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

    次日,唐瑾休沐,如约将她带到了桐花街的小阁楼。

    阁楼有三层,规模虽不及美人斋之十一,但胜在精巧。

    虽无雕甍之华美,却自有一番私家别院的小巧意趣。

    唐瑾将她带上二楼的南边,指了指轩窗,“北面无光,西面的日头又太过晃眼,你要描妆,南面便是最好的。”

    姜芙点点头,上下看过一圈后,心中便有了大致的想法。

    一楼可做为胭脂水粉以及成衣的展区,二层的东面和南面便是她的点妆区,西、北两边光线稍差一点,可辟几处雅间供女客们试衣。

    而三楼,她目前尚未想好用处。

    初始阶段,她只能先做些胭脂、成衣之类的稳妥营生,若是往后生意好,还可进些荷包、香料之类的雅物来卖。

    打定主意后,她便循着古月给的样册一一比对了展台的大小和位置,并勾选了些尺寸合适的,方便下回直接去供货商的铺子里看。

    之后,她便跟着唐瑾一道回了侯府。

    晚间,宝扇过来传话,说老夫人喊她去毓明园用膳。

    姜芙知悉后,便让咏兰去前厅知会忠渝侯等人不必等她了。

    她方到毓明园,便发现菜已备齐,老夫人正坐在主位上招呼她,“阿芙,你爱喝羊肉汤,祖母今日便让人给你备了一锅,来尝尝。”

    其实她并不喜羊肉,总觉得吃完身上便有一股怎么除都除不掉的膻味儿,上次不过是染了一个月的风寒久不见好,才忍着恶心多喝了两碗驱寒。

    老人家的一番好心她到底不忍推拒,便接过汤盅,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老夫人见她这般乖顺的模样,心里越发怜惜起来,给她添了几筷茭白后欣慰地打量着她:“自打几月前接到你在维扬的消息后,老身精神头都好了许多,日日想着我们阿芙会是何等模样,璎姐儿长的那般美,想来你应是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宝扇在旁边跟着打趣:“可不嘛,现在您可瞧见了。二姑娘的美,与大姑娘不分伯仲,却又各有千秋。”

    “ 就你嘴甜,”老夫人嗔了她一眼,又笑着看向姜芙,“下月你便及笄了,我们阿芙就要长成大姑娘了。你生母早亡,阿珏又是个不管事的,你若不嫌弃,笄礼祖母便为你做主办一场大的。”

    老夫人身子骨向来不好,十几年前起便很少亲自操办府中的大型宴请了,便是连一年前准太子妃唐璎的及笄礼,都是由柔娘帮着操办的。

    她明白,老夫人这是在补偿她。

    想必那个值守的丫鬟是个藏不住事的,将她那夜在毓明园内听到两人争吵的事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定以为她对父亲失望至极,为安慰她才作此补偿。

    姜芙不禁心中一暖,面上也露出了甜美的微笑,“祖母费心了,笄礼不过是一场仪式罢了,我并不看重。您本就身子骨不好,不宜操劳过度,这礼阿芙跟柔姨娘商量着办便是。”

    忠渝侯对她的利用虽令她十分反感,她却也没有格外多伤心。毕竟两人本就没多少感情在,他接她回府是为了讨好靖王,她来此亦是为了逃婚,两相各有目的,感情上也就不必如此作真。

    老夫人闻言,点了点她的额头,佯怒道:“你这孩子,及笄礼可是大事,关系着女儿家将来的姻缘前程,更体现了家族的重视。若往小了办,莫说会丢了侯府的脸面,就连你往后的议亲也是要吃大亏的。”

    祖母都这般说了,姜芙不好再此推拒,只能到时候将柔娘喊来替祖母分担一些了。

    接下来的日子,姜芙便开始着手挑选店内的饰物。

    唐瑾将长安派给了她,两人比着样册上的尺寸,一间间店铺看,货比三家,忙的脚不沾地。

    店内大致装好后,她便又开始与各类布料的供货商谈价,一番嘴皮子磨下来,姜芙已是精疲力竭,好在唐瑾知晓后为她减免了一部分功课。

    半月后,姜芙忙完所有事,终于得空可休息两天了。

    她躺在床上,刚想歇会儿,却被咏兰叫醒了:“二姑娘,老妇人唤你前去试衣。”

    试衣?

    脑子一片混沌后,姜芙猛然想起,明日就是她及笄的日子了。

    原本她是记得的,可近几日的劳碌让她忽略了光阴的流逝。

    她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蘸了些妆粉遮了遮眼下的青黑,看着精神一些后便出了门。

    她到毓明园时,老夫人已等候多时,见她来了连忙招呼道:“阿芙快过来,看看这件流云百褶裙如何?”

    姜芙走近,只见老夫人平日歇息的内寝此时已摆满了服饰与钗环,单论裙类便有三四十套之多。

    及笄乃女子的成人仪式,笄者的衣着大多以素雅端秀为主,少有大红大紫。

    老夫人所挑的衣裳,皆在柔美的基础上又多了些金银勾丝或暗色花纹之类的点缀,素雅间又多了些贵气华美。

    细节之处,足见其用心。

    她笑笑,接过那件流云百褶裙:“祖母挑的,阿芙都喜欢。”

    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惯会说好话。你三加(注1)时是要穿出来见人的。咱们侯府的女儿,衣着既要素雅,又不能失了华贵,我便寻思着这件紫色的织金流云百褶裙最是镇的住。”

    祖母的面容在烛光下一片祥和,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慈爱,平日病弱气衰的模样消失不见,仿佛为她亲自操办笄礼确实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

    姜芙心里一片暖融融的。

    待姜芙将所有衣着头饰试完,戌时已过,老夫人亦感到有些困顿,便放她回去歇息了。

    次日,咏兰便早早地将她叫起来梳妆。

    咏兰点妆的技巧在大户人家的丫鬟中已属上乘,但对于妆面的整体把控来说,却特有些失了和谐。

    姜芙在她描完全妆后,用线将眉的形状绞了绞,又用螺子黛添补了一些,将纤眉加粗,又略微往上提了提。

    霎时间,一双沾满愁容的柳叶眉立马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更个人看起来也更加精神了。

    未时,忠渝侯与柔娘到了侯府门口开始迎宾。

    未时四刻,宾客们悉数到场,及笄礼正式开始。

    笄礼其中的一环便是要由赞者(注2)为笄者梳头、正笄,而赞者一般为笄者的好友。

    姜芙来建安不过一月,尚无闺友,直至跪于席间时她仍旧不知谁会为她梳头。

    就在她思考间,忽然感到自己的一缕发梢被一只手轻柔地攫了起来,此人随后又用篦子将她发根处的头发分开后又聚拢。

    这般梳头的方式她很熟悉,丹娘便是如此给她梳了十几年。

    这样的手法是维扬一带的特色,建安是极少有女子会从上下两侧盘发的,她刚想转身瞧瞧身后的人,却被那人按住了脑袋。

    “别动,”对方正了正她的头,声音轻柔中带着沙哑。

    竟是古月。

    姜芙心下好奇,刚想询问,古月却径自开口了:“凌云让我来的。”

    原来如此。

    唐瑾此时还未下值,必是不能赶来观礼了。派古月前来,是想让她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也能同其他闺秀般感受到同龄小姐妹的祝福和陪伴。

    她低声对古月道: “谢谢。”

    不知为何,明明是该感动的事,姜芙心下竟起了些异样的别扭。

    梳发完成后,她便去里间换了套鹅黄色的襦裙,尔后来到正堂,对着祖母和忠渝侯的方向正式下拜。

    颂祝辞,簪发,更衣,展示,跪拜。

    此后的二加、三加便都是如此。

    听完忠渝侯的训示后,姜芙再次向高位的长者跪拜,笄礼便结束了。

    因今日特殊,忠渝侯便免了她晚间的学习。

    姜芙拖着疲惫的身子行至珍韵阁,卸下钗环,就势往小院的石桌上一趴。

    望着夜空的星辰,姜芙不禁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她来侯府已半月有余,那封寄给姜固的家书却仍未收到回音。

    维扬到建安,她坐马车行了一月,但若驿使快马加鞭,不出十日便可抵达。算算脚程,前两日她便应该收到回信了。

    每每思及姜固,她的情绪便要低落一阵,又想到那久久未至的回信,不禁叹息了一声。

    “今日是好日,可不兴叹息哦。”

    姜芙抬起头,不知何时,唐瑾竟踱进了她的小院,朝她打趣道:“你将咏兰支走了,夜间连个值守的人都没有,要是有哪个心怀不轨的登徒子闯进来,阿芙打算如何应对?”

    姜芙不习惯人伺候,房外也确实未人设值守,只因没必要。

    西面是唐瑾的月照堂,即使有采花贼,见过唐瑾便也会对她失了兴趣;南面则是祖母的居所,防守问题根本无需担心;东面住宅是回廊连通的地方,更是有好几名家丁日夜巡逻,根本无人敢进。

    至于那个心怀不轨的登徒子…似乎就只有…

    姜芙将头转向他,挑了挑眉,却并不言语。

    唐瑾立马意会,却并未生气,从右侧拿出一个锦盒搁在石桌上,含笑问她:“那登徒子给你的生辰礼,你收不收?”

    今日的贺礼早已被她堆到了珍韵阁的耳房内,无非就是些钗环首饰之类的,她并无太多兴趣,逃跑时一并带走就是了。

    唐瑾给的这一份倒让她有些好奇。

    姜芙打开锦盒的锁扣,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象牙梳和一根眼熟的步摇。

    唐瑾笑着对她说明:“这象牙梳比一般篦头齿疏,你可用它先打开头结,再用密一些的篦头梳理发髻,头皮便不会有拉扯感。”

    他转而望向另一侧的步摇,促狭地笑道:“这根红玉步摇想必你已经很眼熟了。恰巧昨日美人斋那边刚打好,我便趁着今日一道送给你了。”

    那步摇原是姜芙选给长姐的,她自己倒是兴趣不大,反倒是这乳白色的象牙梳,实是送到了她心坎里。

    “谢谢阿兄,”她忽然觉得低落的心情好了许多。

    清风徐来,明月如钩,她兄长就立在这月下,仿若画中的仙人,随时要乘月而去。

    姜芙忽然感到一阵燥热,脸颊却未如往常般灼热起来。

    许是受今日及笄礼的氛围所感,她褪去了青涩,让一些模模糊糊的心绪偷偷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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