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她被那鸟族的诓来人间已经有好些天了。今日来一直待在那玉尾湖畔，一来实在有些闷得慌，二来那里的飞禽走兽没剩多少了，她也需要找些吃的来，寻着寻着就来到了这。
这日雨雪稍稍停歇了些，天色很暗，店里都还没开门，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影，清晨肃冷的风带着零落的叶而过，隐约有朦胧的雾气，缠绕着远处的小桥。
“叮铃铛叮铃铛……”雾气当中，传来隐约的声响，打破了周围的安寂。
小尾本用力在啃一道朱色大门上的铁链的，闻声抬起了脑袋。
不多会，从小桥上，就摇摇晃晃下来一顶镶金嵌玉的八抬大轿。
轿子上的珠玉帘子晃啊晃，打着金丝楠木的雕花踏脚，在还未褪去的夜色之中，整顶轿子发着灿灿的光。
她眯着眼睛，看着那轿子鬼魅似的瞬移到自己跟前：“山市百鬼？你们怎么会来人间？怎么还沦落到给人抬轿子了呢？”
那抬轿子的灰色人影暗淡地垂着脑袋不说话。
小尾好奇地弯着腰，想看看它们到底怎么了，突然听到头顶的一个声音说：“别瞧了，它们不会应你的。这里是人间，有它们不能言语的规矩在。”
小尾循着声音望过去，轿子上的帘子，被一只染着红色指甲的手，掀起了一点点。手的主人应该是在和她在说话：“我还去玉尾湖找你，没想到竟是在这，倒是少了些力气。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尾看了看被咬断一半的铁链，有些做贼心虚地挪着步子挡了挡。其实也没什么，不过路过这里，闻见里面有酱鸭卤肉的香气……
吃东西不是很理直气壮的事情吗，她换了理直气壮的语气：“我……饿了！”
轿子里的人轻笑了一声：“饿了，你就啃这东西？”
这人是谁？山市来的？管得着她吗？干嘛怕她？
小尾不再理她，继续啃铁链。
突然，身后，传来“咚咚”两声。这声音没听过，但是还怪好听的。小尾好奇地转头过来瞧，然后就看见那染着红色指甲的手里，多了一面小小的鼓。
“这是什么？”小尾有些好奇地接过，似乎感应到什么，她愣了愣，随即恢复了见怪不怪的表情，“原来你是司命的人？但这不是我的，给我做什么？”
那人没再说话，只是伸在外头的手轻轻摆了摆，随即，小尾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肉汤的味道。
小尾抽抽鼻子，忍不住道：“好香啊。”
她看向那香味飘来的方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想吃吗？”
小尾忙点点头。
“那你用这个去换如何？”
“那行得。”
人间的规矩，以物易物，上次来人间时她便知道了。给她这个原来是让她换吃的，司命的人还怪好的。
小尾欣然就拿着那拨浪鼓，循着香味，找到了市井上的那家格子似的小店。那个在的抹桌子的人族热情地对她说：“姑娘，要来点什么吗？”
小尾看着着冒着热气的汤锅，眼神直勾勾的：“这是你做的吗？好香啊。”
“是啊，姑娘，来碗骨汤面吗？大早上的风凉，暖暖身子。”
小尾坚定地点着脑袋：“嗯嗯，来一锅。”
那人笑了：“我先弄一碗你尝尝。再给你来一屉包子？”
小尾拼命点着头。她挑了一张离食物最近的位置坐下。
——这样，吃的就能尽早端上她的桌子了。
那为她做饭的人族还在和她聊天：“姑娘怎么这么早？”
“因为我饿了啊。”饿了出来就要出来觅食啊。
那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是笑她回得傻，还是笑自己问得傻：“从前没见过你，姑娘不是这儿的人吧。”
“嗯，不是。”怎么还没好啊，那一锅真不能都给她吗？
“姑娘怎么这个时辰一个人在外头，你的家人呢？”
“没有，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这个话题就无聊了。
“对了，”小尾从怀里掏出那面鼓，伸长了胳膊递给他：“给你。”
那人愣了愣：“这是什么？”
小尾天真地说：“你们这的东西不都是要拿来换的吗？我用这个换的你的面。”
“这是想白吃啊？”
王忠刚干完活，打着哈欠来到摊位上，见有人用一个破玩意和张阿六换面吃，当即评价道。
然而，抬头望向那张脸……
他嘿嘿笑着迎过去，在小尾的边上坐下，讨好地说：“姑娘，你想吃什么就点，算我账上……”
小尾奇怪地看他一眼，仍旧坚持道：“不要，我要用这个换。”
王忠心里嘀咕着：这姑娘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过更好，更好骗。他忙顺着她的话头说：“换，当然可以换了。”
他想揩油去摸那握着拨浪鼓的手，但小尾见装包子的屉笼子来，就把鼓放在了桌子上，伸手摸了包子吃。
王忠摸了个空，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然后拿起桌上的拨浪鼓晃悠着。
他煞有介事地一边摇一边说：“最近，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都喜欢玩拨浪鼓了呢，这个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拨浪鼓？”小尾啃着包子，绕有兴趣地听着那“咚咚咚”的声音，“好像很好玩。”
“你拿来的东西，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小尾摇摇头。
在美人面前显摆，是男人的共性。王忠摇头晃脑地说道：“这拨浪鼓……也叫做情人鼓，就是有缘分的人相遇的时候，它就会这样‘咚咚咚’响，没有缘分的就不行了。”
小尾信以为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指着鼓：“但是它现在响了哎！”
“那说明我们有缘分。”
王忠色眯眯看着小尾的脸，伸手又要去摸她的手，被张阿六端来的面汤糊了一身。
“烫烫烫烫！”王忠甩着手跳了起来。
小尾看得咯咯笑了起来。
“呦，对不住，到屋子里用凉水冲冲吧。”
在张阿六冷漠的眼神威吓之下，王忠骂骂咧咧还是进屋了。
捡起掉在地上的拨浪鼓，张阿六在小尾身侧坐了下来。
他用手里的布擦擦拨浪鼓上的汤汁，缓缓说道：“这拨浪鼓，也叫孩儿鼓，是买给孩子玩的。”
“孩子我知道啊，是人类的幼崽。”小尾比划着评价，“就那么点高，叫声软软的，身上也软软的，有股奶香味，就知道吃。”
张阿六摇了摇鼓，笑了：“我妹妹不喜欢吃，她只喜欢吃我做的……”
拿着鼓的手一滞，酸枣核打在鼓面上“咚”一声响，他的脸色便“唰”一下全白了，整个人似乎被雷劈中了一样，瞬间愣住了。
本还欢快吃着包子的小尾突然停了下来。她望着他，眯了眯眼：“原来，这本就是你的东西啊……”
张阿六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突然就觉得物转星移……
那双眼睛里突然燃起熊熊的烈火来，瞬间将他吞没了！
焦灼的热感从四面八方袭来。那仿若刻在记忆深处的那异常熟悉的腐肉味，正从四肢百骸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周围的场景好像一张画一般燃烧了起来，散开的灰烬之后露出的那个世界让他的牙忍不住打起颤来……
张阿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瞳目猝然放到了最大！
船！
他竟然就站在多年前那艘炼狱般的大船上！
暑日密闭的木舱之中，弥散着难以言语的令人作呕的味道，深海之中最嗜血的物怪闻见，恐怕都会想要赶紧离开。
然而，这样的舱里，却还有人。
地上散落着森森的白骨和模糊的血肉。
他看见他自己，满脸血污糊得睁不开眼睛，被同样狼狈的人恶狠狠地按在地上，削尖的骨刀正抵在他的脑后。
“对、对不起，他们逼我的，一个人死比两个人死要好吧……”
压着他的人声音颤抖。
坐在他们跟前的椅子上，吃着豆子看戏的鬼脚七，笑声猖狂：“杀！给我杀！你们这些猪狗都不如的蝼蚁贱民，活着到底有什么用，不过是浪费粮食罢了，哈哈哈哈哈，只有最狠的才有资格在我这里活下来！”
张阿六的脸紧紧贴在木板上。他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脸上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没想过，眼前这个从小和自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得了馒头自己从来都会分他一半的人会这样彻底地背叛自己。之前的厮杀本就已经让他的身体到了极限，他好累，或许就这样躺着好了，一切都结束了，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与地狱到底有什么分别，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应该没有了吧……
就在他彻底陷入绝望的时候，“咚”的一声响，船舱那封闭大门被风给吹开了。
那一方门框外的景象让他有些怔神。
没有阴沉的风，没有卷波的浪，外头一片平静。正是日暮时分，有残阳的余晖落进来，在地面上划出利落的光影。
干净，鲜亮，仿若是另一个世界……
耳边，恍惚有铃儿般的声音响起：“哥哥，你疼不疼？哥哥，我给你呼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