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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逆贼萧振纲通敌谋反,罪无可赦!九族中男子皆诛,女子皆充为官妓!”尖锐的太监嗓音,在一片混乱和亢奋中,清晰得刺耳。

    一大群老老少少的男子,个个被五花大绑,跪成浩浩荡荡的几大排。

    独自跪在第一排的,正是昔日赫赫威名的大宣国护国将军——萧振纲!

    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官服早被扒去,白色的中衣上,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噗”地溅得几尺高,萧振纲的人头应声落地,骨碌碌滚出一米多远。

    乱发随着滚势垂落一侧,露出那双从来威猛无匹的眼睛——还在不甘心地死死瞪着。

    然后是萧家长子。

    二子。

    三子。

    萧振纲的四个兄长,一个弟弟。

    萧振纲的十三个侄子。

    萧振纲的岳丈。

    萧振纲的两个妻弟。

    ……

    行刑台下,众人乌泱泱挤作一团,群声鼎沸: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恨不能凌迟萧贼!”

    “萧逆通敌,罪不容诛!大丈夫应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人人欢呼雀跃,面孔兴奋到变形,神情可怖!

    ……萧红玉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又是这个梦。

    十二年来,无数个夜里,她一次又一次被这个噩梦惊醒,然后再无睡意。

    她从贴身的衣服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方小而精巧的玉印,翻转过来。

    那两个清楚的篆体字,再一次刺痛她的双眼——“嘉义”。

    她将玉印紧紧攥在手心。玉印上残留的体温,带她回到十二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玉儿,为父交待你的,可都记住了吗?”萧振纲神色严肃,脸上没有往常宠溺的笑,让萧红玉有些不习惯。

    “记住了,爹爹。”六岁的萧红玉认真地点点头。她虽神情稚嫩,眼中还有些懵懂,却答得郑重其事。

    萧振纲松口气,一把将眼前的小人儿揽入怀中,沉默地轻抚她的头发。

    萧红玉聪明伶俐,虽然年纪幼小,也已明白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她抬起扎着双髻的小脑袋,眷恋地看着爹爹的脸庞。

    那双好看又深邃的眼睛里,没有平日对三位哥哥的严厉,也没有对自己宠爱的笑意,只有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深忧郁。

    萧振纲把视线移到书房的门上,道:“都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嫡母季云青款步走进来,平静如常,衣袂微动。娘亲阿勤紧跟在她后面,满面愁容。

    萧红玉施了一礼:“母亲。阿娘。”

    她的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礼却施得十分标准。毕竟是季云青一手教养出来的。

    季云青向萧振纲施了一礼,才蹲下来,牵起萧红玉的小手,声音温柔:“玉儿,你虽是阿勤所出,但母亲从来将你视作亲生。你此去,不论还有多大委屈艰险,一定要记住母亲教你的忍耐藏拙,方可平顺度过一生,明白吗?”

    她的眼中,竟是萧红玉从未见过的悲凉。萧红玉心中慌乱起来,母亲从来是家中最温和镇定、处变不惊的人。“三位哥哥,不同玉儿一起走么?”她试探着小声问道。

    季云青神色一滞,两行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落在萧红玉的小手上。“他们……走不了。从此……就你一个人了!”

    她再也绷不住,神情凄然地呜咽起来。良久,才深深叹出一句:“可叹我萧家百年声威、季家世代高洁,竟于旦夕之间尽数葬送,再无洗冤重振之日!”

    身后的阿勤再也忍不住,冲到前面来,一把将萧红玉揉进怀中:“玉儿,我的玉儿啊!”她反复念叨着这两句,决堤而出的泪水劈里啪啦落在萧红玉的头顶,滚热一片。

    “阿娘,你不要哭。母亲,你也不要哭。”萧红玉彻底慌了,只觉得自己的眼眶也热热的,不知不觉掉下泪来。她抬起头,伸出小手,想要给阿勤和季云青擦去泪水。

    阿勤抹抹眼泪,一把将萧红玉抱起,为她拭去泪水,又在她的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玉儿,一定要记住将军和夫人的话,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到了新地方,也要听新爹爹和母亲的话!”

    偌大的书房里,凄凄惨惨,一片悲声。

    萧振纲强忍眼中酸涩,故作轻松:“好了,云青,阿勤,你们别哭哭啼啼的吓坏了玉儿。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他从袍袖中掏出一方小小的玉印,塞入萧红玉手中,慎重道:“玉儿,这是为父的侯印。你带在身边留个念想。切不可被他人看到,免得引祸上身,要紧要紧。”他顿了一顿,又说:“为父一生行事,对得起这‘嘉义’二字。日后不论世人如何评说,你只信这二字。”

    萧红玉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她预感到,此去或许再也见不到亲爱的爹爹、母亲、阿娘了!

    “走罢!”萧振纲阖眼片刻,一狠心道。

    ……

    六岁的萧红玉蜷着身体,挤在逼仄的小桶中动弹不得。头顶上覆盖的密密匝匝的果皮烂蔬,散发出阵阵馊腐的气味,让她几欲作呕。

    但她按照爹爹教的那样,紧紧抱住膝盖一动不动,在晃晃悠悠的小桶中竭力维持着平衡,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发出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

    靠近她鼻子的桶壁上,有三个很不起眼的小洞,带来些微新鲜的空气,使得她不至于在充满馊腐的狭小空间中窒息。

    萧红玉小心翼翼地略低下头,动作极为轻缓。她将一只眼睛紧紧贴在桶壁的小洞上,谨慎又紧张地向外看。

    原来已经出了府。月光下,一切昏暗朦胧。

    萧红玉从没出过府门,更从没想过,第一次迈出萧府大门,竟是以这样狼狈的方式。

    “什么人?挑的什么?去哪里?”一声暴喝,吓了她一大跳。

    “回军爷,小的是萧府膳房的杂役,每日晚间将些果皮烂蔬挑去城外垃圾堆倾倒,以免府中滋生蚊蝇。”挑桶的仆役答得熟练又小心,语气讨好。

    “管你什么萧府,今晚别去了!”那军卒语气蛮横,又上下扫了仆役几眼,讥笑道,“过了今晚,只怕你更不用去了!”

    萧红玉一颗心蹦到嗓子眼。果然如爹爹所说,外面有盯着萧府的人,出不出得去还不一定。他又为什么说,过了今晚,仆役就更不用去倾倒垃圾了?

    “噤声!”另一个声音威严地响起,不远处又走来一个人。

    这人走到军卒近前,板着脸道:“休要妄语!走漏风声!”

    那军卒又惊又怕:“头儿恕罪,是小的失言。小的也只是遵令,不让萧家众人走脱罢了!”

    “还在胡说!这人每天进出,你盯了这些日子,焉能不知他只是杂役,算什么萧家人。你今日不让他去,反倒打草惊蛇。”

    那军卒知道自己失言坏了事,赔着小心道:“那头儿您说怎么办?”

    “且让他去,只要一出城,就立刻关了城门,别让他回来!最近城中常有夜间聚众殴斗,城门早闭是常有的事,不会起疑。”

    那军卒又小心道:“那要不要查一查挑的东西?”

    “蠢材!凭那两只小桶,便是十岁瘦弱孩童也藏不进!萧家众人,均已造册,最小的儿子也已是十五岁身材高大的少年,有什么好查!”

    那军卒连连应喏,不敢再吱声。

    仆役忙道了声“谢军爷”,声音有些哆嗦。他挑着两只小桶继续向前走,又按萧振纲提前教的,脚下还故作惊惧地踉跄了两步。听见这样的大事,如果太过镇定,反倒令人生疑。

    经过那军卒身前时,军卒两道目光如剑,向桶中扫视过来。

    萧红玉头皮发麻,强自镇定,死死稳住身体,半分也不动弹。

    只见那两只小桶连盖子也没有,就那么大敞着口,馊腐味迎面扑来。

    那军卒连忙掩了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

    出城门时,有惊无险,又过一关,这才到了城外的垃圾堆后。

    早有一位扮成果农模样的人等候。

    他悄无声息地接过萧红玉,放在背筐中,盖上透气的罩布。专拣山路小径走,好一番跋山涉水,才将她安全无虞地送到了离京几十里的乡下陈家。

    直到在这个叫陈家村的小村庄里安定下来,她才从村民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听到那字字刺心的惨状。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萧振纲,竟是个外通北枭国的大叛徒!”

    “听说他以前打的胜仗,都是和北枭国说好的假仗!为的就是把他扶持起来,谋逆篡权!”

    “啧啧,幸好今上英明,识破萧逆奸计!听说萧家九族一百多名反贼,被砍瓜切菜一样尽数杀了!刑场血流成河,真是大快人心!”

    “岂止!还有他家的婆娘,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充为官妓!那些太太小姐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娇得什么似的,如今全成了千人骑万人睡的□□!嘿嘿!”

    ……

    手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萧红玉低头,松开紧攥的手掌,玉印方正的棱角,在掌心抠出了一道红欲滴血的深痕。

    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她只是懵懂的孩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按照爹爹教的做。

    如今她已长成。十八岁的她,在无数次的回忆复盘中,父亲的冤愤,母亲的悲凉,阿娘的不舍,浸透了她的骨髓,让她一次次痛彻心扉。

    十二年之久,人们已很少再谈论起萧家。偶尔说起,也不过是轻蔑到戏谑的语气,骂一声“恶有恶报”。

    人们根本不在乎事情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更不在乎自己的评价是对是错。

    有另一种可能又如何?萧家谋逆早已盖棺定论,萧逆同党更是被尽数铲除。就连已故孝慈皇后的嫡子也不能例外,被废了太子之位,几年后死得波澜不兴。

    评价错了又如何?萧家男子,无论老少皆已死绝。就算是一段冤案,也已是无人再提、更无人翻案的一桩铁案。

    而这样令人窒息的境况,早已被当年的爹爹、母亲、阿娘预见到。

    怪不得。

    爹爹说,要她只信“嘉义”二字,不要管世人如何评说。

    母亲说,萧季二门再无洗冤重振之日,她一个女儿家,唯有忍耐方可度过余生。

    阿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可她萧红玉,虽是女子,又怎能偷安苟活!

    她的父兄亲人,征战沙场,满门忠烈,却蒙受奇冤,被尽数诛杀!

    她的母亲和阿娘,还不知在哪处的官妓营中,受尽耻辱,生不如死!

    愤怒和痛心在她胸中来回激荡,沸腾的热血在将门血脉中奔腾不歇。

    她又一次攥紧拳头,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不知不觉已蒙蒙亮的天空,立下重誓:

    我萧红玉,誓要洗清萧家冤情!重振萧家门楣!

    房门被轻叩了两下。

    “红玉,起来了吗?爹娘有事要和你说。”是养母张秀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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