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 Shot

    骆家明生了气,几乎是愤怒,但他的愤怒悉数装进沉默。他坐去沙发尾端,两只手肘枕向膝盖,宽大的手掌捂住深埋的整张脸。

    也许他在哭,也许现在他也觉得当初不该生下她。

    骆灵想去找段英,但她只是用玻璃杯装地上的水——水龙头被关掉,房间止住哭泣,只有未干的泪水在缓慢消失。她用手捧那消失的水,挤出衣摆里的水。

    水光摇曳,或者她的眼里注满泪水。

    她陷进梦幻的水光,听见河水,她从没有顺着一条奔腾的河走到尽头,英俊告诉她河流的尽头是大海,但她讨厌海。

    朦胧中,她听见钥匙插进锁孔,因而急切地逃离那水光,奔向紧闭的门。她知道门外的人是谁,因此死死地抵住门,她知道只要门打开,她就会被抱住。

    钥匙轻轻转动,她猛然失重,从来都向里开的门变成向外开,她快要倒下,但被门外的人牵住。

    她穿红色的衣服,眼珠漆黑,她和她同样高,同样面无表情。那不是她想的那个人,那是另一个骆灵,两个骆灵便在潮湿的平台上拥抱,她们将脑袋托付在彼此的肩膀上。

    拥抱着,另一个骆灵忽然问:“爸爸在家吗?”

    骆灵回答:“不在。”

    “可他就坐在沙发上。”

    “一开始坐在沙发上,但我睁开眼他就不在了。”

    他像水一样消失,像其他那些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一样消失。

    她们沉默,过了很久,另一个骆灵断言道:“不,他还在。”

    骆灵铺开听觉,听见一声疲惫的叹息,听见全部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持续许久,久到她终于确信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这时才重新打开眼睛。

    她躺在地板上,眼前是水光摇曳的玻璃杯,她看向骆家明,他正沉默着打扫屋子。

    他如此奋力,似乎有意对抗什么,似乎不仅要清理满地狼藉,更要将这天以前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全部熵增都消除掉,骆灵则始终无动于衷地看他。

    一直到黄昏时分,他终于停止这场对抗。他看向仍然躺在地板上未被打扫的女儿,冷酷地命令:“去换衣服。”

    骆灵换上干净衣服,跟随骆家明到外面吃饭。他们不言不语,沉默得像晚霞,周围是闹哄哄的夜晚。

    晚餐后,骆家明不知为何又转变为温和模样,将骆灵牵住。

    他们没有向家走,而是沿街散步,骆灵被牵住很久才动动手指,她捏了捏那只聪明的手,问道:“英俊还会回来吗?”

    也许她想问的不是这个,也许她想问的另有其人。

    骆家明没有给她肯定的回答,也没有低头看她,只是说:“也许不会——没有人会永远在一起,即使是最亲密的两个人也会有分离的一天。”

    “那我们什么时候分离呢?”

    骆家明失语,静默会儿,回答说:“等你长大,你会离开我。”

    “我会去什么地方?”

    “只有你知道。”

    可骆灵什么也不知道,她抬头看模糊的橘色路灯,好奇地问:“和你一起看电影的人是谁呢?”

    终于,骆家明看向她,他显得惊诧,继而神情复杂,她却兴致勃勃地倒仰着头,看那盏已经路过的路灯。

    沉默着走出十来步后,他给她卑鄙的答案:“她在追求我,我想让她照顾你。”

    骆灵蓦然停下脚步,用力甩开那只手,仿佛这正是报复他出门前冷酷命令的最佳时机,她用同样冷酷的口吻宣布:“我会告诉她。”

    没有人会想要照顾她,他们最后都会精疲力尽。他也不想再照顾她,他只想对抗那个离他而去的人。

    他们僵持在原地,路灯炫目地闪烁,良久,骆家明轻笑声,就好像这才是他沉默半日后第一次出声。他说:“走吧。”

    他们前往一家内衣店,骆灵第一次来这样的店铺,她在五颜六色的内衣夹缝间穿行,它们有一些花边,鼓起来,她好奇地伸出手,探向一件有着厚胸垫的黑色内衣。

    一种不可思议的触感使她恍惚,她认真地摸了摸,却发现柔软的边缘是如此坚硬,她便沿着边缘探寻那坚硬的骨头。

    有店员发现了她,温和地打断她——

    这一整天她都在被打断,但这次她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看向店员的胸脯,最后用一种天真的语气问她:“我能摸摸它吗?”

    店里传出愉悦的笑声。

    离开时,骆家明手里提着只糖果色口袋,口袋轻飘飘的,像他捉摸不透的女儿。

    而骆灵,这时的她轻快、愉悦,好像突然间回到水里。她与骆家明之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近乎庞大,冲淡了他们之间的不稳定,推迟了现实的到来。

    也许这天晚上他们都在做梦。

    梦里,骆家明向骆灵讲述一些生理知识,他不知道他是以父亲的身份教她的女儿,还是以医生的身份教一个小女孩,就像他不知道当初他是以父亲的身份还是以医生的身份劝孟文寻留下这个小小的生命。

    他恍惚忆起骆灵出生的那天,她是那样不情愿的一个难产儿。

    骆灵则在想,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也许从她躺进水里就已经睡着,也许她并没有被制止,她和房子一起被淹没了。

    -

    暑假的倒数第三天,段英回来骆灵身边。

    骆灵重新穿梭在三楼的两扇门之间,他们一起看电视,一起补作业,又一起到小区外买冰淇淋。

    写完作业的小孩们在阳光下奔跑吵闹,他们则安静地躲着太阳。

    “等下一朵云遮住太阳,我们再回去。”骆灵站在树下说。

    冰淇淋在融化,她没有听见回应。

    段英在不快乐,在她重新见到他的这个早晨,他是如此的不快乐。

    她问段英:“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不知道。”段英垂下眼,闷声作答。

    整个早晨他都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他在不安稳的火车上摇晃了一夜——

    不,他心知肚明他的不开心是因骆灵而起,而不是因为火车。

    “冰淇淋化了。”

    骆灵提醒他,黏腻的液体弄脏他的手,他们好像重新回到不久前的游乐场里,段英却无法像骆灵那样做到当即掉一颗眼泪,因为云已经遮挡住太阳,骆灵当即听从天空的指示,向家跑去。

    他望着那道冷酷的背影,迟钝地流下泪,一边落泪一边追赶她。

    段靖方在屋里备课,他们到家后安静地钻进卫生间,冲洗黏腻的手,骆灵看见段英脸上的泪痕,抬起湿漉漉的食指划过自己的脸颊。

    “我们去你哥的房间吧。”她提议说,像以往的任何一次兴起。

    段英家没有书房,那里是段荣的房间,整个段家只有那间房是骆灵不曾踏足过的,就连段靖方的房间她都去过,唯独段荣的房门从没向她打开过。

    “我哥不喜欢我们进他房间。”

    “反正他去上学了。”

    “可他走之前……”段英没有说完想说的话,转身离开卫生间,似乎有点生气。

    骆灵又在卫生间里待了半天,再出去时,她第一次看见段荣的房间朝她敞开了门。

    她走去那里,阳光照亮贴满美食海报的墙壁,一束光投到桌上,照亮落向黑色棒球帽的灰尘,棒球帽旁边是一块凸起的木疙瘩。

    骆灵前去拿起那顶帽子,扣在头顶,由于不会调整头围,帽檐遮挡住她的视线,她忽然想到什么,对段英说:“你哥讨厌我。”

    段英靠立在又被他关好的门边,说:“可你和他一起玩游戏了。”

    “什么游戏?”

    “推箱子。”

    “没有,我没有和他一起玩过游戏。”骆灵好似认定段英在骗她。

    “可我记得。”

    “也许是你记错了,”骆灵摘下帽子重新丢回桌上,转身在屋子里走动起来,一边说,“我们总是记错很多事,因为我们是小孩子。”

    “我没有记错,就是你说送我彩虹的那天。”

    骆灵背对着他,在墙角的一个纸箱子前蹲下,段英的记忆因此更加清晰,清晰到好像他重新回到那天。

    突然,背对他的骆灵邀请他:“我们来玩推箱子吧。”

    段英的耳畔便响起石子割地的声音,那天她也这样邀请她。

    “你想起来了。”

    骆灵困惑地回过头,问他:“什么?”

    “你说我们一起推箱子。”

    “可我没有说话。”骆灵从箱子前起身,转身时却背过手。

    “你说了。”段英终于离开门,朝她走。

    “我没说。”骆灵否认,突然间亮出藏在身后的手,捏着一把玩具枪对准段英,“不许过来,不然我就开枪了。”

    段英顿在原地,胸腔由缓到急地起伏,嘴唇也轻轻颤动,骆灵从没见他这样过,她垂下手,对他说:“这是假的,我只是学电视里的人说话。”

    段英却失控地掉下眼泪,说:“我讨厌你。”

    一颗BB弹从玩具枪里射出,像一粒黄豆击中段英的脑门。

    额头很烫,很晕,但只有一点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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