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未婚夫

    这一晚,顾千寻反反复复地做一个老旧的梦。

    梦里有逼仄的大衣柜,女人柔软的双手,还有她洗到发白的连衣裙...

    这梦境发生过无数次,就像一尾潜伏在灌木丛中伺机而动的响尾蛇,想要钻进他的心底,吞噬他残存的意识。

    梦的序曲是女人的双手,它抚摸过男孩的头,悄声叮嘱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

    暗无天日的大衣柜,男孩怀抱破旧玩偶缩成一团。近似樟脑丸的古怪香味让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害怕极了。忍不住贴上柜门的缝隙,想要知晓外头发生了什么。

    空,空,闷沉的撞击和倒地声接连响起,残旧的老式地板扬起灰尘。狭窄的缝隙让他只能看到女人沾血的裙摆,和她手中挥舞的斧头。

    一下,两下。斧头砍碎的断裂声让他不断想起过年剁饺子馅的场景。

    “要放爆竹了吗,要放烟花了嘛?”小男孩好奇。

    声音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在衣柜里睡着了。久到他再次睁开眼时,是一对陌生的男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妈妈呢?” 小男孩揉了揉眼睛问。

    男女互相看了眼对方,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只是缓缓伸出了双手,和善地对他说,“走吧,小岭,和我们回家。”

    “小岭?谁是小岭?” 男孩挣开那双手,茫然地往衣柜外看去。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妈妈的影子。

    “妈妈...妈妈...”男孩焦急地呼喊,两只脚不住地扑腾,却被男人摁在了臂膀之中。

    “小岭,那个女人不是你的妈妈。”男人厉声喝住他,“这里也不是你真正的家,乖,跟我们回去。”

    “你撒谎!我根本不认识你!我妈妈呢?我要我的妈妈....”

    “妈妈...妈妈...”

    **

    “嗬!”

    顾千寻突然从梦魇中惊醒,像是沉溺在海底又浮出水面的一刹那,他宛如一个溺水得救的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混沌的意识让他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一寸光从偏角透过来,顾千寻盯着窗帘上的斑点,身下湿糯一片。他抹了把颈间的冷汗,低声咒骂了句,“该死...”

    梦境里不可言说的绝望感如同潮水,持续袭来,顾千寻茫然摸向枕边。「凌晨四点二十九分」,手机屏幕上微亮的灯光提示他天还没亮。

    他撑着脑袋,掀开被子从沙发上坐起。双人沙发宽度不够,他睡得极不舒服。脖子右侧某处肌肉呈放射性地酸麻。顾千寻坐了会,仍觉得烦闷,索性拿上烟去了阳台。

    火星闪烁,吸烟入肺。顾千寻趴上栏杆,不敢深想梦境的细节。

    “睡不着?”

    阳台之上忽然传来一个女声,飘渺又熟悉。顾千寻手抖了抖,烟蒂从半空掉落。

    他仰头,看见二楼阳台上的女人披着风衣倚杆而立。她里头穿了件白色及膝睡裙,露出的手臂内里隐约有黑色印记,顾千寻没再细看,低下头踩灭手中半支烟,呼出一腔白雾。

    “你怎么在这?” 他问。

    “监狱要求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我生物钟习惯了。” 苏易随口回答,眼波来到他上身背心印出的大片汗渍。

    “你做噩梦了?” 苏易问。

    “没。”

    “那为什么流这么多汗。”

    “客厅闷。”

    “哦。”苏易拖长了尾音,看似自顾自地说,“梦境是脑干内神经元释放出的信号所加工组成的画面,所谓日思夜梦,其实就是指深层潜意识里的,记忆回溯。有些梦,也许是自己内心最隐秘,最阴暗的折射呢。”

    她说得轻巧玲珑,话锋不着痕迹地落在顾千寻耳朵里。

    顾千寻看向她飘荡的裙角,不由自主回想起梦魇中的女人,又想到始作俑者是她白天的那席话,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后脑。他舔了舔后槽牙,粗声说,

    “苏易,别把我当傻子。”

    苏易笼在月色里,整个人都带着柔光。她听得出顾千寻隐忍的情绪,却不为所动。耸了耸肩,不在乎地说,“顾千寻,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别被噩梦扰了心智。罢了,也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夜夜睡得安稳。”

    “是吗。那我劝你往后睡觉多留个心眼,「山葵组」可不会就此罢休。你以后还不知道会...”

    顾千寻话说到一半噤了声,深深吸了几口冷空气。寒风消散了他的闷气,话也就没再说下去。

    他想自己不该和苏易怄气而差点失言,毕竟保护她是职责所在。于是另起了话题。

    “你打算怎么找到001号。”

    “不是我去找他们,是等他们来找我。”苏易两手交叉抱于胸前,“既然你都说了他们不会罢休,肯定还会想办法找机会下手。001号作为最优秀的试验品,也一定会被派出来。我只管做好鱼饵,耐心等着就行。”

    “你不怕?”

    “我怕什么,他们可舍不得我死。”苏易挑起唇角,玩味地笑了笑。“同样的,你们也舍不得我死。”

    “你还真是...”顾千寻在脑海里搜寻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词去反驳。他的唇抿成一条线,默了片刻,又开口说,“就这么干等着?”

    “当然不是,总得给他们点可趁之机,才能引蛇出洞。明天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谁?”

    “我未婚夫。”

    “谁?”顾千寻没注意到,他的声调高了八度。

    “哦,我前未婚夫。” 苏易纠正称谓,“明天去了你就知道了。晚安,不对,是早安,顾千寻。”

    苏易结束对话,裹紧风衣回房,自始至终,她似乎都是这场对话的主导者。

    而顾千寻在泛白的晨曦中站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光充满空荡的房间,充满他内心某块死去的空白。他才迟迟转身,去迎接新的一天。

    **

    苏易下楼的时候,厨房已有一阵忙碌的动静。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擦出烟火气。

    “早啊。”江野端出一份炒饼上桌。

    “早。”苏易见桌上摆好的早餐,又见厨房内的陌生背影,扭头问江野,“她是谁?”

    “哦,她是阿静。是寻哥的妹妹。”

    “妹妹?”苏易再次望向厨房,觉得女生的侧脸和顾千寻并没有相似之处。

    “不是亲妹妹。”江野解释,“是寻哥在几年前解救被拐妇女的时候从黑市带回来的。小姑娘挺可怜,无父无母,自己被倒卖了几次都不记得了。也没有读过书,被救的时候连名字都不会写。那些畜牲不把她当人,整日锁在地窖,就叫她喂。是寻哥把她带回帆市后,取名顾与静,认作妹妹上了他的户口。”

    “顾与静,挺好听的。”

    “是呀,阿静现在被寻哥安排在学校重新念书。她知道寻哥平时忙,就自己选择住校,但是坚持每周要过来给寻哥做一天饭。来,今天正好尝尝她手艺。”江野单手给苏易递上一双筷子。

    “等他们一起来吃吧。” 苏易接过竹筷搭在碗沿上,“最近拐卖妇女的案子还多吗。”

    “诶,怎么说呢。自从五年前核污染加剧,生育率跌破1.0%之后。适龄的,能够自然生育的女性就愈发成为稀缺资源。拐卖,倒卖,不法获取妇女的情况也就更多了。” 江野无奈地叹气,也放下手里筷子,“和阿静一起被拐的女性,一共有36名,可我们最终只带回来了8个人。剩下的,都已经查无此人。”

    “可以预见。” 苏易回眸重新望向那个背影,像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

    “只要女性拥有子/宫一天,这个世界对女性就注定是不公平的。在极端情况下,生育不再是权利,而是枷锁和镣铐。也许只有等到「男体子/宫」植入技术成功的那天,才有望迎来真正的平等吧。否则随着人类繁衍的困境加剧,生育价值就会成为社会考量女性的首要评判标准。而人类为了驯化女性成为心甘情愿的生育机器,还不知道会做出哪些疯狂行为呢。”

    江野愣愣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并不是听不懂苏易所表达的内容,而是他从未站在苏易提到的角度去想过这些。他身为男性,只能够理解,拐卖妇女是违法行为,自己的工作必须打击违法犯罪。但至于更深层次的理由和原因,他好像从来没有尝试去找寻过。

    “哎,大早上,不说这些不好的事了。” 江野留意到阿静将要走出厨房,杵了杵苏易的胳膊,“还好阿静遇到了寻哥,也算有个家了。是吧,寻哥!”

    顾千寻刚从浴室洗漱完出来,就听见江野没头没脑的一句。他擦着脸上水滴问道,“什么是不是?”

    “我和苏易说,阿静做饭的手艺好呢。” 江野笑眯眯地替顾千寻拉开餐椅,位置正在苏易的对面。“寻哥,你昨晚睡得怎么样?我就说沙发哪有床舒服,你还是来我房间和我挤挤呗。”

    “不用了,你手受着伤,要好好休息。我睡客厅正好。” 顾千寻坐下,说话间有股清淡的薄荷味。

    “要是不方便,我搬去老头子家里也行。”江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来蹭住也两个多月了,以前楼上楼下住也没觉得什么。现在多了苏易,寻哥又顾及他的伤势,自己搬去睡沙发,江野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别想太多。”顾千寻拍拍他肩膀,“后面一段时间都会很忙,我们住一块相互也有照应。”他说完,又朝厨房喊道 “阿静,不用忙了,快来吃饭吧。”

    “来了。”阿静摘下围裙,慢慢走向餐桌。

    苏易在看清阿静的面容后,心想顾千寻帮她取的名字的确很合适。

    阿静像一株恬静的茉莉花,五官温婉小巧,面部留白恰到好处,一颦一笑轻柔淡雅。举手投足间尽是和苏易截然不同的气质。

    苏易瞧着她一勺勺舀粥的动作,娓娓夸道,“阿静,你真好看。”

    “啊...谢谢。”阿静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兀得绯红,一瞬由白茉莉变为粉桃花。她盛满一碗粥,放在顾千寻的手边,轻声细语道,“哥哥,小心烫。”

    “我自己来,阿静,你先吃。” 顾千寻把碗递回给阿静,又将剥好的水煮蛋放在粥上,接过汤勺问,“在学校一切都好吧。”

    “嗯,挺好的,就是学东西有点吃力,跟不上进度。”

    “不用急,慢慢来。读书是为了明理,也不用科科都学得精通。哥哥当年学习也不好。”

    “就是,我学习也差。阿静你不用担心。” 江野吞下一口肉饼,声音含糊,“况且你身边就坐着一个天才呢,要有什么不懂的题,问她就好了。”

    “噗...”苏易一口牛奶呛住,差点咬到舌头。她缓了缓气,抬眼看见阿静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竟不知为何,会应下江野的话。如果在以前,她会对这种有失分寸的要求感到不快,而此时此刻,她无法拒绝阿静目光流露出的渴望。

    “其实各科知识都有相通性,只要掌握了学习方法,触类旁通,不难的。”苏易扯过纸巾擦起唇角问,“你哪些科目不好?”

    “只有..语文还行。其他的数学,生物,化学,都很不好。不过班里同学说...说女生天生就学不好理工科....”

    “你们班同学的脑子是从侏罗纪时代遗留下来的吗?竟然还相信这种鬼话。”苏易直接打断,“说这些话的人无非是对女性有刻板偏见,没有什么学科的学习是由染色体决定的,只是每个人擅长的专业不同罢了。你要做的是去找寻自己适合且喜欢的科目。而不是被偏见困住脚步,畏手畏脚地不敢尝试。这样吧,以后每周三小时,我帮你补习。”

    “真的?”

    “真的。不过,话先说好,我是第一次帮别人补课,也会对你要求严格,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那太好了,姐姐,谢谢你。” 阿静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平时不敢麻烦顾千寻,在学校也是独来独往,眼下有人愿意主动帮自己,她打心底开心。于是默默挪动椅子,挨苏易更近些。

    “这样最好不过了!阿静以后周末放了学就直接过来,让苏易多教教你。” 江野高兴道。

    顾千寻没料到苏易会答应,他以为按她的性格,会果断拒绝。然而,这女人又一次超出了他的预判。

    他犹豫着,还是另剥开一枚鸡蛋,把雪白透嫩的圆体放到她的碗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苏易看了看,很想为他别扭的道谢方式发笑。但最后忍住了,十分自然地说,

    “不客气,我也是不想白吃白住而已,你就当我用补习抵消了。”

    “好。”顾千寻端起碗吹散热气,他们不约而同地达成默契,对感谢与接受感谢都一笔带过。

    饭桌上的氛围不同于第一日,或许有了阿静的加入,苏易感受到久违的柔和。阿静手艺的确不错,虽然食材多为合成类蔬菜,但是她做得清淡,味道爽口,苏易也吃得习惯。

    早餐过后,进厨房忙活的人换成了顾千寻。他捧着一叠瓷碗来到水槽前,倒掉剩菜残渣,启动垃圾粉碎器。

    苏易跟在他身后,将一把勺筷搁进水池里。

    “你出去吧,我来洗。”顾千寻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

    “你为什么不用机器管家?”苏易抬起下巴问他,这个时代还亲自动手做家务的人在她眼里可以称得上是稀缺物种。

    “用不惯。”顾千寻直截了当地说。

    “为什么。” 苏易追问,“现在基础款的机器管家比一部手机还要便宜。”

    “不是价格原因。” 顾千寻抖落手心泡沫,“是我不喜欢生活被太多科技元素掺杂。机器管家是很方便,可我更喜欢自己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苏易对他的观点起了兴致,直接走到他身旁,盯着水流说,“但是科技的好处是能解放双手,提高效率。像你在这洗盘子的时间,节省下来去做点其他事不好吗。”

    “比如呢。”

    “比如...其他有意义的事。”

    “那你怎么知道,洗碗对我就是没有意义的?” 顾千寻沥干碗碟摆放进橱柜。

    他的反问让苏易从这一刻觉得,顾千寻比他日常显露出的要聪明许多。

    他四两拨千斤地就点破了何为生活意义的伪命题。诚然,生活意义是由每个人赋予的,对于不同价值排序的人来说,事情的意义大小自然不一样。而难道每件事就必须要有意义才能去做吗?譬如洗碗,对苏易而言是浪费时间,但对顾千寻来说,却是一种生活体验。

    于是苏易为这个新发现而感到有趣地笑了,她自年少起不知遇见过多少聪明的人。有些人是智商超群,而情商极低,有些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好奇地想看看,顾千寻属于哪种。

    “你说得也有道理。有时候,科技变革带来的,并不一定都是好事。” 苏易停顿了下,又抛出一个问题,“不过你就不担心,有天跟不上变化,自己先被淘汰了?”

    “跟不上变化会被淘汰的不是我,而是那些科技产品。” 顾千寻拧干洗碗巾,挨着灶台边缘擦拭。

    “以前两三年才会出新款机器管家,现在每半年就有新型号发布。科技改变的不仅是生活,也是人们的耐心。随着阈值一步步提高,大家对它的期待和依赖也就更高。那些科技公司想看到的,不就是不间断更新换代么。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一波又一波地盈利。”

    “但在大环境的齿轮下,你是不可能躲避得了科技更新的。”

    “是啊,我躲避不了。只是希望它能来得慢一些。” 顾千寻擦完最后一格,直起腰把洗碗巾挂在靠墙的粘钩上。然后慢慢转向苏易,对她说,

    “苏易,你和我们不同。你是可以改变世界进程的,站在金字塔尖的开拓者。而我们,是被动接受世界变化的适应者,无论我们愿意与否,也只能跟随你们的步伐去生存,去生活。你当然可以滋生出优越感,但是在优越感之外,也许也可以试着去理解我们这些被迫适应者的无奈。”

    这是顾千寻第一次对苏易说这些话,他的态度让苏易更觉有趣了。她拿起刚洗过的一柄西餐刀,刀面锃亮,寒光直挺挺地闪过她的眼珠。

    “有意思,竟然有天会被你认为是有优越感的开拓者。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杀人犯呢。”

    苏易像恶作剧般,用刀尖划过桌面,拉出一长串尖锐噪音。

    “够了。”顾千寻扼住她的手腕,力量不大,但是足够让她无法再动。“苏易,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但请你清楚,现在我们最关键的任务是去找到001号,阻止「山葵组」继续作恶。不论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最好都先放在一边。”

    顾千寻松开苏易的手腕,不去看他留下的指印,再次沉声说,

    “要是你已经准备妥当的话,我们可以出发去见你要见的人了么。”

    “行啊。” 苏易将餐刀丢回碗柜,拍了拍手。“友情建议,顾千寻,把你的子弹都上好膛。否则等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用你担心。”

    顾千寻说完,额头青筋猛然跳了下,一个极度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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