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永神情微动，被轻敲一下之后似乎才回过神，意识到了自己话语有些冒犯。她害羞地向后缩了缩，脸上因为羞赧泛起一抹红色，抿了抿嘴唇，低垂着头没有再开口说话。

    “你的名字是什么？”

    童磨说着，伸出一只手将宫永扶了起来，动作温柔有礼，配合着他的外貌，真的像是从神龛上走下的神明之子。

    “叶夜……”

    温润友善的声音让宫永终于敢抬起头，直视对面的人。

    扶着童磨的手站起身后，视野开阔了些许，少女的目光落在了童磨的身后，看到与入睡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景象时，她才后知后觉地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把宫永扶起之后，童磨收回了手，把折扇别在腰间，稍稍退了一小步，把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个不会让宫永感到不适和过分亲密的安全距离。

    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童磨恰到时机地开口：

    “我是万世极乐教的教主童磨，听我的信徒说，你在探亲的途中不幸遭遇山贼，现在与家人失去联络，是吗？”

    宫永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真是不幸的遭遇啊……”

    童磨很是动情地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好像真的为宫永的遭遇流下了感同身受地泪水。擦完眼泪，童磨半弯下腰，放低身体与宫永平视，嗓音柔和：

    “我的信徒——就是之前接待你的那些村民们——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你，所以就向我咨询建议。我想着既然我身为万世极乐教的教主，面对遭遇不幸的孩子，短暂的收留照顾也是我应该做的……”

    童磨抬起一只手按上了宫永的肩膀，随即手指摩挲上了她的后脖。或许是童磨过于自然的姿态，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散下的头发把那处地方捂得十分温暖，衬得皮肤更加柔软滑腻，童磨摸到了脖子后突起的一节节关节，还有颈侧处隔着两层皮肤还在充满活力流淌着的血液。

    收回手时，童磨若无其事地轻轻擦过宫永唇上过红的、让她显出过分艳丽的嘴唇，对她露出一个安定的笑容：

    “在家人来接你之前，请放心地在这里住下吧。”

    其实童磨的谎言算不上精妙，稍加思考就能发现其中的不对劲——比如为什么没有事先告知宫永这件事，为什么选在晚上把宫永送到这里，还有她身上莫名其妙的打扮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偶尔卖卖傻总是有必要的，特别是在眼下的这种场合里。

    宫永眼角眉梢漫上笑意，黑色的双眸微微弯起：

    “那就麻烦童磨先生了。”

    万世极乐教拥有的信徒不算多，但是童磨所住的地方却不寒碜，仅仅看那个在夜晚也能将整座大殿照亮的烛火数量，就知道万世极乐教拥有相当数量的财富。

    穿过各式错落的建筑楼阁，童磨将宫永安排在了离主殿不远的一处房间，一开门就能眺望见主殿，但是又不会过于吵闹。

    “……如果还有事情的话，可以去那里找我，不过一定要记得先敲门喔。”

    扇子指向某处建筑，童磨冲宫永眨了眨眼，显得有些顽皮，身为教主的他相处起来不会让人感到高高在上的疏离，反倒是平易近人——和村民对他的评价一模一样。

    “那么晚安，叶夜。”

    向宫永介绍房间的位置和布局后，童磨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房间，把剩下的时间都留给宫永。

    再三感知到童磨确实已经离开，周围也没有藏着的其他人时，宫永终于收起了微笑的面具，脸上的表情变得冷静而理性。

    没有急着脱下身上的和服洗掉脸上的妆容，宫永空闲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复盘自己术式失败的原因。

    不得不说这次来到江户时代，她的术式难得地接二连三遇到问题，先是莫名其妙地刷了无关人士的好感，现在又遇到了一个会自动掉回原始好感度的童磨。

    回忆着童磨的笑容和貌似真情流露的泪水，宫永觉察到了其中的某种违和感。

    他……真的在开心或者难过吗？

    她是伪装情绪的行家，所以也能轻易地看出他人的情感是否真挚，以及是否有故意伪装的念头藏在其中。在她看来，童磨没有伪装的刻意，但是那里面的情绪……却也不太像是真情实感的——

    就好像是……模仿出来？

    模仿。

    这个词从宫永的脑子突然浮现出来，顿时，她豁然开朗。

    为了更好地发挥自己术式的作用，宫永曾经对自己的术式做过十分详细地分析，以防自己在使用术式的时候反倒起到反效果。

    首先就是尽可能隐蔽地发动术式，避免受术式影响的对象意识过来，用理性牵制感性的行为。其次是控制好自己的情感，不要因为术式对象者的好感而沉湎其中。最后是小心好感度过高之后的极端行为，毕竟有些人表达好感的方式……反而可能对宫永不利。

    所以，宫永认为自己最需要注意的是那些对自身情绪控制相当到位的、并且始终以理智主导行为的人。对他们使用能力，一旦有一次失败，引起他们的警惕，那就很难再起作用。

    宫永没想到，除此之外，居然还有更加让她棘手的人——

    无法感受到深刻情绪的人。

    她的术式并不是没有起作用，只是童磨无法接受到那种情绪。如同往一只有缺漏的水杯里面装水，虽然它会瞬间装满，但是转眼之间里面的水又会流得干干净净，空空如也。

    不仅如此，童磨显然还是个聪明人。

    人的感情并不复杂，一些友好的言语，一些耐心的倾听，一些温柔的笑容，好感很容易诞生。

    童磨一定深谙这其中的诀窍。他人的情感在他看来或许是无关紧要的物品，于是他揣摩着、模仿着表演出他人所期待的反应，因此总能让信徒认为他是一位心怀慈悲善于共情的好教主。

    事情有些超出了她的掌控，宫永不受控制地开始感觉到丝丝本能的恐惧，但是比起恐惧，另外一种情绪更加迅速地在她的心底蔓延开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上面还残留着童磨抚摸时的感触。

    脖子是关乎性命的要害，宫永没有迟钝到那种程度，恰恰相反，她极其敏锐，所以当童磨的指尖隔着皮肤摩擦到她的动脉时，宫永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压制着自己防卫的念头，舒展开全身，像是初生懵懂的羊羔一样接受着对方的抚摸。

    “有意思。”她自言自语着，黑曜石般的双眼弯出柔柔的笑意，“这不……就让我更想刷爆你的好感度了吗？”

    洗漱更衣完毕后，宫永无比安心地在房间内铺好的床铺直接睡下。与童磨在伪装方面勉强算是同类，所以她相信对方一定和自己一样，面对着心仪的猎物，一定想要放长线钓大鱼。

    因此，今晚宫永不用担心自己的的安全。

    线香的淡淡香木气味萦绕在鼻尖，童磨离开后，微不可查的血腥味也随着他的离开消失，房间只剩下沉静淡雅的香气，紧绷的神经在香气的熏染下也逐渐放松。

    在半睡半醒之间，即将沉入梦想时，宫永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蹿到了身旁，逐渐贴近了自己的脸颊边，凉凉的像是被清晨的水雾气吹拂到脸上。

    闭着眼睛，气息没变，宫永瞬间伸手准确无比地抓住了那一团雾气。

    一个大叔般的声音瞬间痛呼出声：

    “哎哟！你这人，原来是装睡的吗！”

    宫永睁开眼睛，借着纸质门窗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向被自己抓住的东西。

    一团疑似史莱姆的绿色生物，脸颊上的两团红晕配上厚厚的紫色嘴唇，让它看起来有些搞笑滑稽。

    “原来是刚成型不久的恶灵。”

    宫永面无表情，松开了抓住恶灵的手，向它递出一只手掌。

    “叶夜。”

    “小酒窝。”

    刚成型的恶灵迫于性命威胁，伸出自己绿色的小手，不情不愿地与宫永交换了名字。

    捏着只有自己一根手指粗细的绿色手腕，宫永对着毫无防备心的恶灵笑道：

    “作为主人的第一个好心提醒，身为恶灵，不要轻易向比自己强大的人透露自己的名字。”

    绿色的身体像是遇水的海绵一样膨胀了一圈，小酒窝感受到有力量通过某种契约输送到自己的身体里，但同时，那个契约也它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制约力。

    小酒窝：“……”

    原来人类都这么险恶的吗！

    不过眼前的新主人在套出它真名、与它缔结主从契约后，一个翻身又睡了过去，仿佛只是把这当做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小命握在一个刚见面不知深浅的少女手里，小酒窝可做不到像宫永那样淡定。但它又怕惹怒了这位新主人，一个不开心就把她除灵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凑到叶夜的耳边，对着她轻声细语，配上他粗糙的大叔嗓音，倒显得有些搞笑：

    “叶夜，叶夜，小叶夜……刚才只是个误会，我没想对你做什么，我可以解释的。要不然咱们打个商量，你把这契约给我解开怎么样？”

    宫永没睁开眼睛，抬手扔出一件和服内衬，盖住小酒窝，只扔下几个字：

    “先睡觉，我不加班。”

    见宫永心情似乎并不是特别愉悦，被满是香脂味的和服盖住后，小酒窝只能憋在里面噤声。

    就在小酒窝快要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时，忽然，盖住它的衣服又被掀开，宫永在它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坐了起来。

    少女漆黑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清明透彻得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收回前言，今晚要加班。”

    宫永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酒窝。

    “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