给政府。”
松田阵平没有立刻回答。他们步入电梯,降到地下二层,一股汽油味弥漫在鼻尖。亚裔前台带着他们穿过停车场,进入某扇隐蔽的侧门。
“货物在最里面的房间。”他将钥匙递给松田阵平,“祝两位工作愉快。”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松田阵平才对上青木一华疑问的目光。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为什么你会在横田基地见到驻日美军司令部?”
青木一华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是说拒绝便能轻易拒绝的。”松田阵平说,“所谓‘交换条件’,也只是用来寻求安慰的遮羞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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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付给两位来自警察厅的贵客的货物既不是堆到天花板的纸箱,也不是不明出处的非法军火,而是音乐会那天晚上被松田阵平徒手收拾的五个合同杀手。
这五个浑身被黑色行动服包裹的外国人被松田阵平打晕后,由公安的民间协助人接手,运送至大陆酒店,接着又被卸掉武器,分别单独关押在狭小的禁闭室里,每天只得到有限的食物和水,直到今天,才终于见到将他们关在这里的罪魁祸首。
松田阵平没有急着走进任何一间禁闭室。他将灯光打开,简单研究了一下总控室的监控设备,确认一切如常后,安静点了一支烟。
“我突然想起来,”他没有看青木一华,只是望着监视屏幕,“前几天警察厅还举行过‘未判刑的被拘留者待遇问题专家会议’,好几个大学的法律专家教授出席了。”
青木一华靠在墙上:“现在说这个是想自嘲吗?”
“反正,我上警校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这里。”
松田阵平说着,戴上隐形耳麦,径直进入其中一间禁闭室。青木一华撵了撵指尖,戴上耳机,在监控屏幕前坐下。
大陆酒店给这间暗室用的设备颇有年代感,显示屏是窄小的方形,黑白色画面闪烁着细小的条纹。
松田阵平自角落迈进镜头,也如同上世纪的特工一般,随手把西装外套搭在椅背,将一叠资料甩在金属桌面上。
\"法赫德·奥马尔(Fahd Omar),黎巴嫩裔美国人,五年前还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他嘴里含着烟,随意倚靠在桌边,俯视双手被铐在身后的杀手,“说说吧,是什么把又一个Marine(陆战队员)变成了流亡海外的雇佣兵?”
那杀手中东长相,身型削瘦,黑发被剃得很短,嘴边一圈胡子,深深凹下去的眼眶里双眼又黑又冷。
他并不看松田阵平,只沉默地垂着头,盯着桌子。
“你知道,我们和美国部分情报机构有深度合作关系,你的脸并没有出现在ICPO发布的国际通报里,但却出现在海军陆战队的殉职名单里。”
松田阵平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其中一份文件,“五年前阿富汗某机场发生过一起自杀式炸弹袭击,造成16名美国军人、76名阿富汗平民和19名阿布迪胡达*成员死亡,遗体全部被炸得四分五裂,而你是其中之一。事后美国政府赔偿了你的家人七百万美元。”
“我们在调阅你的个人信息时,海关记录显示你在两个半月前使用符合免签规范的美国护照入境,上面的名字是穆罕默德·法哈尔——两个半月,日美免签协议的最长逗留时间是90天。”
“根据PCSC协定*,我们和FBI、国土安全部建立交换必要生物识别和指纹信息的框架,这意味着从你踏进日本海关的第一步起,你的生物信息就会瞬间被与超过一千万个被判有期徒刑和可能导致恐怖袭击的罪犯进行对比——也就是说,无论你是如何获得假护照的,你的指纹现在已经被同步给加入PCSC协定的剩下38个国家,并会在一周内录入国际刑警的AFIS*指纹系统。”松田阵平吐出一口烟,“对你的雇主来说这想必不是一个好兆头。”
“你还剩下五天时间,五天后我们会按照免签规定将你驱逐出境,移交给美国政府,而他们会就涉嫌恐怖主义袭击和叛国罪重点对你提起诉讼——你知道他们现在在打什么仗的*。这件事的结局可以变得比‘你在日本境内谋杀未遂’严重得多。”
他随手弹了弹烟灰:“以上是你具有知情权的事。现在,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在东京见到一个本应死在阿富汗的美国大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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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外的青木一华坐在转椅上转了一圈。她一手支着头,看着监控画面里沉默不语的法赫德·奥马尔,另一只手翻了翻属于她的那一份资料。
松田阵平选择法赫德·马哈尔率先发难是有原因的,在被他逮住的五个杀手中,法赫德是唯一一名曾隶属于正规政府组织的军人,其他四个人要么身份信息不明、疑似本身就出自公民信息难以管理的战乱地区,要么有清晰可见的多个前科,大约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当犯罪分子。
只有法赫德·奥马尔,在阿富汗的自杀式爆炸袭击发生前,是个普普通通、家里开黎巴嫩餐馆、和一双弟妹一同在街头踢着罐子长大的美国大兵。
他是第三代移民,在前往阿富汗服役前已经和女友订婚,如果没有那起袭击发生的话,他将顺利退役,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
这是一个曾经见过光的年轻人。十年前,刚加入陆战队时他发布在社交账号上的一张自拍里,法赫德显得身材高壮、手部肌肉饱满,能面不改色地承受海军陆战队平均负重53公斤的单兵装备,并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阳光帅气的笑容。
青木一华将这张照片与监控屏幕里的那个人稍作对比,几乎不用认真思考,便发现如今的法赫德身材消瘦,眼窝深深凹陷,下颌骨清晰可见——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思议的刻痕。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即使是机场和其他管控区域的智能识别系统,也没有将他的面部信息和某个已经壮烈殉职的陆战队员联系上。
松田阵平虽然没有明说,但一个从恐怖袭击中奇迹生还、突然成为了合同杀手的前美国军人,其所能延伸出的第一个推论只有可能是:他和恐怖袭击或者国际犯罪组织有关,他的奇迹生还和新职业是某个更大计划的一部分,他欺骗了为他担惊受怕的所有人,甚至,他本人可能从一开始便是恐怖组织渗透进美军陆战队的一环。
这并不算激进的推论,因为类似的事情并非没有前科,而人性永远能比预想的更加幽暗。
监控屏幕里,在松田阵平话音落下后,法赫德·奥马尔依旧保持沉默。
青木一华注意到他虽然上半身保持着静止,隐藏在桌下的下半身却似乎无法控制地轻微抖动起来,那动静非常小,她忍不住微微皱眉。
审讯室里的松田阵平依旧从容,他随手翻了翻文件夹,将两张照片按在法赫德面前。
那张照片上,法赫德的父母面容年轻,笑得灿烂,背景是黄石公园。然而,现实情况是,他的母亲半年前死于急性心肌梗死,父亲目前正在接受癌症化疗——用那笔七百万美元的赔偿金。
“认得他们吗?”松田阵平凝视着法赫德。
“......”法赫德依旧低着头,腿部的抖动却变得更加高频,仿佛在暴露他内心的紧张和焦虑。
松田阵平语气平稳:“据我所知,急性心肌梗死的诸多诱因里包括情绪因素,你母亲去世前,大约和世界上所有母亲一样,都还在盼着见一见她生死不明的大儿子吧?毕竟爆炸热量使你名义上连一片残渣都没有留下——你的墓碑是个衣冠冢,而她只能对着你年少时穿过的衣服哭泣。你从来没有想过应该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吗?”
法赫德被铐在身后的双手几乎是无法控制地抖动了一下。
“按照美方提供的资料,你父亲目前正在加州帕萨迪纳市接受癌症化疗,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松田阵平继续说,“当你被押回美国境内时,也许还能有机会见一见他。”
他停顿了一下。
“前提是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你必须知道,日方完全有权在日本境内对你提起诉讼、判处你有期徒刑,等到你服刑完毕后再驱逐出境——到那时候你父亲的葬礼大概都过去很久了吧?”
“......”
又是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
松田阵平也不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漠然:“你可以慢慢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