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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华如水,澄澄净净地泻入窗内,宁松晚坐在妆镜前一动不动,双眼凝注在那两盒胭脂上。

    巧合么?未必吧。

    井云阁是大梁皇都上京城最大的胭脂铺,虽说与望京仅一水之隔,但京城的物件买起来到底不是那么便利。近百种花色款式下,选中同一款就更是稀奇。两盒胭脂同一日出现在她的眼前,怎么想都觉得刻意。

    宁松晚相信宁芷兰是故意留下这个给她看的,可就算宁芷兰存心气她,也得先知道文卿安的打算才行。

    这一夜,宁松晚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翌日天麻麻亮,她便起床梳妆,到府衙门前等着文卿安,打算当面问问清楚。她气,但她并不想如宁芷兰的愿,一个人躲在深宅生闷气,像母亲那样慢慢积郁成疾。

    终于她等来文卿安的马车,文卿安下车便步履如飞的往门里去,瞥见她时目光忽地一滞:“晚晚,你怎么来了?”

    宁松晚还不及答,他又接着说道:“我有急案要审,不能同你多说,赔银的事你不必担心,昨晚潘家就着人送来了,今日清点过后就会送去府上。”

    话说完他便要走,宁松晚一把扯住他的袖缘:“我不耽误你时间,只问一句便走,你与宁芷兰除了那桩案子外,可有过别的私下接触?”

    文卿安眼波微微一荡,而后镇定下来:“未曾。”

    他匆匆进了府衙,宁松晚却从他先前的眼神里看出了闪躲和心虚。

    他在撒谎。

    一整个晌午,宁松晚都呆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两盒胭脂,直到中午才收拾了心情去陪母亲用饭。过午官府的人将潘家的赔银送了过来,如她所报数额,共计三千两整。

    丘山斋的人皆因此事受到了惊吓,宁松晚叫阿照给他们分发了一笔压惊银。此举也是为了稳住人心,毕竟如今丘山斋里已没多少存画,生意必然惨淡。

    至于沈寡妇那边,宁松晚想着送银子难免生分,便从私库里挑了几端上好的料子,叫阿照送去。

    一应庶务处理妥当,接下来的难题便是收画了。寻常画作倒是好说,但能做为镇店之宝挂在墙上展示的大家名作却需要机缘。于是宁松晚放话出去,若有收藏大家愿意割爱的,丘山斋定高价相求。

    这消息也算放得立杆见影,当晚就有人找上了门来,且还算是位老相识。

    ……

    文卿安忙碌了整整一日,直到下值时才回书房更衣,本是一身的疲惫,可进门时听到守卫禀报:“大人,宁姑娘遣人送了东西过来,属下放在您的案头了。”蓦地一股热流直蹿上心头,他步伐变得轻快,脚下生风般走到书案前。

    案头上果然躺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木函,文卿安拿在手里只觉心头荡漾,可当他满面春风的打开木函后,整个人却是怔住。

    是他送给宁松晚的胭脂,却有两盒一模一样的,连他也分不清哪一盒是自己送出的那个。

    文卿安眉头紧锁着,想不明白这是何意,盯着那两盒胭脂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个不好的念头掠过脑海,微垂的眼帘下瞳孔骤缩!

    他心间突然慌得厉害,这感觉就如四岁那年父亲留下一张银票后不告而别一样。他扔下木函,转身冲出书房。

    马夫扬鞭驱策下马蹄生烟,两盏铜灯急剧的晃来晃去,灯火忽明忽暗。约莫一炷香后马车终于停在了崔家门前,文卿安急急钻出时帽翅被幢帷别了下,这才想起乌纱未摘官服未褪。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只将乌纱胡乱丢回车里,大步冲到崔家门前,用力拍打。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慌成这般,就算有误会,见一面解释清楚了便是,何需至此……奈何他就是抑制不住心间的慌乱和双手的颤抖,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笼罩住他,几欲令他窒息。眼下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必须立刻马上见到宁松晚!

    门终于开了,庆小原本还因来人大力砸门有些不爽,待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未来姑爷后,立即变得和颜悦色:“文大人,您怎么这么晚来了?”

    “宁姑娘呢?我有急事要见她一面!”

    “这……可是小娘子出门了,得七八日后才能回来,难道此事大人不知?”庆小有些迷惑的看着文卿安。

    文卿安心下的那股慌乱终于有了依据,急忙追问:“何时走的,去了何处?”

    庆小憾叹一声:“小娘子刚走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大人若是来得再快几步兴许就能遇上了……说是去颍阳收画,那边有位遁世隐居的逋客手中有不少前朝名家的藏画,有心割爱,小娘子这才急急赶去,生怕落了人后。”

    “颍阳?走的陆路还是水路?”

    “水路,由菡萏渡上船。”

    文卿安未有半刻迟疑,飞奔回车上,命马夫速速赶往菡萏渡。

    然而等马车停靠在菡萏渡时,最后一班船也已驶离了码头,文卿安茫然又无力的站在岸边,缦立远眺,却不知宽河下的星星点点,哪一盏才是他想找的。

    蟾光洒落,一道修长又孤寂的身影镌刻在江畔。夹岸杨柳随风轻摆,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而此时的某艘商船上,宁松晚正站在甲板上,平静地望着波涛浩渺的墨江。逆水行船,江水一浪一浪地拍打着船舷,升腾起的雾气萦绕在周身,沁凉如水。

    阿照在满船巡查,乐心在舱内更换被褥,祝青臣捧着一件斗篷走到宁松晚的身旁:“宁姑娘,夜寒江冷,披上吧。”

    宁松晚接过,语气郑重:“谢谢你。”

    “举手之劳,姑娘客气了。”

    “我不是为一件衣裳谢你,而是为你解了丘山斋的燃眉之急。”

    “哦……”祝青臣愧怍笑开,“若是为此,就更无需道谢了。在下拿了姑娘的五十两白银也觉烫手,若能促成此事,倒算心安上几分。”

    宁松晚笑他的憨直,不过很快还是聊起了正事:“祝青臣,你给我说说那位藏家的事吧,他手里怎会有如此多的前朝名作?”

    “其实我也不清楚。”祝青臣遗憾的摇头,目光看向深幽的远方:“我只是曾受过那人的点拨,不日前他来函说手中有十几幅前朝大作意欲转手,但不可声张,让我悄悄在望京物色买主。而今日你恰巧放出风声想要收画,我便从中牵个线罢了。我对他的了解并无多少,只知他有一个干儿子,父子二人隐居在颍阳鹊山深处,鲜少与外界联络。”

    说到这儿,祝青臣将头一侧,着重提醒道:“他的脾气有些古怪,等见了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无妨~”宁松晚展颜一笑,原本冷艳的眉眼瞬时变得温软甜美,祝青臣不自觉就跟着她笑开。可很快她就止了笑,盯向江面的目光逐渐邃远,没了焦点,像是陷入沉思。

    “春江月明,姑娘却好似有心事?”

    宁松晚未反驳,祝青臣便知自己猜中了,“难不成与文大人闹了别扭?”

    宁松晚仍旧不语,他干脆做起和事佬来:“其实这世间男女的相处,无非是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如此方得长久。”

    这回宁松晚有了反应,转过头来认真审视着他:“你说的倒好似过来人一样。”

    “未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祝青臣难为情笑笑。

    宁松晚对着江面长长叹了一声:“我爹曾对我娘许诺此生不纳二色,于是我自小就想着,未来嫁人也要嫁个同我一心一意的。可惜我爹骗了我娘,所以我一直很怕自己也遇上一个会说谎的。”

    这话不难听出弦外之音,祝青臣只得道:“有些谎言或许出于善意。”

    宁松晚自嘲的笑笑:“也许是我太贪心了,这世上本就多情种常见,一心人却难觅。正如那些三妻四妾的官员富贾,也未必就不爱他们的夫人,只是爱博而情不专,一颗心掰成八瓣儿再给人,这样的心意我是不屑的。”

    “倒也不尽然,姑娘可曾听过哀帝与韦后的故事?”

    宁松晚撩他一眼,“前朝帝后?”

    祝青臣颔首:“哀帝一生只娶了韦皇后一人,即便韦后诞下一子后便被诊断再不可生育,哀帝也从未动过立妃的心思。当年兵临城下,眼见大势已去,哀帝亲手烧了云宫,百官自缢,帝后相拥而死,此情可谓至死不渝。”

    前朝帝后的恩爱无人不知,在这种心境下听到,却似暗夜里有人点亮了一盏明灯——告诉宁松晚,她对专情的执念并非是个笑话。

    大船在江上行了整整三日,方才靠岸颍阳,客栈里休整一晚后,翌日一早宁松晚四人雇了马车前往鹊山。

    进入鹊山后,祝青臣拿着一张山图兜兜绕绕了许久也没找对路。后来还是宁松晚拿钱向当地庄户打听,才知那个山头马车是上不去的。于是四人只得弃车,带上少许应急的水和干粮步行进山。

    他们走了许多冤枉路,在日头偏西时终于来到深山里的一间木屋前。四处花树掩映很是隐僻,不远处靠着悬崖还有一条瀑布,终年水雾茫茫,成了最好的迷障。

    阿照拿出山图比照一番,惊喜道:“姑娘,是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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