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荧第一次见到神明，是在年幼之时，那时候荧还是被老乞丐捡回去养大的街边乞儿，住在一个破庙里，说来也奇，这破庙因年久失修，各种设施大多损毁，主位神像却如同有人随时修缮一般，连灰尘也不会落下。而且这破庙，如果不是因为一直有这座庙宇封印了妖魔的传闻，也不会除了老乞丐与荧爷孙俩没人敢住进来。

    那段时间捡到她的老乞丐前得了风寒一病不起，见爷爷病情愈发严重荧便偷拿着老乞丐攒给她的铜板想去求医，医馆掌柜见她一小乞儿，钱财根本不够出诊费用根本不接待她，直接唤来小厮将荧拖出医馆。

    无计可施的荧只能日日跪在神像前祈祷，祈求着哪怕是妖魔也好，救一救她爷爷，这条践命便给祂了。但直到老乞丐因为这场风寒丢了性命，荧才见到了这位姗姗来迟的神明。

    但荧不知道，虚弱的神明甚至无法自救，更何谈救人呢。

    老乞丐一生没什么积蓄，只勉强够买一张草席草草包裹住尸体以留最后一分体面，虚弱的神更没有剩下什么力量，在消失之前也只是帮助了荧在城外立起一座坟茔。

    这之后荧仿佛时来运转般，遇到了刚丧夫丧子的养母，虽然荧小脸脏兮兮的，但相似的面容仍然让其误认为是她的夭折的小女儿。

    衣衫破烂的荧看着面前哭的几乎晕厥的妇人，荧有些不知所措的的小声问着：“夫人，您还好吧？”妇人擦了擦眼泪，坚定的认为荧是自己的女儿要带荧回家，最后作为乞儿的荧被带回了家中认做了女儿。

    自那时荧内心就暗暗发誓：“既然自己占了便宜成了样貌母的女儿，就要全心全意的尽我所能的报恩。”因此荧总是学什么都非常快，待人接物都调理分明，过了几年荧已经开始帮打理产业，还用着盈利盘下了新的店铺。

    荧总是供奉着一个小神龛，神像是从破庙中带出来的一尊小神像，在庙中完好的神像，在被带出庙宇时，仿佛瞬间经历了千百年时光，神像的面目风化剥离，只剩下勉强能分辨出形状的石头。哪怕如此荧依旧供奉着那年仿佛只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神明，她不知其形亦不知其名，只希望自己虔诚的供奉能传达过去，她并无所求只希望祂也能得到好运。

    平淡的日子如水一般逝去，转眼荧也及笄三年有余了。荧相貌姣好，还能将家产打理的井井有条。本来应该是媒婆趋之若鹜的对象，但也没人与之定亲。却是因为荧想招婿，以后孩子随养母姓，自从放心的将产业交给荧打理后，唯一愁的事就只剩下女儿的婚事了，养母深知女儿性格纯孝，也明白招婿的用意，可是这相貌品行都好还愿意入赘的男子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街坊邻里也都知道荧家中的情况，虽然私底下惋惜于荧家中没有男丁也无甚宗族，失去了一个完美的儿媳的人选，但抬头不见低头见，钟氏与荧又相当会做人，也会帮忙打听有没有什么好人选。

    而另一边，在荧十年如一日的供奉下，虽不知神名，但终于唤醒了即将消散的摩拉克斯。

    “希望我也能获得这般好运……”感受到自己剩下的唯一一位信徒的愿望，摩拉克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愿望，不求财也不求官，纯粹希望自己获得好运。

    （貳）

    最近荧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传说是个京城来的公子哥。明明买的是长宁城最贵的宅子，置办家具用的是最好的金丝楠木，还经常看见对方在茶馆听书，每次点的都是最贵最好的龙井。但是又总是孤身一人，搬来时身边连个仆人也没有，宅子里的仆人全是来这里后新买的。

    作为邻居荧对方搬进来当日便冒雨登门拜访了，来开门的门人有将荧请入，让她先在会客厅等一等。

    今日的雨下的有点大，雨水淅淅沥沥的屋檐滴落，串成透明的水帘，将屋檐下新生的叶片清洗出干净的嫩绿色，荧听见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便往中厅的小花园看去，看见一位俊秀青年走来，一席黑棕色长衫，一头长发在发尾仿佛没墨了一般变为赭色，金珀色的凤眼不经意中流露出一丝威严。

    荧呆立当场，青年的相貌与儿时见过的神明长的十分相似，恍然想起破庙昏黄的烛光下，祂柔声安慰着年幼的自己，告诉自己生老病死皆有定理。

    “让你久等了。”青年收起手中的伞说道。

    声音也好像，一时间，荧脑海中本已滚瓜烂熟的客套话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最后有些恍惚的结束了这次拜访。

    虽然长相酷似儿自己信奉的神明的钟离搬到了隔壁，但荧的日常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反倒是养母对钟离这个新搬来的邻居表现的很热情。

    （叁）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荧总能在外出时遇到钟离，渐渐的也熟练了起来。

    说实话，钟离的爱好并不太像传闻中所谓的京城来的年轻公子哥，反而十分的像个从官场退休的老年人，每天除了有书院课程安排外，日常消遣便是赏花遛鸟喝茶，与外表年龄十分的不匹配。

    钟离是教史学的，因对每一个知识点都能深入浅出的讲解，且对与各类典故都能信手拈来，平时也不端着架子有问必答，学生们对于钟离先生的风评是相当的好。书院里其他先生偶尔也会询问钟离对于一些晦涩难懂的书籍的理解。

    荧家中产业与书院也有一些合作，自然知道这些，荧自己偶尔也会去听一听钟离的课。这时候钟离便会略微放慢讲解速度，以便于荧能跟上。

    学生们也都见怪不怪了，甚至还在私下打赌，是钟离先生入赘还是荧嫁给钟离，支持钟离入赘一派与支持荧嫁人的一派私下赌局开的热火朝天。丝毫没想到这一看就老夫老妻默契十足的两人，其实连情侣都不是。

    荧其实很清楚为什么经常与钟离“偶遇”，也明白有意无意的示好与体谅，更清晰的体会到了钟离正在润物细无声的一点点渗透入自己的生活。荧对钟离其实也有好感，毕竟哪个没有心上人的姑娘家会不喜欢一个洁身自好，且明确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美男子？

    但那张与荧所供奉的神明过于相似的面容又让她迟疑，因为前两年催婚的时候自己曾不经意的与“祂”许愿一个好夫婿。

    （肆）

    与其他人家不同，荧家中逐月节并不会过的十分隆重，常常是放家中有家人的仆人都各种回家过节，最后留下荧母女俩与几个本就是被收留孤儿的仆从一起做两天饭，凑合着渡过这两天。

    但今年不太一样，逐月节前一天钟离便以自己初来乍到，身边也没什么亲人，邀请荧母女俩一起过节。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份邀请并不怎么符合礼数。深知这一点的钟离本不该发出这份邀请，荧母也不该答应这邀请。

    但最后却以不够热闹为理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答应了。

    逐月节第一天上午，在做长宁地区逐月节特色食品米叶饼时，便都以各种由头离开了厨房，最后只剩下荧与钟离两人还留在厨房中。

    “真是抱歉，以前在京城时没什么机会下厨，恐怕得麻烦荧老师教导教导我了。”钟离略显为难的看着眼前的食材，在说出“老师”二字时却又笑了起来。

    分明是被“教导”的人，在荧教导一遍之后手中动作却如同精于此道的熟练工般游刃有余。荧甚至有些怀疑钟离是不是故意装的，却又在看到他专注的表情时问不出来，仿佛注意到荧的眼神，钟离望着荧坦诚说道：“我以前确没有做过，但看也算是看过我一位长宁友人做过这个，不过今天如果没有你教导我也不能这么快上手。”很快米叶饼便在两人齐心协力的配合下完成了。

    逐月节的白天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这难得的不设宵禁的夜晚，大街上总是十分热闹的，虽然时节未至元宵灯节，但逐月节依旧会举办热闹的灯会。

    远处湖心的花舟中各色花灯招摇着，湖边各式摊贩云集，游人如织。

    最初牵手只是担心被人流冲散，但感受着对方拉着自己干燥而温暖的手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仿佛有什么快要压抑不住，荧有些走神低头用另一只手扣着自己衣服上的绳结，完全没注意到前方有人一股脑的往前走。

    快要撞到前方的人时钟离拉住荧。“走神了吗？怎么连路都不好好看了，差点就撞到了。”荧分明听见了钟离声音中的笑意，瞬间羞红了脸。有些赌气的暗暗使劲想要甩开相握的手走开，却一时没有挣脱。荧气鼓鼓的抬起头看见钟离专注而宠溺的笑着：“感觉你今天晚上都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荧红着脸，把头扭向另一边，牵着的手却不自主的主动握紧了。拉着钟离向前方的摊贩走去。这一刻荧与钟离彼此之间仿佛心照不宣的确认了什么事情。

    （伍）

    “……可以告诉我吗？钟离……你，与我幼时的神明……是什么关系。”荧最终还是决定问出这个问题，虽然荧其实已经确认了答案，如果不是祂，怎么会从开始就对自己表现出好感，又如此了解自己的小习惯。

    钟离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荧看着钟离的沉默，这份沉默让她有些窒息：“那么你或者说……您……对我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是作为唯一的信徒的偏爱吗？还是……”荧有些惶恐，“那么如果我不再是你的信徒了……我还能获得的曾经作为信徒的偏爱吗？或者说……钟离的爱……会不会只是因为『神爱世人』的责任与信徒的许愿而爱我的呢？”荧知道有些失控，但是却又忍不住说出这些咄咄逼人的话语，“其实……我无足轻重，不过是因为幸运占有了『信徒』这个头衔罢了……对吧。”

    “……不是，你不仅仅是信徒……”

    “神明是因为人的需要才存在的……你是唯一的信徒，是祂的恩人……”钟离顿了顿继续说，“也是，祂唯一的爱人。”

    “现在的祂是因为你而存在于这里，而这份爱，是祂在记忆的沉淀中一点一滴的，诞生出的只属于你的心。”

    荧仿佛看到这自对世人的爱中诞生的神灵，最终从底层代码中衍生出了新生的灵魂。

    无关『神爱世人』，亦不同于少年懵懂的躁动，这是祂在记忆的沉淀中一点一滴的，诞生出的心。

    这份感情不会因为所爱之人年华衰老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消亡。

    荧恍惚听见有人在问：“你看见了吗？祂因为你而拥有了心，成为了『人』”

    荧看见了，的爱人挣脱了名为『神明』的束缚拥抱着自己。

    荧听见了，爱人在耳边的絮絮低语，倾诉着爱意。

    荧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专注的拥抱着对方。

    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拥抱着彼此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