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雨是突然盖下来的,瓢泼似的直往人身上倒。

    般般瞬间被浇透,只得在街边停了下来,目下四处寻找可供避雨的地方,然后用时一秒钟,就在必然收费的咖啡馆和可能免费的书吧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仿佛有一下迟疑都是对自己兜里仅剩的那俩钢蹦的不尊重。

    将小电驴安顿在书吧的门口,般般闪身进店,里头面积不大,比仇天成家的书房要小得多,装修也很简单,只寥寥放着几排书架并高高矮矮的花草绿植等,也不见老板或店员,只稀稀拉拉地站了几个闲人,分散在各个位置,不知是专门来看书的还是跟她一样来躲雨的。

    般般自动站去了角落,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巾,先擦了擦脸,再擦头发,然后用手腕上环着的黑色皮筋将满头的乌发扎成了个马尾,轻轻一甩,整个人总算不那么狼狈了,至于湿了的衣服,没带能替换的,只得先凑合穿着了。

    把自己整理好后,时间已过20点,般般估摸着自己距离第二份工的地方大概还有十几公里远,外面大雨滂沱,一时半会儿肯定停不了,打车软件上也在排长队,果然人算不如天算,这么一来,迟到是必然的。

    于是干脆拿出手机,跟领班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一切停当后,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般般开始在各排书架之间逡巡,待转到另一个角落里的时候,发现这有架木质楼梯盘旋向上,原来这小店别有洞天,还有个二层!

    出于好奇,般般顺着楼梯向上走去,二楼面积要比一楼小点,但书架少、人也少,所以显得比一楼宽敞许多,甚至还在窗边的位置设了个水吧并几张木质桌椅。

    此时,有三两成群的人围着这桌或那桌低声聊天,只有最近窗边的那张桌前坐着一位客人,他面前摆了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人在闭目养神。

    “小姐,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吧台后面的小哥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般般。

    她明白了,这意思是,你点了喝的,有了消费,才有资格在二楼猫着,瞅了眼墙上挂着的价目表,饮料种类倒是丰富,咖啡果汁应有尽有,只是价格令人望而却步,般般舍不得花这份儿冤枉钱,于是打算原下到一楼老实待着去,却在转身的时候,突然被两个字攫住了目光——

    青城!

    青城…般般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又转回身,她对着小哥尴尬一笑,向吧台旁的架子径直走过去,踮起脚取下了那本被束之高阁的书——《发现青城》。

    十几年前出版的书,塑料包装已经不翼而飞,但跟她从前拥有的那本不一样,这本书的内页还全新,几乎不存在被翻阅过的痕迹。

    书如其名,《发现青城》主要以图文并茂的方式介绍青城的风土人情和地理地貌,而青城位于祖国大西北的高原上,是个遥远到容易被人忽略和遗忘的地方,所以,这本书不被人所熟知和喜欢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更像是命运的安排了,似乎是上天的注定,她跟它在这里“重逢”。

    轻轻摩挲着封面,像遇见老友一样亲切,般般脑海中那些早已变得模糊的记忆瞬间又清晰了起来,她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努力在作者的只言片语中寻找着什么,可到底在找什么,似乎连她自己都讲不清楚。

    是那落日余晖中的群山吗?

    是那大雪覆盖下的湖泊吗?

    是那荒凉苍茫的戈壁,还是那风中飘扬的经幡?

    亦或是那落叶纷飞的寺院,是那满目赤诚的僧人?

    又翻过去一页,俯拍的墨绿色湖泊,像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瑰丽翡翠,它从天而降,掉落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成为那里最亮眼的存在。

    再下一页,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倒映在穿城而过的长河中,为粼粼波光镀上一层不断律动的金色,宛若诗词里的“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照进现实,美不胜收!

    记忆中,有个人的脸庞逾渐清晰,她终于想起,这个人,曾在阳光温柔的午后,陪她翻阅那本不知被命运带去了何处的书,通过书上一张张色彩斑斓的图片,他跟她讲述着青城有多美,讲述着旅行有多快乐,讲述着与她分开的这段日子里有多思念她。而她嘟着小嘴,很不开心的样子,那人则立即承诺,等她再长大一点,他一定会陪她走遍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但,他食言了,他一声不吭地食言了!

    记忆行至最痛的那个点,结了痂的陈年旧疤即将被残忍揭起,露出来的必定是腐烂疮浓的过去!

    般般害怕极了,拒绝在回忆中再向前走,她“啪”地一下合上了书,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也将即将破封而出的记忆再次封存了下来。

    “这座城市的确美,很值得一去。”声音沉缓而舒展,透着经过命运磨砺方有的从容,和经过苦难淬炼方得的稳重。

    几乎同时,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丝丝缕缕地荡进了般般的鼻腔,她像一只被冒犯了领地的小猫,立即抬头警觉地审视着对方。

    是他。

    窗边独坐的那个男人。

    般般似乎还从没见过在气质上与“儒雅”二字如此贴切的人——他穿着靛蓝色衬衣和面料颇为矜贵的黑色西裤,身姿挺拔如崖边劲松,卓然而立,他面庞英挺,轮廓锋利,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架眼镜,眼镜后面的一双冷眸不搁着情绪,如此近距离可见额头有几道恰到好处的纹路,干净利落的乌黑短发中藏着些许银丝,大约是四十岁已过、五十岁不到的年纪。

    “在所谓的‘沿海发达’城市里,很少有人对这个地方感兴趣。”他用骨节分明、修白劲力的手指了指被般般捧在怀里的书,不疾不徐地说:“一来,他不工于宣传,所以不像边陲藏市那样声名在外;二来,他不醉心GDP,所以也没有安城那样备受关注。即便是在信息大爆炸的当下,对于青城,也有很多人仍旧一无所知。”说话时,他的目光或下敛落在书上,或微扬与般般对视,都是坦荡无畏且光明正派的,独有种不可亵渎的正义感,古人所说的“君子”大约如是。

    般般不置可否,“你很了解青城?”

    “当然。”他点了下头。

    “为什么?”一挑眉,颇有些挑衅的样子,般般问道。

    “我去过。”他说,“在那儿扎扎实实地待了两年多!有许多难忘的记忆。”语气中满是诚恳与怀恋。

    “为什么去那?”但般般真正想说的是,再难忘的记忆,即便忘不掉,也可以让它变得苍白无力,这样,有跟无就没什么两样了

    “挂职。”他言简意赅。

    “哦。那是因公喽。被迫的?”毕竟,在许多普通人眼里,青城地处偏远、经济落后,不适合个人发展。

    般般踮起脚,想把书放回书架。

    “也不算‘被迫’。”他以身高优势接过她手里的书,轻而易举地替她放回了原位,“不过起初让我去挂职的时候,我的确是不想去的。后来,在那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就又不想回来了。呵,人总是很善变。”自嘲似的笑了笑。

    “是很善变。”般般表示赞同,“难得遇到一个真正去过青城的人,你给我详细说说青城到底有多美、哪里最美呗?等我去的时候能有个参考。”

    “你没去过那里?”他有些意外。

    “打算去。就下个暑假吧。”也不是跟他说,更像是自己对自己许诺。

    他于是就很认真地思考了,方才要开口回答,却被吧台小哥给抢了先,“那位小姐,你选好要点的饮料了吗?我们二楼这里是有最低消费标准的。”小哥的脖子向着般般这边伸长,脸上是一副等了很久不耐烦的样子。

    “抱歉。我这就走。”般般竟把这茬给忘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跟吧台小哥表完态后,对他说:“已经很晚了,咱们的话题就到这结束吧。我要回家了,再见!”

    “我请你喝杯果汁吧。”下达命令一样,说完,就去吧台买饮料了,都没给般般拒绝的机会。

    木质椅子上铺了软垫,坐着挺舒服,般般左右看了看,觉得这人选的座位是位置最好、视野最宽的,现在的时间已近21点,雨还没停,霓虹街景倒是不错看。

    “你经常来这里看书吗?”不一会儿,他端着果汁走了过来,等他落座后,般般这么问。

    “今天是第一次。”他将果汁推到般般面前,自己则端起咖啡,浅酌了一口。

    “巧了,跟我一样啊。也是来躲雨的?”般般喝着果汁,口味比柳春给她的差远了。

    “不是。”大约是咖啡太苦,他不禁皱了皱眉,一副诚不我欺的模样,说:“我躲人。”

    “躲什么人?”般般玩笑话,玩笑说:“难不成是躲警察叔叔?”

    谁承想他立马就认下了,“算是吧。”话顿,似乎担心吓着面前这个小姑娘,解释道:“与其在无聊的饭局中浪费时间,还不如跑出来压压马路,只是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就只能临时改成来看书了。”

    “那是有些倒霉。”般般笑说,“不过你这个随遇而安的劲道,反有些文人墨客的疏狂。”

    他笑了,“文人墨客?可不敢当啊!”

    在般般看来,他是比谁都像“文人”的人,转去上一个话题,她说:“你还没给我说青城到底美在哪儿呢!”

    “从哪儿说起呢?”略顿,他就如数家珍了,“青城有咸咸的奶茶,有清凉爽口的甜醅,有喷香喷香的香豆饼,有各式各样的面食……还有很多,不胜枚举。”

    “都是吃的。”般般轻笑,“没想到你还是个吃货。”

    “吃,也是一种文化,一种能将人文地貌综合体现出来的文化。”他端起咖啡杯,认真地说。

    般般咀嚼着此话,很觉有理,把它记在心里,再问:“除了吃的还有什么呢?”

    “太多了!”他说:“还有你在那本书上看到的那许多美景。此外,更有一种精神,一种永远豁达、永远向上的进取精神。你要知道,青城境内大部分地域的自然环境都非常恶劣,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无一例外都在开朗乐观、不辞辛劳地活着,这是最感染我的地方。”

    他说得停不下来,“我眼中的青城,既有祖国大西北的磅礴,也有俏江南的含蓄。那座城市就像是出塞的昭君,为一望无际的西北旷野平添一抹精雕细琢的美。”

    用慈雅的声音说着诗一样的话,在般般的心上漾出了彩虹的弧度,她认真地看着他:“看来你是真的去过。”

    “不然呢?”他状似惊诧,“你以为我在骗你?”冷眸这么一弯,冰就化了。

    “不然呢?”般般耸肩。

    他好看的眉毛浅浅簇起,逗趣儿似的问:“我看着…挺无聊的?”

    她轻轻摇了摇头,逗趣儿似的答:“你看着…挺有趣的!”

    她凭着感觉,他借着酒意,放任各自的视线如丝,紧紧交织。

    雨就是在这时停的,像是龙王被猛地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叮叮当当…“般般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瞅着屏幕上不断闪烁号码,露出颇为复杂的神情,是王坤,她犹犹豫豫地按下了接通键,“喂,王经理?”

    “嗯,是我。你在哪?”电话那头的王坤问。

    “我在兴庄附近。被大雨困在这了。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脑筋一转,般般立即补充说:“我跟领班郑姐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张牙舞爪的小猫,在必要时藏起了爪子,装成温顺乖觉的小白兔,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

    “我知道你跟她请假了。”默了一下,王坤才接着说:“等会儿到了,先上9层来找我一趟。我有事跟你说。”

    “9层?我怎么上去呢,经理?”般般很疑惑,她的级别跟王坤差得实在大,就连领班郑好都够不上他,有些奇怪,今天他怎么直接找上自己了。

    “我把电梯卡放在一楼。你拿上,自己刷卡上来就行了。”般般总觉得王坤的语气有些奇怪,“我办公室是哪间你知道爸?别乱窜。”

    虽然王坤看不见,但出于习惯,般般还是点了点头,说:“知道。”挂了电话,满脸困惑地坐着。

    “你在哪家单位工作?这么晚了还要去经理办公室吗?”面前的人看着窗外霓虹,淡淡问道。

    “哦。我们是餐饮行业,24小时营业的那种。这种情况在我们这行来说很正常。”一面之缘而已,般般觉得没必要告知实情,况且实情也不怎么光彩,还容易产生更大的误会,很麻烦,于是随口扯了个谎,为免他还问,也是真着急,她抓了自己的帆布包站了起来,“我们经理找我有急事,我得赶紧走了,谢谢你的果汁,改天再见!”说完,就往楼梯那边去了。

    “好。改天再见。”他望着她的背影说。

    般般似乎忘记了,他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曾交换。

    又哪来的“改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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