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

    现在是11月,秋天刚刚开始,然而细雪带着冷冽的铁锈味,在空中纷纷扬扬。

    江野摇下车窗,用手掌胡乱擦了下车窗上的雾气,伸出头向外张望着。

    一阵寒风钻进他的领口,江野缩了缩脖子,从兜里掏出半盒烟。

    “诶,这鬼天气,一天比一天差了。” 江野叼着烟,一手挡风,一手摁下火机,点了几次才成功。他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灰白色的烟雾,身子暖了些。

    烟雾很快消散在空气里,江野转过头,对驾驶座上的男人说,“寻哥,还得等多久啊。”

    被唤做寻哥的男人没抬头,瞄了眼腕上的手表,“快了。” 他说道,声音哑得像灌了沙。

    “寻哥,我一个人也能来接她的。你要不等会回去补个觉吧,都熬了两天了。”

    “没事。” 男人摸了把下巴,粗粝的胡茬摩擦在指腹,酥酥麻麻,他想自己出门前应该要刮个胡子的。但连日的奔波让他连睡个整觉的时间都没,哪里还管得上收拾自己。于是也就作罢,随意撑起胳膊搭在框沿,眼睛看向远方,沉沉说了句,

    “今天是她出狱的日子,我也该来的。”

    **

    上午十点,帆市第七女子监狱的铁门轰然打开。服刑期满的女犯们鱼贯而出,她们急切地奔向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家人,哭泣着和他们相拥团聚。

    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享受出狱的幸福,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苏易。

    苏易走在人群最后,她提着一只褐色的漆皮箱子,那箱子似乎很轻,仅用单手就可以拎动。

    她跨出监狱的铁门,抬头望向天空。天空很暗,没有云,也没有太阳,只有无尽的雪花和寒风。她又回头望了望缓缓关合的铁门,看着囚禁她两万多个日夜的景象在眼前逐渐消失。

    一片雪花飘落在她的睫毛上,苏易感到一丝湿润。她静静地看着,直到铁门完全合上,不留一丝缝隙。她才提起箱子,大步踩着一地的雪花向前走去。

    没走出多远,路边吉普车摁响的喇叭叫停了她的脚步。

    苏易站定,看着车上先走下一个穿棒球服牛仔裤的男人。男人留着利落的寸头,两三步就迈到了她的面前。

    “苏易?” 男人倾身确认道。

    “是我。”

    “哦,你好你好,我是江野,帆市第三刑侦支队的。” 男人热情地伸出手,和她打招呼。

    “你好。”苏易把箱子换到左手。

    “这是我们队长,顾千寻。”江野回身指了指走来的人,“我俩今天是特地来接你的,行李我来拿吧。” 他说着,往前跨一步想接过苏易的提箱。

    “不用了,我自己拿。”苏易错身避开,礼貌又疏远地拒绝了江野的好意。她见眼前又走近的一个男人,男人很高,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墙,挡去大半光亮。他的脸沉浸在光影中,五官模糊,轮廓却分明。

    苏易仰头,恰好到他的下巴,一圈青色的胡渣落入她的眼睛,像从土里钻出的一根根秧苗。他双手插兜没有说话,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苏易也回了个浅笑,把碎发捋到耳后,问到,“接下来去哪。”

    “咱们先回市区,把东西放下吃个饭,然后再带你回局里。” 江野说。

    苏易没有异议,跟着他们坐上吉普车的后座。

    车内空间不小,但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一大堆。苏易叠起后座平铺的一块毛绒毯,放到一边,又掸开皮座椅上的烟蒂。

    “别介意啊,我平时太忙了,这车也是连开带住的,难免有点乱。”江野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和她对话。他憨憨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冷嘛?要不要开空调?”

    “不用了,谢谢。” 苏易答着,开了点车窗。她靠近窗边,看窗外疾驰的景色和穿梭的人群,忽然觉得这个城市从未有过的陌生,原来七年,真的改变了一切。

    江野也顺着她瞥向窗外,忍不住感慨,“诶,本来这个季节,帆市的枫叶早就开红了一片。但这几年环境越来越恶劣,气候也变得异常。夏天下雪,冬季高温都不算稀奇。今年这红叶还不知道能不能开得了咯。对了,苏易,听说你从小就是在帆市长大的是么。”

    “嗯。”隔了几秒,苏易才淡淡应了一声。她目光没有收回来,仍旧盯着车外,面上也没有表情,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江野打量她没有往下聊的兴致,于是也就悻悻地闭上嘴,专心开车。

    对于苏易,江野是有些拿不准用什么态度和她接触的。按照身份,她是罪犯,他是刑警。他本该可以自若地用高她一等的姿态去凝视她,看管她。但是江野做不到,不光是因为今后他们办案需要她的帮助,还因为苏易身上有股独特的劲儿。

    这劲儿让江野难以形容,好像她不是一个被判入狱的杀人犯,而仍是数年前那个名声大噪的天才科学家。

    江野不自觉地就想起初次见到苏易的场景,那是他15岁的时候,新闻里铺天盖地报道国内首位获得“银河科学奖”的女博士--年仅22岁的苏易,凭借在人脑神经科学领域的重大研究发现被科研界誉为百年难见的天才少女。

    无数媒体大肆宣传她的显赫家世,她14岁考入青大的传奇故事,以及她和男友青梅竹马的爱情八卦。

    可是世人爱造神,也爱亲手将神推下祭坛。

    当苏易因为过失杀人被捕入狱时,曾经夸奖过她的人又话锋急转,他们高举火把,一拥而上。

    愤愤指责她的孤傲和冷漠。他们质疑她的论文抄袭,质疑她的成就是靠背后资本加持,更给她扣上天才杀人犯的帽子,大喊她是反社会人格的疯子。

    然而江野记得,站在法庭上等待宣判的苏易,只是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她没有激昂辩解,也没声嘶力竭地哭泣,她冷静地如同一个局外人,用淡漠的语气对法官说,

    “我没有罪。如果我想杀人的话,我敢保证,你们根本抓不到我。”

    此话一出,又为大批讨伐她狂妄自大,冷血无情的看客递上了刀刃。

    流言蜚语从不会在乎案件的真相,人群在满足自己的口舌之快后散去,如同海水退潮,归于平静。

    就这样,苏易最终被判八年零五个月。在她入狱的那一天,距离她的26岁生日,刚刚过去一周。

    “停一下。” 苏易的声音打断了江野的回忆,他踩下刹车问,“怎么了?”

    “我饿了,有点低血糖,可以先吃饭吗。”

    江野扭头看向身旁的顾千寻。

    “好。”一直沉默的顾千寻开了口,他和苏易的视线在后视镜相交,苏易的眼睛黑得像一望无际的海。顾千寻看了几秒,移开目光,“要吃什么?” 他问。

    “这附近应该有家炒菜馆,味道不错。如果它还开着的话。” 苏易指向右前方的一条小巷。

    “行。”顾千寻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苏易也同时走出后座。

    “寻哥,你们先去占位置,我找个地方停车。” 江野打着方向盘,把车拐出巷口。

    砖块不平的小路上只剩一前一后两个影子,顾千寻插兜走在前面,离苏易不远。雪在路面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他们俩谁都没说话,沉默得很有默契。

    直到菜馆老板娘热络地把两位客人引进包厢,顾千寻才意识到或许得找个话题破冰。

    他不像江野擅长闲聊,在把菜单推向苏易,说了句“随便点”之后,就又长久地沉默了。

    苏易坐在他对面,低头仔细翻看。说是菜单,其实是一个手掌大小的透明平板。过去七年,人类科技飞跃式进步,哪怕一间不起眼的菜馆都可以使用全息影像技术向顾客展示上百道菜品样式。

    老板娘笑吟吟地推荐招牌菜,苏易点开一道「四季春」。

    幽□□光自平板亮起,投射进半空。悬空漂浮出一盘色泽鲜绿的菜肴,全方位展示烹炒过程。苏易用手指按住托盘旋转,感受蔬菜刚出锅的热气。

    顾千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苏易的动作上,他隔着一张桌子,视线停留在她的指尖。

    他见过不少犯人,有些狠戾狡诈,有些软弱无知,还有些被命运压迫得不成样子。但没一个人像苏易,没有一个人像她在经过漫长牢狱生活后,面对崭新的世界和未知时,毫不胆怯,甚至短时间内能快速适应变化。

    “难道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吗。” 顾千寻默想,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她粉嫩的指甲上移至她的鼻尖和眉眼。

    苏易今年应该有33岁,但时间在她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侵蚀的痕迹,她的皮肤光滑紧致,不见一丝皱纹。两颊饱满,鼻梁高挺,齐耳的短发增添了几分英气。

    “就先这些。” 苏易挥手,屏蔽光芒,菜单界面在瞬间熄灭。

    点得都是家常菜,老板娘问过有无忌口后麻利地去了后厨。

    室内短暂的安静下来。

    “苏小姐之前来过?”顾千寻摸出烟盒,他烟瘾其实不大,但现在已经到困意临界点,急需一根烟来提提精神。

    “在研究所时常来。”苏易简单明了,“不好意思,我不喜欢烟味。而且,过度疲劳的时候吸烟反而会加速大脑缺氧,容易引发心颤,脑梗。另外,叫我苏易就好。”

    顾千寻拿出打火机的手停在半空,他听完,哑然笑了笑,从嘴里抽出细烟,扔在桌面上。

    “你观察力还真不错啊。” 顾千寻双手叠交在膝盖上。

    “和观察力没关系,是你的黑眼圈,快掉到颧骨下面了。” 苏易端起茶杯,“我大概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事熬的夜。”

    “哦?说说看。” 顾千寻没想到苏易单刀直入地打开这个话题,他搓揉了下脸,单手靠在椅背上。示意苏易接着说下去。

    “因为最近发生的两起凶案,你们怀疑和仿生人有关对吧。蒋主任写给我的信里已经大致说明了情况,这也是你们为什么会愿意假释我提前出狱的原因。”

    “还有呢?”

    “还有,我记得你的脸。”苏易抬眸直视着他,脸上分不清喜怒,

    “虽然过去了七年,但我仍记得是你朝我开枪的,顾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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