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车内安静,只有机械的发动机声响,是最好的白噪音,副驾上的叶子歪着脑袋呼吸轻浅,刚刚还像大雨里淋湿的小狗,如今哭累了已经睡着了。

    只是眉头若有似无的戚着,看的他难受。

    过高速路口的时候,他趁收费员换卡的瞬间伸手抚平她的眉,这样轻微的触碰叶子还是醒了过来,孟宴臣立马端正的坐好,装作无事发生。

    “大概还需要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叶子听到快到了,恐惧穿过迷雾逐渐扩散开来,她很想逃跑,怕妈妈不够幸运,也不想面对弟弟冰冷的尸体...

    她睫毛用力抖了抖,试图不让自己想这些,“孟宴臣,你跟我说说话吧...”

    孟宴臣应了一声,把记忆掘地三尺,努力找出一些趣事讲给她听,可惜他的人生一直按部就班,趣事屈指可数。

    他受的教育都是如何言简意赅,如何驭下,如何展现威严,趣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的很干。

    也只有叶子会让他时不时触及自己的空白领域,。

    叶子还在等着下文,他就没声了,她笑了出来,开始跟他讲自己的童年趣事。

    将她如何带着弟弟打遍全村无敌手,如何去掏老鼠洞,如何下河摸虾害弟弟被水蛭叮了,如何上山摘野葡萄,现在一想起来都能酸掉牙...

    说她偷偷把蚕宝宝带到学校,无差别攻击,要求对方乖乖交出小卡片,吓的一群小孩子鬼哭狼嚎,大多都给了,结果被告老师,让妈妈一顿好打...

    孟宴臣听的津津有味,很难想象那个画面,看起来这样乖顺柔软的叶子小时候居然是个淘气包、孩子王。

    叶子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孟宴臣以为她是难过,忙问,“后来呢...”

    “后来就上初中了,初中没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就是学习啊...”

    初中是叶子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父亲和别的女人跑了,那个女人的儿子和她是同班同学,到现在她还记得他的名字,赵伟...

    他说‘父债子偿’,带着全班同学霸凌她...

    她和妈妈说想退学,被妈妈甩了两个耳光,骂她没用,第二天就扛着锄头带着弟弟闹到班级去大闹了一场,她只觉得丢脸。

    妈妈走后,同学安分了几天,不再打她,赵伟组织同学们每天课间休息在讲台上轮番表演妈妈发飙的样子,说她是个疯女人...

    她忍无可忍,冲上去用凳子砸破了赵伟的头,妈妈赔了好多钱,给赵伟的爸爸赔礼道歉,对方不依不饶,给校长包了红包,要求把叶子开除...

    妈妈带着一瓶农药进了校长办公室...

    她当然没有被退学,从那以后叶子就明白她的学习机会是多么来之不易,无论别人打她骂她捉弄她,她都没有反应,只一心学习...

    也正因为知道不易,所以从燕大退学的事,她一直不敢告诉妈妈。

    她被认回傅家,妈妈没有一句埋怨,只说应该的,还问,傅家是不是能在燕城给她安排个好工作...

    她说能,妈妈说那就行,挺好挺好...还叮嘱她和亲生父母好好培养感情,不用惦记她,她凡事想的开,只要她过的好就行...

    叶子侧过头,笑着轻轻擦去眼角的泪。

    孟宴臣也只装作没看见,打开音乐,是coldplay的fix you。

    歌声流淌,叶子感到莫名的安慰。

    车子下行转向服务区,孟宴臣问她,“要去洗手间吗?”

    其实他早就想去了,只是叶子一路都在睡觉,他不想把她独自留在车上,怕她醒来找不到他。

    叶子点了点头,一起下了车。

    这里气温明显比燕城低很多,夜风很凉,吹的她一个激灵,紧接着孟宴臣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还带着他的味道和体温。

    “谢谢。”

    回到车上时,孟宴臣不知从哪掏出一包小熊软糖给她。

    “干嘛,我又不是小孩子...”叶子嘴上倔强,手却老老实实的把糖接过来。

    “叶子,前面下高速,我们很快就到了...”

    “嗯。”叶子眼睛发涩,低头撕包装,她明白孟宴臣的意思,他是要她做好心理准备,可是没用的,无论给她多久,这个心理准备注定是做不好的...

    头顶一热,“叶子,我会一直陪着你...”

    叶子突然觉得自己装出来的坚强开始四处漏风,本就是个豆腐渣工程,一点点温暖都会让它摇摇欲坠。

    “嗯。”她拿开孟宴臣的手,用两只手挤着袋子,一颗粉色的小熊软糖被挤出半个身子,送到孟宴臣面前。

    她眼里闪着泪光,努力笑着,“要来一颗吗?”

    他低头抓过她的手,让糖果的袋子离自己更近些,她的唇看起来比小熊软糖更甜更软。

    她的指尖擦过他的下巴,带起一阵电流。

    两人不着痕迹的分开,他咬着小熊软糖,说,“好甜。”

    他们赶到医院时,叶子的妈妈还在ICU,而病房前空无一人。

    那个行政经理确实过来了,只是来交了钱,现在人已经不见踪影,应该是在附近酒店睡觉去了。

    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医生说,挺过今晚存活率就会大大提高。

    孟宴臣劝叶子去睡会儿,他来守着,有什么事会第一时间叫醒她。

    叶子没有反应,她趴在ICU的玻璃上张望,妈妈苍白浮肿,身上插满了管子,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看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不能走,她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

    “好,那我们一起在这等,叶子,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叶子微微转头,带着哭腔,“会吗?”

    “当然。”孟宴臣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心里却觉得自己此刻像一个神棍。

    很多时候熬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好,但是眼下还是要想办法熬下去。

    凌晨五点,叶子终于熬不住,枕在孟宴臣腿上睡着了。

    快六点的时候,叶子妈妈醒了,孟宴臣把叶子唤醒,叶子换了无菌服进去。

    “妈...”叶子抱着她的手,感觉像抱着一截枯枝,干燥粗糙。又有些僵硬。

    她喘息很是费力,喉间带着杂音,声音虚弱,“别哭...”

    叶子点头,却哭的更厉害了。

    “他们对你好不好啊...”

    叶子很快意识到妈妈在问她的亲生父母,“好,他们对我都很好,哥哥们对我也很好...”

    她似乎想点头,只是做不到,用力眨了眨眼,“那就好...”

    叶子还未来的及说更多,便被护士拉了出去,仪器上的心率和血压都飞速在掉,病房里涌进来好多人...

    孟宴臣从身后抱着她,对她说着什么,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

    叶子昏过去的时间里,孟宴臣已经联系好丧葬服务,为叶子妈妈擦身穿衣。

    叶子醒来时看到的是梳妆整齐气色如常的妈妈,她躺在那似乎只是睡着了,轻轻拍拍她她就会醒...

    叶子木然的坐在床边握着妈妈的手,那手真冷啊,怎么暖都暖不过来,最后把她都冻伤了。

    良久,孟宴臣分开了她的手,低声哄她,“叶子,我们得带妈妈回家了...”

    叶子不动。

    “弟弟还等着我们去接他呢...”

    叶子微微打了个颤,站了起来...

    孟宴臣的车打头,载着棺材的车队在后,一直开到家门口,下车时叶子才发现一路都没有开导航。

    茫然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

    “我来过...”

    四目相对,一时了然,此时不是说这些旧事的时候,他摸摸她的头,“下车吧,妈妈还等着我们呢。”

    被封印的眼泪在见到弟弟尸体的那刻如一场海啸,叶子哭的声嘶力竭,倒地不起,孟宴臣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她,怕她情绪激动伤着自己,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叶子一遍遍的哭喊着,“孟宴臣,他才十六岁啊...他才十六岁啊...”

    村里的习俗要守灵三日,孟宴臣和她一起披麻戴孝,跪在灵堂,来吊唁的宾客要行叩拜礼,人家磕几个,他们送客就要回几个,两个人东都磕的脑门红红。

    叶子是女儿,应当的,可孟宴臣非亲非故,“孟宴臣,你不用这样的。”

    孟宴臣勉力弯了弯嘴角,“我愿意的...”

    早在病房外,他就对叶子妈妈暗自说过无数次——妈妈,我一定会照顾好叶子...

    叶子又有些想哭了。

    傍晚的时候,谢天韵和傅有年外加两个哥哥都赶来了,看到跪在地上的孟宴臣愣了一下,傅有年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胳膊。

    祭奠过后谢天韵将孟宴臣叫到外面,亲热的拉住了他的手,道了很多次谢,“宴臣,这次多亏了你...好孩子,你受累了...”

    她到现在都在后怕,她没想到叶子的养母会走的这么快,如果真的让叶子错过了见她最后一面,恐怕是和叶子的关系再也无法挽回...

    叶子走后她也没心思过生日,只是强撑着和大家吃了顿饭草草散了,人走了她把傅源傅恒骂了一顿。

    为什么不拦着叶子?为什么不去送她?大晚上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跑出去...

    得知孟宴臣已经送叶子去了,就说两个亲哥哥不如一个外人...

    越骂越起劲,从他们小时候偷偷把叶子带出去把她弄丢了,到成长一路上不让她省心的桩桩件件...

    又咒骂那个当年把叶子拐走的人贩子,边骂边哭,傅有年上前安慰她,也挨了骂...

    一晚上谁都没能睡好...

    叶子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是面无表情跪在灵堂,孟宴臣操持一切。

    直到出殡那日,谢天韵才鼓起勇气给叶子道歉,“...妈妈不是生你的气,妈妈只是嫉妒她...她陪你度过了你成长的日子,妈妈却没有...”

    理智上她知道叶子养母是傅家的大恩人,要没有她,叶子不可能活到现在,他们一家也不会有团聚的一日。

    可那些失去的亲子时光和作为妈妈独一无二位置,她不知从何处讨回,只有满腔委屈...

    叶子这才正眼看她,才不过几天谢天韵明显苍老了很多,她伸手帮她擦去腮边热泪,像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背,哑着嗓子说,“好啦,妈妈,不哭了...”

    妈妈弟弟下葬之后,在叶子的催促下傅家都回燕城了,只有孟宴臣留下来陪她,等头七过后再一起回去。

    临走前傅有年和孟宴臣经过一番深谈,对他大为放心,再出来言谈间已把孟宴臣当做半子,反倒要谢天韵时不时明里暗里提点他注意分寸,还不是你女婿呢。

    所有人都觉得叶子妈妈弟弟过世这件事已落下帷幕,车子开出去好远,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叶子冲着他们笑着挥手。

    孟宴臣预感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叶子痛不欲生的样子尤在眼前,她不该恢复的这么快。

    真正的悲伤很难现于人前,怪兽偏爱在暗夜里发起潮水式攻击。

    他警惕着,寸步不离,出门去离家不足百米的路口买菜,也要拉上叶子。

    他厨艺有限,这里也只有应季的简单蔬菜,只能做些简单的清淡饮食,左右他和叶子都没什么胃口。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多吃一点,毕竟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果然,一切才刚刚开始。

    叶子的情绪问题很快显现,她好像很累很累,白天陷入无尽昏睡。

    要不是孟宴臣时不时叫醒她,拖她起来,用尽浑身解数哄着她喝几口水,吞几口蛋羹,她能一直不吃不喝的睡下去。

    足足睡了三天,头七已过,叶子丝毫没有回燕城的打算。

    孟宴臣的话统统变为真空,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开始常常在半夜起来大扫除,叶子家不过百平,分东西屋,灶台在中间,地上铺了白色的瓷砖。

    家里本就窗明几净,井井有条,没什么好收拾的。

    叶子用手拧着抹布,一遍遍去擦瓷砖,用一只牙刷一遍遍去刷瓷砖的缝隙...

    孟宴臣被窸窣声响吵醒,走出来,叫她,“叶子。”

    叶子微微偏头,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眸中只有一片空洞的木然。

    孟宴臣的心针扎一般,那片苍翠欲滴蓬勃的小小叶子已变成枯叶,悬于枝头,摇摇欲坠。

    他笑着蹲下身,去抢她手中的牙刷,“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叶子没有吭声,只是另找了一根牙刷接着用力的刷。

    细细的磨砂声贯穿始终,直到公鸡打鸣,太阳升起。叶子满眼通红,精神还亢奋的很。

    孟宴臣白天不错眼的看着她,晚上这么折腾实在熬不住,倚在墙边颓然的坐在地上。

    眼前的情景逼的他想发疯,可他不能阻止叶子,这是她宣泄痛苦的方式,如果阻止,痛苦就要已其他的方式宣泄出来...

    他不确定其他的方式自己能否承受的起。

    太阳高照,叶子终于收工,去洗澡。

    孟宴臣强打精神去做饭,简单的两菜一汤做好,端上桌,他喊了一声,“叶子,吃饭了。”

    他太累了,撑开眼皮都很吃力,他歪在凳子上想着闭眼休息片刻,一下就睡了过去。

    等他从急坠的梦中惊醒,发现叶子还没有出来。

    立马慌了神,高喊着‘叶子’往外走,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不好的猜想。

    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他用力拍着浴室的门,无人应答,他一脚踹开。

    湿淋淋的叶子靠坐在墙角,正用一把美工刀缓缓划着手腕,手上全是血。见他进来,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孟宴臣...”

    孟宴臣暴怒,打掉她手中的刀,“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他迅速查看她的伤口,她还笑着安慰他,“没事,不深,我没想死...”

    孟宴臣怒瞪了她一眼,抱她出去,放在车上,不忘扯了毛毯裹住她,开车直奔村里的卫生所。

    伤口很多,好在都不深,只是看着吓人。

    回去的路上,孟宴臣脸上乌云密布,一句话都没说,他甚至想直接开回燕城,但他不确定这么做对叶子是否有帮助。

    车子停进院子,叶子伸手拉车门,他锁住了车。

    安全带啪的一声弹开,他侧身捞过她纤细的脖颈,碾压她的唇瓣...

    这是一场侵略,带着怒气、恐惧...

    因受到惊吓急速飙升的肾上腺素,急速下降后又跌入低谷,急需抚慰...

    明知有惊无险,他仍真实的感到刚刚差点就永远的失去他了...

    长驱直入,并有没有遇到预想中的抵抗。

    叶子接受度良好,初时的震惊过后笨拙的回应着...

    于是一场侵略化为缠绵,心痛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甜蜜...

    不知吻了多久,叶子拉过他的手,他的指尖染着她发间的潮意,她带着他顺着锁骨向下...

    他被柔软的触感惊醒,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把一切夷为平地。

    喉结跳动,口很干,找不到语言。

    顺着剧烈起伏的线条向上,是她水光潋滟的双眸,比起意乱情迷更像是求救,忧伤源源不断的溢出来...

    他瞬间熄火,这不是他想要的。

    这应该是暮年也值得拿出来回味的美好回忆,不该是宣泄情绪的工具。

    拉好她身上的毛毯,暗自调节呼吸,他试探性的说,“叶子,那只是一个意外。”

    叶子似被人揍了一拳,咬着唇蜷缩起来。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劝她弟弟的死亡是个意外,妈妈的过世也只是个意外...

    她知道,可是意外就不痛了吗?

    失去就是失去了啊...

    他不忍再去刺探她的内心,沉默着抱她回去。

    他更严格的看着叶子,叶子没有机会再割伤自己,便拿他当止痛药。

    她看向他的目光好似在说,孟宴臣我救过你一次,现在轮到你了...

    他很难拒绝。

    叶子没有经验,撩拨的毫无章法,都是乱来的,却常常把他逼到角落。

    人能接受的挑战是有极限的,何况叶子本身对他而言就充满着诱惑,他只能一次次让步...

    他们一次次激吻,一次次坦诚相见...

    放纵叶子在自己身上留下满身的牙印,放纵自己在她身上留下暧昧红痕...

    一次次逼近忍耐的极限...

    叶子委屈的问,“孟宴臣,你难道不想要我吗?”

    当然想,但他更怕她只是一时情绪上头,事后后悔。

    他的回答是臣服在她脚下,仰头将脸埋进密林...

    他希望能最大限度的免除她的痛苦,用最温柔的方式让这片小小的叶子丰盈...

    好在他虽青涩却有足够的耐心,就这样带她去看了她未曾见过的风景...

    叶子在头顶嘤嘤哭泣,泪水濡湿他被她抓乱的发...

    她的腿在发抖...

    柔软的身躯重新落回他坚实的怀抱,她哭的却越发厉害...

    他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好久之后听她抽噎着说,“我该多给她打几个电话的...我该多回家看看的...她说没关系...我怎么会真的就以为没关系...我太蠢了...孟宴臣...”

    “老天就是惩罚我太蠢了...所以把他们都带走了...”

    “我本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等赚了钱...带她出去玩...”

    “可我没机会了...”

    “孟宴臣,我永远没机会了...”

    “我又不是她亲生的,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什么都没有...”

    ...

    等她哭累了,孟宴臣抹去自己腮边的泪,勉力安慰道,“不是的,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你陪伴了她那么多年,她一定很高兴做了你的妈妈...”

    孟宴臣的话并没有多少说服力,但叶子头昏脑胀,心碎成粉,她容许自己被他用含糊的理由捞起...

    像从水中掬起一弯破碎的月亮...

    日子终究是要往下过,把叶子召回燕城的是她辅导员的电话。

    半个月的时间她落下了太多的课程,再不回去就要面临挂科,而且下班学期实习打算进实验室的话要早做准备...

    叶子绝不能接受挂科,她还要进最好的实验室。

    如今这已经不是学历那么简单,这里凝结着母亲的爱,心血,期许...

    是她人生的支柱。

    临走的前一天,孟宴臣提议去爬山看日出。

    大冬天哪个正常人会在凌晨四点上山呢?而且她一动都不想动,每天光睁开眼就已经很累了,但看着他瘦的凹陷下去的双颊,眼中跃跃欲试的光芒,她鬼使神差的就点了头。

    山并不高,或者称其为稍微高点的小土坡也不为过。

    孟宴臣准备万全,两人的冲锋衣,登山鞋,登山杖,还有保温水壶,保温毯,暖宝宝...

    他甚至还搞了个头戴的探照灯,她忍不住笑他,这阵仗是要去登珠峰。

    走了几步她就笑不出来了,连续多日吃不好睡不好让她的身体虚弱无比。她喘的厉害,要不是借助登山杖她连十分钟都坚持不了。

    “孟宴臣,我们歇会儿吧,我走不动了。”

    “我们不是刚出来么,再坚持一会儿。”他拉着她依旧大步向前。

    “孟宴臣,我...我真的走不动了...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回家吧...”

    “快了,前面就是山顶了,我们慢点走...”他果然放慢了速度。

    她又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完全没有到顶的迹象,直接甩开他的手,死活不走了。

    “我真走不动了...”她倚着一颗树大口喘着气,内里已出了一层汗,保暖内衣粘在身上湿哒哒的难受。

    “那歇会儿吧,歇会儿...”孟宴臣也找了颗树靠着,他其实脚下也一阵阵发虚。

    空气很冷,走的时候不觉得,停下来就有些凉。

    他倒了热水给她,她喝了一点,他把剩下的喝完,利落的拧好盖子。

    “走吧,已经休息十分钟了。”

    “这么快么?我怎么感觉才休息了一分钟...”

    “真的,停下来时我特意看了表。”孟宴臣翻转手腕把表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什么都没看清就被拖走了。

    天越走越亮,叶子又要休息,孟宴臣不许,一直在说“马上到了,我们到上顶再歇...”

    叶子眼前发黑,开始耍赖,“孟宴臣,你背我...”

    “不背,你坚持一下,你可以的叶子...”

    没想到被拒绝的这么干脆,叶子气的不行,甩开他的手使出吃奶的劲疾走,一边埋头走一边用台湾腔嘀嘀咕咕,“说什么喜欢我,屁勒!背一下怎样啦...我又不重...”

    孟宴臣笑的不行,连带投射在地上的灯光都一颤一颤。

    他的笑成功火上浇油,叶子立马大声了些,“笑屁勒!谁家男朋友像你这样,谁家女朋友混成我这样...”

    她说着就被孟宴臣拽着帽子拎回身边,他搂着她的肩不许她挣扎,“你说什么?”

    叶子眼珠骨碌了一圈,理直气壮,“我什么都没说!”

    “我可听见了!你说我是你的什么人?再说一遍!”

    叶子脸红了,“我什么都没说!”

    她抡起王八拳护体,孟宴臣躲闪退后一步,她立马玩命往山上跑,孟宴臣在后面追,夸张的大喊,“女朋友!你慢点,别摔着!”

    他的声音惊起一群飞鸟。

    似是被很多人围观,叶子羞恼的否认,“谁是你女朋友?!”

    “叶子!”

    “她不是——”

    “她是!”

    “她不是!”

    两人的小学鸡对话一直持续到山顶,叶子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太阳像个咸蛋黄隐匿在雾气里,看不真切,也无甚美感。

    地上凉,孟宴臣伸出无情铁手把她拎起来,圈在怀里,“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叶子忍着笑故意咬着唇不吭声,看他反应。

    孟宴臣把她翻过来,要她面对着自己,面容冷肃,“你要赖账。”

    这话说的她像极了提上裤子不认账的渣女,叶子耳朵霎时红透,扭捏道,“没有...”

    “那...你是我的什么人...”

    叶子小声说,“女朋友...”

    孟宴臣满意的“嗯”了一声,低头索吻。

    她仰起头将唇瓣浅浅的印上去,一触即走,咯咯笑着。

    孟宴臣眼里有了湿意,他都记不得多久没见过叶子这样笑过了,重逢以来,叶子的笑容从来都是淡淡的,还来不及开怀就已被收回。

    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在江边望着他的叶子,小狐狸眼睛眨啊眨,眸子里满是愉悦和狡黠,一心一意要把他网进自己的小小世界里...

    他凑近,执拗的看着她眸中自己小小的影子,确定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他,他吻着她的唇,恨不能融化在她的眸子...

    这一刻他是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她...

    虽然穿的很厚,叶子还是感受到了他蓬勃的yu念...

    她把他推开了一些,有些不好意思,斥责道,“孟宴臣...”

    孟宴臣把她捞回怀抱,下巴抵在她颈窝,喘息着,“一会儿就好...”

    叶子身子一僵,孟宴臣弯起嘴角,叶子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在这里就要对她做什么吧...

    那也未免太丧心病狂了些...

    就算要幕天席地,这里也入不了他的眼,单单不够美这一条就被pass了,也不够舒适,缺乏氛围...

    或许他郊外别墅的花园更合适,或者找一个人迹罕至美景绝佳的小岛...

    叶子不安的动了动,小声儿嘟囔,“为什么我觉得...它并没有好...”

    他收紧手臂,把喉咙里的“嘶”声压下去,“快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说,“再说一遍,我是你的什么人?”

    幼稚鬼...

    叶子没好气的说,“你是我的狗!”

    孟宴臣笑了,他都快忘了他的女朋友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顽皮小姑娘。

    他在她耳边“汪”了一声,叶子笑的打颤。

    孟宴臣再接再厉,“汪汪!”

    叶子笑的更厉害了。

    不一会儿,她激动的拍他的后背,“快看快看,孟宴臣,太阳出来了!”

    他只想抱着她,根本不想看什么太阳,但他的女朋友不解风情,几乎要给他拍吐血。

    他只能松开她,这里的日出远没有海边壮观,太阳升起来雾气也没有全散,看着病恹恹的。

    但这是他和叶子一起看的第一个日出,单凭这点就胜过了所有美景,值得纪念。

    他对着太阳大喊,叶子吓了一跳,这完全不像孟宴臣会做出的憨憨行为啊。

    孟宴臣喊完,无比畅快,看向叶子,“你也喊一喊,喊完可舒服了。”

    叶子一脸嫌弃,“不要,老土...”

    孟宴臣:“......”

    紧接着叶子对着太阳蹦蹦跳跳,挥舞着手臂大喊,“妈妈,我要走啦!放假我还会回来的!不要太想我!”

    “妈妈,我也一起回来!”

    叶子眼泪还没来的及落下就笑了出来,拍了他一下,“你脸皮可真厚!谁同意你叫妈了?”

    “妈妈同意了。”

    叶子又打他,他一脸正色,“真的!”

    “那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我们的秘密...”

    叶子无语,原来孟宴臣也可以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下山的时候叶子趴在孟宴臣的背上睡着了,呼吸吹的他耳后有些痒,软软的手臂缠着他脖颈,满是依恋。

    孟宴臣好久都不曾这样安心过了,那感觉就像一切尘埃落定,人生圆满,别无她求。

    他甚至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这一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谢天韵阻拦叶子回去看养母差点铸成大错,因此急于为叶子做点什么,她一回到燕城就开始主动和付闻樱相交,意在为叶子和孟宴臣日后扫清障碍。

    大家本在一个圈子里,也见过许多次,为什么大半辈子过去还只是点头之交?

    显然是八字不合。

    她和付闻樱本质上属于一类人,眼高于顶,作风强硬,已经是天然对冲属性,外加谢家傅家属于老钱,付闻樱和孟家属于靠实业兴起的新贵,更是互看不上。

    谢天韵自身在家族产业中大权在握,就这两年才退下来,不像是付闻樱多年一直隐身在丈夫身后做贤妻。

    谢天韵鄙夷付闻樱的从属地位,付闻樱看不上谢天韵锋芒毕露指点江山的劲儿,实在是两看相厌。

    是以当谢天韵主动相邀,付闻樱都觉得见了鬼,但还是装出惊喜的样子从容赴约,两人不知不觉喝了好多次下午茶,一起逛街,做SPA...

    她们各种同框,在人前亲密的挽着胳膊,亲热的叫着彼此,一个叫着阿韵,一个叫闻樱,任谁看了都是一对好姐妹。

    只有两人心知肚明彼此间的斗法,付闻樱很沉的住气,不刺探不好奇,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就等这妖自己坐不住主动交代。

    反正她没什么损失,顶多浪费点时间而已,而且她能明显感到谢天韵是努力想跟她搞好关系的。

    好多次明显两人意见相左,谢天韵都硬生生把话头压下去,避开机锋,只为保持一个良好氛围。

    按理说她没什么求的到自己的地方,何至于如此。

    不过付闻樱也乐于看着她吃瘪。

    直到前天,谢天韵主动提起儿女婚事付闻樱心里有了数,同时也很困惑,因为之前听说傅家幺女失而复得,她动过联姻的心思。

    这门亲事若能成必能让国坤集团更上一层,虽然不喜谢天韵,权衡之后她还是主动邀约,都被婉拒了,她还送了孟宴臣的照片和各种资料给到傅家,之后便如石沉大海...

    如今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拿乔的机会,她笑着说,“我怎么听说你们和吴家已经定下了?”

    “没有的事,不过是年轻人相看相看,现在的孩子成不成都勉强不得,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总是希望她嫁最好的。”

    付闻樱听她把孟宴臣捧的那样高心里也熨帖了,轻啜着茶,“宴臣这孩子品行方面确实无可挑剔。”

    谢天韵愣了一下,没料到她这么直白的给自己孩子脸上贴金,虽是实话但怎么听怎么别扭。

    她忍的辛苦还是要忍,最终扯出个笑,捧场道,“是,我也是看好这一点,共度一生人品最重要...”

    孟宴臣进门时付闻樱已经冷着脸在饭桌前等候多时了,见他进门,吩咐阿姨摆饭。

    她眼风一扫孟宴臣一脸喜滋滋的模样,嘴角翘着都放不下去,心火更盛,“现在见你一面可真难啊,一家人吃顿饭都要三催四请...”

    孟宴臣收敛了笑意,乖乖坐好,“对不起,妈妈,最近有点忙...”

    付闻樱懒得拆穿他,忙什么?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许沁都招了,他和那个诬告犯搅合在一起,什么东西!

    “忙也要爱惜身体,吃饭。”付闻樱给他盛了一碗花胶鸡。

    孟宴臣苦了脸,他根本吃不下啊。

    送叶子回学校,原本说好只送到门口,他缠着叶子在车里亲了又亲还是舍不得。

    叶子妥协,许他送到宿舍楼下。到了楼下他又黏黏糊糊不肯撒手了,非要叶子在他脸上亲一下。

    叶子脸皮薄,不肯亲,他就不放人,两人拉扯着,就被下楼的室友撞个正着。叶子不得已只能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男朋友。

    孟宴臣一下就逮住了理由,请她的室友吃饭,其实这个时间吃饭有点早,但大家对叶子‘业界精英’脸男友过于好奇,室友在群里一说,大家一呼百应。

    吃过饭孟宴臣又提议饭后散步,两个人在校园里游来荡去,直晃到付闻樱的电话一遍遍打过来才作罢。

    临走孟宴臣还和叶子说好,明早要等着他来一起吃早饭,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孟宴臣装模作样的喝着汤,付闻樱把一个红封推到他面前。

    他碰都没碰,“妈妈,我以后不会再去相亲了。”

    “哦?”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付闻樱笑着眉毛一挑,“别急着拒绝,先看看。”

    孟宴臣拿过红封,打开看到叶子的照片,一愣。

    付闻樱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

    “是傅家的小女儿,机会难得,见见吧...”

    孟宴臣心头一喜,但紧接着抬眸就对上母亲审慎的眼神,如鹰一般,他心里陡然明朗,眼神暗了下去,“您都知道了...”

    “哼,”付闻樱在桌上轻拍了一下,“装神弄鬼!”

    接了谢天韵递来的照片,付闻樱越想越不对,谢天韵何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她一边着手调查那个诬告犯的去向,一边查孟宴臣的行踪。

    她把许沁审了又审,都没审出什么新东西,倒是把肖亦饶叫到家里,两下就交代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看来傅家是已经看好这门亲事,担心以前的过节,想先从她这过了明路,到时候她也不好翻脸...

    做梦!

    “妈妈,我真的很爱叶子...”

    “怎么,她也给你煮了一碗粥?!”付闻樱努力平复心绪,开口还是激动了,“心术不正绝对不行,和什么人交往不行?偏偏...”

    她看到孟宴臣受伤的表情,把后面难听的话咽了下去。

    “总之,我但凡有一口气在,这个女人别想进我孟家的门。”

    “妈妈,做错事的人是我,叶子不过是恰巧撞到了枪口上,她不过是被我刺激,做了我自毁的工具,该受惩罚的人是我...”

    “呵,我的教育真是失败,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轻易就被人洗脑了!是不是她把你带去的酒店,是不是她报的警?”

    孟宴臣红了眼眶,“是我自愿跟她去的酒店,是我激她报的警,是我放任事情发展...”

    付闻樱失望至极,“按你这么说,激情杀人都不是犯罪了。”

    世上所有犯罪在当事人心中都有合理的理由,但‘受害者’为其开脱的还真不多...

    她离席上楼,她已阐明自己的立场,多说无益。

    “是,她是做错了事,可人都会做错事...”

    付闻樱猛的回头,没想到儿子会拿旧事戳自己的心窝肺管子。

    “妈妈,她已经受过惩罚了,也没有给我们家带来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开始呢?”

    什么意思?这是说她付闻樱做的错事比那个诬告犯严重百倍,尚且被原谅...

    付闻樱淡淡一笑,“我从没说过她不能重新开始,我只是拒绝和她成为家人。”

    孟宴臣完败,却不甘心,恳求道,“妈妈,就算为了我...”

    付闻樱不耐,冷冷打断。

    “你要是真心为她着想,就趁早了断,有那样的案底,她一辈子在我们面前都抬不起头,她今非昔比,也不见得能受得了这份儿委屈,何必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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