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

    无妨,这面具她本也不打算带走,给他就是,只不过…

    “阿兄,这你可误会了,我与史嵩之间清清白白。反倒是你...”姜芙撇开眼,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好似与古月姐姐…向来…咳咳…十分亲密。”

    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结,也是她一直不理解的地方。古月虽美,但到底已嫁做他人妇。唐瑾也不像是那种为了美色而不顾伦理的人。

    可从他与古月之间的熟稔程度,以及对美人斋的熟悉情况来看,显然…两人之间要说没什么是绝不可能的。

    这是他的私事,她原本不该过问的。但今日是他疑心史嵩在先,那她关心一下他的姘头也没什么…

    未料,唐瑾听完她的话,神情瞬间变得十分古怪,“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姜芙以为戳到了他的痛脚,决定还是给他留一分薄面,只委婉道:“此事你不必瞒我,我一早便知晓了…”

    她的眼神有些躲闪:“我理解,年少之情难忘怀,但崔夫人她…到底已经嫁人了。况且,就算你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便是为了她在夫家的名声,也该…咳咳…收敛点。”

    唐瑾听言,脸色立刻由古怪转为了铁青:“你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姜芙见他还在犟嘴,索性将话摊开了:“古月姐姐可告诉我了,你十六岁高中状元那日,陛下方赏了银两,你当夜便兴冲冲跑到燕春楼要为她赎身。”

    她瞥了他一眼,“她彼时虽为妓,在燕春楼起码过得富足。你倒好,答应赎身却不肯娶了她给个名分,也不知安的什么居心。”

    这话倒像是指责了。但这也不怪她,替人赎身又不肯娶进家门的做法,分明与那败家子养外室的行径如出一辙。

    唐瑾也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却不急着辩驳,反而挑眉问她:“我既然对她无意,为何要娶她?”

    这话听得她瞠目结舌。

    !!禽兽啊!

    人家败家子好歹还会哄几句“我只对你钟情”,“择日定将你抬进门”之类的的谎话。

    他倒好,装都不装了。

    姜芙已经说不清此时是痛心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看来状元郎不止会陪心仪的姑娘看花灯,还会给心仪的花姑娘赎身呢!

    思及此,一股强烈的羞恼爬上她的心头,姜芙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见到她这副模样,唐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望着他温和的笑颜,姜芙心中暗想:还别说,这禽兽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倒是冲淡了不少离别的愁绪。

    姜芙环抱住双臂,扭开头,仅留了个后脑勺给他:“我信你不是这种人,你解释吧。”

    “哦?”唐瑾漫不经心道:“崔夫人说的都是真的,我没什么要辩解的。”

    他语调中确实是带了揶揄的,饶是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姜芙也怒了:“你不解释我走了。”

    她佯装要走,唐瑾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柔声哄道:“苗苗别生气嘛,我解释。”

    姜芙被这声低沉的“苗苗”震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红着脸嘀咕道:“谁让你这样叫我的?”

    唐瑾挑眉:“怎么,那安国公世子叫得,我却叫不得?”

    那日在允棠阁外,唐瑾听见楚子然这般唤她,面上虽有疑惑,却未做深究。此后两人便一路去白玉斋买糕点了,一路上他也并未问及此事,她便以为他并未在意。

    这事儿都过去了半年之久,她都快忘了,他却还记得。看来他不仅在意,还在意了许久。

    “随你”,姜芙转身道:“那你说吧。”

    唐瑾见她气消了,遂解释道:“崔夫人的父亲曾有恩于我,生前多次叮嘱过我要好好照顾他远在建安的女儿。此后,我辗转打听到他女儿入了燕春楼的消息,恰逢那时殿试结束,我中了状元,是以拿到赏赐便去赎人了。”

    原来是恩人所托,这倒挺符合他一贯的君子作风。

    她好奇的是,入燕春楼的女子大多是因为从小举目无亲,又无独自谋生的本领才选择了这条道,亦或是由于家中穷苦,迫于无奈才被家里人发卖进来的。可若是古月的父亲尚且健在,还这般关心她,为何会忍心见她流落到那等风尘之地呢?

    不过,最让她费解的还是唐瑾拿了赏银便去青楼哐哐往上砸的行径。

    先不说这行为有多虎。唐瑾的这番行为,除了让古月的身价再升一番,以致将来更难被人赎出去外,起不好任何益处。而他本人,身为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想必当时的这番招摇亦给他自己惹来了不少非议。

    最关键的是,给人赎身后又不给名分的行为,实在颇有败家子养外室之嫌…

    “都怪我当时年少轻狂,思虑得不够周全。”唐瑾咳了一声,显得有些尴尬,“我当时并不知晓烟花之地的规矩,是以行为上有些鲁莽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青楼的姑娘若是被恩客赎了身,就此便会被默认成那名恩客的人了。若恩客不将她正式收入房中,那女子便会沦为该恩客饱受指摘的外室。即便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也无人会信,这便是烟花之地的隐则……崔夫人起初听闻有人愿意替她赎身的消息时是欣喜的,后来她见到我,得知我并未有将她娶回家的意愿时,便委婉地拒绝了。”

    “她与我道明原委后,我为免耽误她,也为了我将来的夫人能宽心,便未再坚持替她赎身了,直到后来崔大人的出现…”

    原来如此……

    等等! 不对!

    姜芙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企图从他瞳孔中捕捉到一丝撒谎的蛛丝马迹:“既然你并未替她赎身,于她来说便也不算有恩,缘何会对你的事如此上心?不仅看在你的面子上替我隐瞒出府的事,还专程画了样册教如我选购店内饰品,甚至还在允棠阁创立之初特意为我引来了许多大客…”

    对于她一连串的诘问,唐瑾并未直面回答,只笑道:“或许是因为她喜欢你,想为你做这些事罢了。”

    姜芙:……这回答还能再敷衍点吗??

    她继续分析道:“不仅如此,你我初见那日,我们曾为了一支红玉步摇争论不休。你因祖母突发疾病赶着要回去,便让美人斋的伙计重新打了一支,而美人斋的首饰都是定量的出售的,售完即止,绝无再造的可能。那伙计得了你的吩咐,甚至都未禀明古月姐姐便直接应了下来,可见你们二人…交情颇深。”

    唐瑾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面上亦不见一丝心虚之色,漫不经心道:“我都不知道,这些事你竟偷偷在心里膈应了许久。嗯…你接着说。”

    姜芙被他说得有些心虚,声音也不自觉小了下去:“我没有膈应。若…若非交情不浅,那美人斋的小二缘何会不通过掌柜便直接应下了你的吩咐…”

    “唔,这个嘛,我这么说吧。”唐瑾抿了口茶:“若是我看上了允棠阁的某匹罗缎,当日又要的特别急,便差了四喜去订。此时,你觉得四喜会等你来了店铺,同你商量后再去执行,还是立马就去?”

    姜芙皱眉:“自然是先去执行你的吩咐,毕竟我只是掌柜,而你才是…”

    说到此处,姜芙瞪大了双眼:“你竟是美人斋背后的东家!!”

    霎时间,一切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为何他会对美人斋如此熟悉,为何他能不经过古月直接对伙计下达命令,为何他一届读书人,于经商一道却甚是老成……

    原来她兄长竟如此富有!

    唐瑾点头:“美人斋确实是我一手创立起来的,崔夫人也恰是我对外所需的一个门面。恰巧她又是我恩人的女儿,即便嫁了良人,我也仍希望她能在钱财上独立出来,不囿于夫家的施舍,是以后来便将这美人斋交与了她打理。”

    他轻轻点了点姜芙的额头,无奈道:“崔大人与崔夫人婚姻美满,恩爱有加,你以后莫要再胡思乱想了,若是心中有疑问,直接问我便是。”

    原来如此。古月对她好,想必也是出于对他恩情的回报,并非如郁嘉公主一般别有目的。

    思及此,她心间的巨石稳稳落下,一时间轻快了不好。

    夜渐深,圆月高悬,留给两人的时间不多了。踌躇半晌,姜芙还是问出了那个深埋心底的问题:“阿兄,你为何会对我如此好?”

    唐瑾听她有此一问,揶揄道:“对你好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你不想让我此刻挑明的那个原因。”

    姜芙的脸瞬间爆红,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了:“不…不是说这个。我…我的意思是,你既知你我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为何从我入府那日起便对我关照有加?”

    起初,忠渝侯让他给她授课,他便将《女则》《女训》一类的读物偷偷换成了修身养性的《颜氏家训》《了凡四训》等。

    《女则》所言皆是教女子如何做小伏低、讨好丈夫、服侍公婆,而《颜氏家训》所讲,却是人与人之间平等和谐的相处之道。很显然,他从一开始便有意瞒着忠渝侯,欲将她往正道上引。

    尔后,在得知她不愿嫁与靖王后,他竟也毫不犹豫地支持起她外出经商的想法,并再次向侯府隐瞒了一切,还给了她银两与场地的补助。

    还有……他一个对女红、描妆等女子之物避如蛇蝎的人,冠礼那日后,竟也能慢慢接纳起了自己的兴趣…

    他本如一只清冷出尘的孤鹤,循着一套固有的准则,怡然自得地徜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染尘埃。而她的出现,却为他的世界带去了不少动荡与纷扰,是以她很好奇,为何他从一开始,就对她的出现存有一种使命感。

    唐瑾听言顿了一下,尔后无却所谓地笑了:“告诉你也无妨,但你可不许同情我哦。”

    姜芙疑惑地望着他。

    唐瑾解释道:“我起初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是丹娘养大的孩子。而我的生母…就是丹娘。”

    姜芙对此并没有很吃惊。

    她一早就看出他与丹娘二人眉眼间的相似处,加之她回维扬那次丹娘对唐瑾避而不答的态度,以及后来唐瑾告诉她二人并无血缘关系的事实,使得她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他继续叙说道:“我是丹娘和某个畜生结合的产物。那畜生强了她,丹娘便有了我。她那时身子骨不太好,若是强行将胎儿打掉,或会有丧命的风险。因此,她虽恶心我的存在,为了活命也不得不将我生了下来…”

    唐瑾不紧不慢地叙说着,语气十分平淡:“我出生后,丹娘膈应我,不愿见到我,而我那畜生生父亦早已有了家室,更是不好把一瘦马之子往家里带。两难之下,他便将我托付给了远在华州的挚友唐将军。断奶后,我便跟着唐将军一同在华州生活了五年……直到南蛮入侵,唐将军要去番州支援,他念及我年岁尚小,不好一同带入军中,便转道去了维扬,让你生母将我接到了侯府,以大公子嫡子的身份寄居在此。”

    他说这些的时候,眉眼平和,神情不见喜怒,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去维扬的那一年我五岁,那是我第一回见到自己的生母,也就是丹娘。她见到我时,对我很温柔……但我依旧能从她闪躲的眼神中看出惶惑与嫌恶。或许她不是厌恶我,只是恐惧于那夜的经历……于是我便想方设法来哄她开心,她每回也都亲切地回复了我的热情。但我知道…她从未真正地接纳过我。”

    听到此处,姜芙的心里有些抽抽的疼。她不怨丹娘,理解她的委屈,可是唐瑾又做错了什么。

    刹那间,姜芙似乎想到了什么,取出一年前离家时丹娘塞给她的黄玉,对唐瑾柔声道:“阿兄,此玉可能与你有关。”

    黄玉的表面微有瑕疵,质地却十分通透,看得出来被人保管得很好。

    她养在丹娘膝下多年也从未见她拿出来过,搞不好这玉就是她偷偷为唐瑾存下的。只是后来她离家太过匆忙,且归期未定,丹娘怕她途中遭遇不测,才临时决定将这唯一值钱的东西留给了她,让她路上应急用。

    她佯妒道:“我在维扬待了十五年,还从未见过家里有这么好的东西呢,此玉说不定就是阿娘买来想要偷偷送给你的,我都没有,她可真偏心。”

    唐瑾接过黄玉亦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道:“非也,这玉是我赠予丹娘的。”

    姜芙震惊无比: “啊?“

    “我五岁那年,恰巧得了个华州的童试第一,唐将军十分高兴,大手一挥便直接给了我五十两银,那些银两我一分未花,都被我攒了下来。后来我跟着唐将军去了维扬,得知即将见到生母的消息时,兴奋之下我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了这枚黄玉作为给她的见面礼。”

    他轻轻地笑了:“她此番让你将这枚黄玉带来建安,想必也是希望我能念在往昔的情谊上对你多加照拂吧。”

    姜芙内心一阵翻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原先还以为丹娘自作主张给侯府报信是想用她将她侯府的亲生儿子换回来……如今她才明白丹娘对她有多爱。

    而唐瑾,才是那个被舍弃的人。

    她越听越难受,心中仿佛被利刃划过。

    如他兄长这般天之骄子,本该享受众星捧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而事实上,他却被生父抛弃,生母嫌恶,就连唯一对他好的唐将军也很快离他而去了……唐将军走后,他又被忠渝侯利用世子的身份彻底捆束在了这座府邸,被迫担起了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忽然,姜芙起身饶过案几,给了唐瑾一个紧紧的拥抱。

    他的胸怀很结实,衣料间是清新的的皂香,姜芙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其间,轻喃出声:“阿兄,我不是同情你哦…我只是……很想抱抱你……”

    甫一被她拥住,唐瑾僵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了她。两颈相交间,他瞥见了她浓黑秀丽的发间簪了一把通透白净的象牙梳。那是他去岁送她的及笄礼。

    他低低地笑了笑,柔声回应道:“嗯,我知道。”

    两人默默地抱了许久,无声地享受着此刻的安逸与亲密。

    子时就快到了,姜芙松开他,故作平静道:“阿兄,我走了。”

    唐瑾依言松开她,待她走出月照堂时,对着她的背影喊了句:“一定会的。”

    无头无尾的一句,两人却都无需多言。

    姜芙顿了顿,却并未回头,加大步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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