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之前燃起的火光也随着嘈杂的声音一齐暗淡了下去。而后匆匆赶到的衙役们在山市展开了严密的搜查，而此时所谓的“山市”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陈婆子，马地头，还有一些参与买卖的客人们，都被捆在了地上，有的不省人事，有的奄奄一息。陈子安从他们鼻青脸肿的状态能看得出，都是边上那个靠在阿捡背上呼呼大睡的小尾的“功劳”。
陈子耀整个人被火烤得黑黢黢的。他坐在地上，侧头看着小尾安心靠着小捡睡觉的样子，“很不开心”三个字都亮堂堂地挂在脑门上。
阿二带着大夫赶过来，见自己的主子的狼狈样子，吓了一大跳，忙就去查看他的伤：“九殿下，您没事吧？”
“疼！”阿二刚挨到他的肩膀，他就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什么没事，我这像没事的样子吗？！疼死了！”
最后一声是特意向着小尾的方向叫的，但是小尾只是动了动耳朵，并没有理会他。
陈子安挥挥手：“带九殿下去疗伤。”
纵然陈子耀再如何的不愿意，还是被陈子安那面无表情的手下给架了下去。
陈子安问查看回来的手下：“怎样？”
在小尾大闹山市的时候，陈子安的人早就已经将这里给围住了，照理说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
“没有发现账本，可能……被火给烧了。”
“不可能，”朝兰若斩钉截铁，“当然我不是说账本不可能被烧没，但是琥珀姑娘的那五枚金叶子被烧没就很奇怪了，一定有人把重要的东西给拿走了！”
“不错。”
白子言突然从黑暗的树林当中走了出来，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在小尾身上落了片刻，随即将手里拎着那团滴答着黑水的东西，往地上一扔。
“这是什么？”
众人都觉得奇怪，站得最近的衙役将手里的火把凑了上去。
小尾正靠着阿捡的肩上睡觉，阿捡站不了身，只能眯起眼睛凑着看。
他对上翻白的眼珠子，顿时就哇哇大叫起来：“是、是人的脑袋！”
白子言扯下身上的罩衣擦着手，一脸漠然地说道：“白茸街望湖楼原掌柜周权贵，作为望湖楼六臂碎尸案疑凶，于七日前买通衙役越狱，现已伏法。”
阿捡被吓得不清：“你、你、你就这样杀了他？”
白子言冷冷瞥着他：之前是九殿下，现在是这个小法师，她竟然和每个男人都那么亲近，简直……不可理喻！
但碍着周围人多，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背身去眼不见为净：“我只是取了他的首级，我到时，他已断气，是被三刃刀杀死的。”
“三刃刀？”朝兰若问：“和朝兰山上的女尸一样？”
白子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陈子安抬手：“把人都带回去，开堂审理。”
陈婆子醒来后，一口咬定与山市有关的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她就是山市的老板，那些人都是她杀的。可是问她要凶器，她却说丢了。
另外，这次围剿山市，还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那就是九皇子受伤了。
这得是多大的事情，大公主崇德公主与九殿下为一母之同胞，看见九殿下被烧伤的样子，当即就哭哭啼啼到皇后娘娘那告状去了。
这耳畔风一吹，没过多久，当今皇帝便召了三殿下陈子安入宫，责问他张阿六一案。
张阿六的案子牵连甚广，因为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当中有不少达官贵人，昏庸如当今皇帝都知道再查下去不会有好处，他让陈子安尽早用手里的证据处决相关犯人，其中就包括小尾。
陈子安与阿捡还有两日的约定，也就是两日之后。两日之后，若是还是不能破解张阿六的案子，小尾就要同那些人一同处斩了。
阿捡听了消息，有片刻的怔神，但他只是对着陈子安拱拱手：“多谢三殿下相告。时间紧迫，还要查案子，恕我不再多礼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阿捡心里非常急，但他知道急没有用，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发现了一点什么，心里又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就差那么一点点揪着他心里难受。
他没有目的地在外面乱走，张阿六的屋子，山市，朝凤山，义庄、浅草堂子……
阿捡本来去浅草堂子是想再找小馒头问问状况的，但是走到半路，却发现不远处站了一个瞎眼的老婆婆，正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这阿婆他之前来找小馒头的时候见过的，那时候她背着一个看起来还不足月的小娃娃，正在一堆烂菜叶里翻东西。
阿捡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但怕她是要帮忙，还是有礼貌地问：“婆婆，怎么了？”
她张张嘴，用沙哑干枯的嗓音说：“给我一点吧……”
阿捡没太听清，他走上前去：“您说什么？”
“我说……”阿婆颤巍巍掏着袖兜，突然抽出锈迹斑斑的刀子，向着他的脖子捅过来，“给我一点血！”
阿捡忙往后退去，幸好那老婆婆手脚不灵活，阿捡只是脸颊上被划了一道口子。
他有些惊恐地看着跌倒在地上的老人，想扶又不敢扶，只是难以置信地说：“我、我记得声音，您在山市就想杀、杀我！可、可是为什么？”
老人踉跄着站起来，面上的狠厉被哀戚之色代替：“我没有办法了……”
王阿婆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不过人看起来却比年纪要大得多。满是褶子的脸上陷着瞎了的一只眼，剩下的一只也是浑浊不堪，看起来是饱受风霜摧残的样子。
她确实过得很不堪。
早年丈夫上山砍柴命丧虎口，她刚生了孩子，便在月子里就哭瞎了一只眼。
儿子本来在矿里做工还娶了媳妇怀了孩子。本来以为日子会好过一点，结果儿子又得了肺痨病，咳血被送了回来。
找了很多大夫，开了很多药，家里本来有的一点积蓄也用尽了，病也没治好。
有人和她说，别相信那些个庸医，都是骗钱的。找找古方子，说不定更有效。
这古方，便是人脖子上的血。
将最后那支她出嫁时带过来的簪子当了，她拿着银子颤颤巍巍随着介绍人入了山市。
她知道这不是个好地方，但她没有办法，她不想再看着她儿子死在自己的面前。
所以，人们在考虑要不要杀了那个瘦小的孩子时，她最先喊了起来。
如果一定有人要死，她只希望不要是她的孩子。
哪怕是别人的孩子……
王阿婆没有被抓，因为阿捡的买卖被搅黄了之后，一辈子没怎么做过亏心事的她实在害怕，先逃走了。
此时的她再次见到阿捡，本来浑浊不堪地眼睛里放出光来。
“给我一点吧，”她突然举着一块碎瓦片向着阿捡冲过来，“一点就好，反正你本来就是要死的！”
阿捡吓得转头就跑，一转弯却撞上了那个阴森森的瘸脚男人。
“对、对不起！”阿捡忙道歉，面前这个瘸脚男人和身后的王阿婆的恐怖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阿捡颤着脚想挪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谁知那男人却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进了屋子。
“啊……呜呜……”阿捡想要叫唤的嘴被蒙住了，他看着窗户外的王阿婆慌张寻找着走过去。
然后，身后的人松开他。
原来，这男人是在帮他。
——但那样一副我和你有仇的表情帮他，也太可怕了吧。
不过还有更可怕的，他带着那样的表情跪了下来！
阿捡手足无措，忙也跪了下了来扶他：“有、有事您就说把，别、别这样啊！”
那男人突然就哭了起来：“官、官老爷，求求您……”
男人名叫赵石，他和他的妻子赵氏二人本来是在白茸街上摆摊做小本买卖的。
一日摆摊的时候，他被横冲过来的马车撞了，腿上就落下了大毛病。他瘸了之后脾气就不大好，天天和照顾他的赵氏吵架。一天晚上，她被气得跑出去，就再没回来过了。
不久前，衙门的人找了来，说在朝凤山上发现的女尸里有一具是赵氏的……
赵石将脑袋磕得砰砰作响：“听说大人您找到了她的尸首，求您一定要为她讨个公道啊，不能放过那些人，一个都不能！我看见她身上都是伤，根本就没有几块肉了，他们说是活着的时候被……她到底遭了多少罪啊……”
那个阴郁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阿捡忙用力将他扶起来：“我、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我会尽力的。”
他离开赵石的家，走在小巷子里，突然就红了眼眶，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了起来。
他确实不是什么大人，没有一点破案的能力，只是赶鸭子上架地横冲直撞。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师兄说的故事里的那些神捕大人，他确实没有这个能力，救不了小尾，也帮不了死去的人伸冤，他真帮不了……
无能为力四个大字压在他身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