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唐瑾散值回府时,姜芙已在月照堂等候多时了。

    姜芙瞧见他,笑着打招呼: “兄长!”

    听见她雀跃的声音,唐瑾莞尔,“今日你倒是挺高兴的。”

    那可不,如若她未猜错,宝扇回去定会将她今日所展现的才能,并着宫嬷嬷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教习内容一并报告给老夫人。

    此番祖母若是同意辞掉宫嬷嬷,她便不用再去管忠渝侯那边的想法了。

    姜芙实心道:“那当然,今日过后,我应当就不用再去上宫嬷嬷那边的课了。”

    “你将教习嬷嬷气走了?”唐瑾打趣道:“女红调香乃是雅事,你便学得如此痛苦?”

    女红、调香才不会令她痛苦,痛苦的是学习那矫揉造作的行走姿态,愁眉苦脸的面部表情,以及那些不可言说的秘事。

    她可不愿用这些低三下四的媚态来讨好将来的相公。

    听到他这番猜测,姜芙不满道:“为何是我将教习嬷嬷气走,就不能是那嬷嬷欺负了我被撵走的吗?”

    唐瑾挑眉,“你这般伶牙俐齿,还会遭人欺负?”

    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不愿跟唐瑾在此事上过多讨论,便摊开了那本《颜氏家训》,认真地凝视着他:“《序致篇》我已能熟读背诵,《教子篇》和《兄弟篇》也都预读了一遍。”

    唐瑾询问: “如何?”

    姜芙坦言道: “看不懂。”

    如往常般,唐瑾并未对姜芙的诚实感到生气,而是拿了案头的另一本《颜氏家训》给她讲解起来。

    他这个人,比起能力,似乎更看重态度。

    上课的时间过得飞快,自打被宫嬷嬷荼毒后,姜芙竟觉得唐瑾的讲课是如此引人入胜,听到后面,竟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她之前还奇怪,堂堂侯府后代,为何要去学那颜家的家法,直到深入其中后才发现,书中对于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的描写可谓是得道且巧妙。这颜之推,亦是有大智慧之人。

    放课后,唐瑾将《后娶篇》与《治家篇》作为课业布置给了她,并让她就《教子篇》和《兄弟篇》的内容写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阅后所感。

    由于唐瑾申时才下值,给她讲解完课业后酉时已过,忠渝侯和唐璋早已在前厅用过晚膳,长安便去小厨房给两人张罗了简单的三菜一汤。

    长安的手艺很好,姜芙吃得很尽兴。待她将最后一块鲈鱼片送入肚中后,便打算跟唐瑾告辞了。

    这时,咏兰走了进来,向两人行礼,又转向她:“二姑娘,老夫人方才差人来传话,让您用完晚膳去趟毓明园。”

    这么快?

    一想到明日不用再见到宫嬷嬷了,姜芙内心就是一阵雀跃。

    她方抵达毓明园时,便听见里间传来了争吵声,或者说是单方面的责骂,老夫人的嗓门震耳欲聋,毫无平时的病弱之态。

    值守的丫鬟见她到了,正欲为她开门时,却被姜芙制止了,示意她等内间两人吵完后再进去。

    方才走近毓明园时,除祖母的嗓门外,另一个声音她也听出来了,是忠渝侯。虽不知他们在吵些什么,但毕竟是母亲训斥儿子的场面,她若此时进去观架,多少有些驳她父亲的颜面。

    内间老夫人似是怒极,说话的声音都破了音:“唐珏,虎毒还不食子,我就没见过你这般卖女儿的!阿芙是你亲闺女,你竟想将她送去靖王府上。”

    忠渝侯劝道:“母亲您消消气,您身体还没好利索呢。”

    老夫人闻言更怒了,“我这气是谁惹上来的?那宫嬷嬷什么来历,我不信你不清楚!还有,唐珏,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最近和靖王府走动频繁。你这般又叫璎姐儿该如何自处?”

    忠渝侯解释道:“母亲,如今的形势您也清楚。陛下一向偏爱靖王且不说。太子式微,自刘大儒去世后,民间对他更是怨声载道,各地学子甚至以联合罢考科举来抵制他,他已然走上了穷途末路,便是瑾哥儿,近些年我也没少劝他断了跟太子的来往。

    忠渝侯窥了一眼母亲的脸色,继续解释道:“瑾哥儿跟太子走得近,璎姐儿又是太子妃,侯府跟太子一党已然牵连太深。若要扭转局面,便只能想法子向靖王表忠心呀,儿也是为了侯府众人好。”

    眼看老夫人气得不轻,他忙安慰道:“璎姐儿自小在侯府养大,关键时刻我相信她也是个懂事的,而阿芙就更不用说了,她亦是我嫡亲的闺女,我怎肯随意将她往外送呢?便是靖王要娶,至少也要以侧妃之位相迎,我侯府才肯放人。”

    老夫人听完他这番话,心都凉了半截,“你竟想让你亲闺女去做妾,还招了宫嬷嬷那样的人来教她那些污秽之事!唐珏啊唐珏,你接阿芙回来,到底是出于想念,还是忽然觉得她能派上用场了。你这般对她,和外面那些富户养瘦马的行为又有何区别?”

    老夫人捂住额头叹息,“富户尚且知道心疼女儿,你却连自己的亲闺女都要拿出去卖啊。”

    忠渝侯听完这番训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又见老夫人几近晕厥的模样,只好出言保证:“母亲,儿知道错了,儿在此保证,绝不让阿芙去做妾,侧妃也不行!您消消气…”

    姜芙在外站了一刻钟,将屋内老夫人与父亲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和忠渝侯没什么感情,此刻也谈不上愤怒,失落却是多少有一点的,那人毕竟是她的生父,同她有剪不断的血缘关系。

    按忠渝侯的话讲,受了侯府的恩,就要为侯府献出一切。

    她可没受忠渝侯什么恩,能承得起她回报的,也只有姜家的父母。

    两人争吵期间,她面前值守的丫鬟想必也一同听到了里间的对话,正低垂的头,姜芙能从她微颤的眼皮上看出她的紧张。

    “无妨,”姜芙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你不必告诉祖母我此番来过,若是她问起,你就说我身上起了疹子,怕传染给她老人家,今夜便先在珍韵阁歇下了。”

    那丫鬟很小声的应了声“是。”

    姜芙知道,这丫鬟胆小怕事,老夫人多问几遍,她定会将她来过的事情抖出来。

    抖出与否她并不在意,此番情况,老夫人定会理解她,况且她此刻进去大家都尴尬。

    回到珍韵阁,姜芙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一头栽倒在了卧榻上。

    临睡前,她模模糊糊地想道:她此来建安本就是为了逃婚,可到了侯府后,她又要被父亲当成玩物般送出去,即便祖母此时肯护着她,可等祖母百年之后呢?

    没有地方可供她躲藏一辈子,亦没有人能护她一辈子。

    翌日,祖母果真让宫嬷嬷走了,并托宝扇给她带话,让她往后晨间便好好休息,不必早起了。

    她谢过祖母后,便假借熟悉侯府的缘故,让咏兰带着她将府邸前前后后都转了一圈。

    一个时辰之后,她便在心中有了主意。

    侯府的布局呈方方正正的十字结构,东南西三面都住了不少人,唯有僻静的北边,只住了柔娘和璋哥儿。

    他们二人的居所在北面偏东的华园,侯府的大门开在正北侧,而东北侧的外墙,则紧邻着桐花街。

    由于桐花街地处僻静、人烟稀少,算是一条十分安全的街道,因此,府内的家丁也很少在此巡逻。

    姜芙计算过,东北面这边每隔一个时辰才会有巡逻的人经过,若是能从此处翻墙而出,最合适不过。

    翻墙于她来说并不难。

    在维扬时,她便翻墙出去替那些青楼女子们描花钿,挣些体己钱。姜固知道后自是将她臭骂了一顿,却也并未阻止她外出赚钱,只是禁了她翻墙的行为,并另雇了一名打手跟随保护她。

    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无甚可怕的。

    她戴上幂篱,支走咏兰,轻松一跃便翻到了墙外。

    桐花街果真幽静,放眼所及,只有几处稀稀拉拉的大宅,应是一些品级较低官员的居所。而仅仅两街之隔的盛通街则热闹非常。

    盛通街位于建安城最中心的位置,美人斋便在这条道上。

    她拿着上次采购礼品剩下的三十七两白银,去美人斋买了些金箔、纸、茶油花饼、细笔、呵胶等(注1)贴花钿所需要的材料。

    工具买完的下一步,便是找顾客了。

    燕春楼位于盛通街的下游,是全建安生意最好的一家青楼,每日都能看到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场景,丝竹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姜芙戴上幂篱,预备去此处试试。

    燕春楼的老鸨葵妈妈接待了她,请她上了楼上的雅座。

    葵妈妈给她沏了一壶茶,笑言:“我观姑娘体态纤长、皮肤细腻,年龄应在十四五岁上下,何不将幂篱摘下来,让老身仔细瞧瞧?”

    不愧是青楼的老鸨,观人的眼光就是毒辣。

    姜芙此次是偷偷出来的,并不欲将真实容貌外露。更何况老鸨的这番话,也是有引她入燕春楼的意思,那她就更得小心了。

    “不必了,我此来并未有卖身之意”,她将早已准备好的三张花钿图样递给葵妈妈,“您瞧瞧,这些如何?”

    葵妈妈听她不是来卖身的,兴趣顿时失了大半,又见到那栩栩如生的花钿图样,惊讶道:“你做的?”

    姜芙点点头:“我原先在维扬便是做这行的。我不仅会做样式,于描花钿的活计上更是精通。江南莳秋楼的头牌银婃、绘扇等姑娘,皆是我的常客。”

    一般女子的花钿皆是由彩纸剪出花样后,再贴于额心。而青楼女子为讨恩客喜欢,比起样式,她们则更喜爱用笔描出来的花钿。描出来的花钿更加好清洗,可以一天一个样式,配合着不同的妆容,也正好全了恩客们图新鲜的心理。

    描花钿是个十分考验技巧的活儿,但描出来的花钿却比贴上去的更加栩栩如生。

    葵妈妈放下茶盏,垂下眼睑思考了一会儿后问她:“如何分成?”

    姜芙见机会来了,便端直了身子:“我在维扬时,与莳秋楼定的是三七的分成,金妈妈出场地和客源,我出手艺。若是定了样式的花钿,皆以七百钱的价格出售,若是需要我来描绘的,则按照样式的繁复程度收取二到五两不等的价格。”

    青楼的姑娘们大都不缺钱,除去恩客们的赏银赏物,偶尔还会接一些王公贵族府邸的歌舞表演,虽不能替自己赎身,日子却过的十分奢华。

    她坚信,只要技术足够出挑,在此处做工绝对不愁客源。

    葵妈妈沉吟片刻,忽而朝她微微一笑,“三七的分成怕是不行。燕春楼乃建安城最大的青楼,你初来乍到,尚且根基不稳,便是你在维扬那三七的分成,也是在那边做了三两年才有的吧。”

    姜芙方想开口,葵妈妈却打断道:“建安比江南更为富庶,你那二到五两的定价,到了建安是要往上翻上一番的。且等你再做两年,若做得好,我照样给你长分成。”

    姜芙听言,犹豫一番后便答应了下来。

    其实她在维扬那也是四六的分成比,方才不过是为了留一些让利空间才谎称三七的。因着定价的提高,她在这边的六成定然比在维扬那边的多。

    不管多与少,至少此番她有了自己的积蓄,便也有了逃出去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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