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照影和听潮对了个眼神，前者迅速把听海的学生证塞进了病友的包里，迅速缩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后者盯着眼熟的背包迟疑了一秒，也同样回到了病床。

    实验室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在忽闪忽烁的老旧荧光灯下，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白色口罩的男医生，推着一辆装满医疗器械的小车缓缓进入。

    “我的病房今晚又入住了两位新病人，真是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沉寂的环境被一个阴柔动听的男声骤然打断。

    那位打扮得像医生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眼睛笑眯眯的，语调也十分和蔼可亲。只不过，他的脸中央有一条极长的疤痕，像百足蜈蚣一样从他的额头中央一直没入到口罩下方，破坏了他极具亲和力的声线。

    “实验大楼最近很热闹，之前就听我的护士说了，新来的一位病人病情不轻，不仅毁掉了二楼的排水管道，还毁掉了资料室所有的窗。要是换成别人，我的护士们第一个晚上就该把他送到我的手术台上。可是它们一直观察了三个晚上也不敢动手，直到今晚终于找到了时机。”

    四个滚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医生拨开隔帘，推着小车慢慢走到了听潮的病床前，“我猜猜看，应该是这一位不听话的病人吧。”

    穆照影原本就做好了事情没有到底为止的准备，看见来人时，仍然难免吃惊。进入实验室的医生居然是个和他们一样的人类，而不是其他类似“人体骷髅”这样奇形怪状的生物。

    可她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直觉，这位医生说话的语气与神态，并非像医院中那些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反倒像是汉尼拔这类拥有医学知识，却危险又变态的人物。只不过因为实验大楼里的来客太少环境太沉闷，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寂寞中，变异成了话唠版本的。

    这位医生口中的“护士“应该就是这些人体骨架。他过度啰嗦的话语中，也透露了为什么那些骷髅护士选择今夜前来的原因——听潮前两天在楼内的表现太激进，骷髅护士同样在畏惧他的战斗力。所以它们打算消磨听潮的耐心，等待他变得焦躁、疲倦，暴露出弱点，被困得没有意志的时机，才敢现身。今夜听潮在她的建议下小睡一会，就是骷髅护士眼中的合适时机。

    还有一点，医生的外貌看上去和他们一样是正常的人类，但他既然能够驱使这些骷髅护士，那他的身份和他们这些外来的冒险者显然不同。如果说听潮的战力强于骷髅护士，那么听潮和这位医生相比，谁能更胜一筹？

    “动手术的时候，是不能带面具的。”医生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摘掉了听潮的那张机械面盔。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顿了顿，又发出两声啧啧的感叹，“这么年轻英俊，体格又这么强健，如果只是制作成我的护士还真是有些浪费。我想想，这栋大楼里体弱的护士太多，还缺一位身手不错的保镖。未来有你维护大楼内部的秩序，说不定能大大提高我的治病效率。”

    穆照影皱了皱眉，制作成“护士”？难道说那些能够行走的人体骨架是这位医生制作的吗？

    在对听潮做了一些基础检查之后，医生缓步走到穆照影的身边，“还有一位女病人，你们是情侣结伴一起来冒险的吗？真可惜，你们的爱情故事，很快就要变成恐怖故事了。”医生一遍又一遍说着可惜，但他的语气始终轻快愉悦。

    忽然间，他弯腰凑到了穆照影的耳边，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她感受不到他呼吸的节奏，只听他轻声道：“这位女病人，你一直偷偷看我，应该已经清醒了吧，但是不是说不出话来呢？放心，我的护士并没有使用任何毒药，使用的是小剂量的肌松剂，只是让你们不能说话，不能动弹而已。”

    穆照影呼吸一窒。

    那些人体骷髅始终没有发现她偷看，甚至她和听潮下床的动静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而这位医生进入病房区还没有多久，就察觉到了她不太安分，显然要比那些人体骷髅敏锐得多。他的视觉不仅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超出常人。

    “本来大楼内的病人都是稀客，只要送进我的诊疗室，我马上会为他们进行治疗。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病人越来越多，我都来不及做手术了。所以今晚你们可能要稍作等待了，我有一位老病人还需要最后的处理。你将是我今晚最后一个做手术的病人，等待时间可能会比较长，我要给你补打一针。“

    一边说着，医生轻轻捏起穆照影的皮肤，用清凉的酒精棉花涂抹了两下，随后将注射器的针头轻柔地插入肌肉组织中。

    冰凉的液体迅速注入皮肤，不过这种药剂没有再产生上次那种力气抽空的感觉，看样子已经对她失效了，穆照影不动声色地保持平静。

    医生缓缓走到了穆照影旁边的病床上去，病床固定的搭扣“啪嗒”作响，解开之后，听海的病床被推走了，”因为病人很多，今晚你们有了一个特殊的机会，你们将旁观我的手术过程。放心，我的经验丰富，你们就当做术前放松。”

    医生悠悠地离开，留给他们一个白色的背影，“护士，帮他们调整床位的高度，让他们能看到我动手术的样子。“

    接收到医生发出命令，两位人体骷髅从陈列区喀拉、喀拉地行动起来。

    它们先将病床区域的隔帘拉开，随后走到了她和听潮病床前，为他们调高了床位。如果说原本她只能靠着偷瞄到实验室内的部分设备，那么现在她拥有了全景视野——

    试验台居于整个实验室的中央位置，两侧均是药品柜，那张手术台铺上了一块整洁的白色手术布。医生几乎没有费力，就将听海的躯壳安置到了手术台上。

    耀眼的手术灯开启，整个手术区域明亮异常。很快，医生戴上了护目镜，手持着锋利的柳叶刀，准备进行手术。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古希腊雕塑家米开朗琪罗？他认为他的雕刻，是让人体的形状逐渐从石材中浮现，是从石头中解放出生命的迹象。我认为我的手术过程同样如此，充满着艺术的气息。”即便是手术开始之后，这位医生也像是怀才不遇的街头卖艺人，逮到一个愿意在他面前驻足的过路人，就止不住地小声絮叨着。让他们旁观，也完全是在满足这位医生自己的表演欲。

    不过他做手术时的身影，恰好挡住了那具人体。穆照影没有丝毫感受到艺术的熏陶，只能看到他像是一个无情的工匠，精确而冷漠地动作。

    整个实验室的氛围有些窒息，只有医生用手术器械动作时发出的轻微响动。渐渐的，房间充斥起一股浓郁的腐臭味，穆照影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术台的边缘堆积着一堆剥落的皮肤残片，看上去像是一堆无用的血色布料。

    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手术？听海已经被挖走了心脏，抽干了血液，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再动手脚，除非——穆照影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那些人体骷髅身上，停顿下来。

    难道说，这些“护士”就是这样被他制造出来的？

    穆照影凝了凝眉，在暗道里看到的那些小白鼠的那一幕场景骤然闪回到了眼前。听潮就和那些小白鼠一样，同样被挖走了器.官。也就是说，那些小白鼠的皮囊就是这位医生剥下来的？或者，小鼠只是他的试验品，他的最终目标是想要真正的人类？

    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恶寒，难道说这栋实验楼内之所以那么多冒险者有进无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位疯狂的医生吗？怪不得他能毫无负担地处理这样一具尸体，在这种人的眼中，或许动物和人类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手术”渐入佳境，医生又自言自语说着话：“这一位病人，说来也是特别。被送上我的手术台之前，麻醉失效，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他说自己有一个弟弟要照顾，还说自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赌球很厉害，能给我送来很多很多的钱。不过我看他随身的背包里塞着一堆的欠款合同，应该是为了躲债才进入这栋大楼的。说不定他的弟弟才不需要这样一位累赘的哥哥呢，你们说，我是不是也是为民除害了？”

    他像突然回想起什么，轻笑了一声，又继续道：“在我手术台前的病人，好像都认为我对他们有所图谋，不是图财便是图色。他们都对我的解读过于肤浅，我最喜欢的是他们本身的这具躯体呀。说起来，这位病人的身体素质也十分优秀，不知道我的手术会不会给他带来些许加成呢？”

    听潮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听着那位医生的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短短的几句自言自语印证了他的猜测，躺在病床上的就是听海。

    他进这栋实验大楼，不是为了悬赏令上的大额财富，而是为了找听海。

    在刚进病房区的时候，听潮就看到了那只黑色、LOGO带勾的背包，那是听海考上申谷大学之后，他和孤儿院另外几个孩子用零花钱凑着买的一个名牌包。那时候正值暑假，他们顶着烈日去名牌商店里转了好几个礼拜，最后店员都快嫌他们只看不买要赶人了，才赶在大学开学前定了下来。

    听海收到书包的时候很惊喜，只不过后来好像背了一个学期不到就不用了。没想到，进这栋楼里的时候他也会背上这个包。

    其实，穆照影在掀开听海的病床查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可以和她一起确认。但他总觉得，好像有一座沉重的山压在他的胸口，甚至让他没有起身的力气。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但结果总会以一种逃无可逃的姿势摆在他的面前——听海，他已经遇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