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府大厅中，袁庆与雪薇正听着陈管事报告前两批新茶的收益。此时，袁崇武面沉如水地走了进来，他不想打扰他们，便静静坐在一旁的座椅上。

    袁庆注意到了幼子的面色，待陈管事说完后，交代了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袁崇武走到袁庆身边，低语了一阵，听得袁庆脸色也沉了下来。

    雪薇坐在一边，偶尔听到了一些词句，如“单府”、“族老”、“单德文”等等，看来京城里果然有事发生。

    袁庆瞥了雪薇一眼，深思熟虑后，方才对她说：“薇丫头，京城中发生了一些事情，舅舅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有所防备。”

    雪薇镇定道：“舅舅请讲。”

    “单氏族老单立德暴毙，单德文被解除禁闭，如今已成为单氏家族的掌权人。我们怀疑，你之前遭遇的劫匪，便是单德文雇凶所为。”

    袁庆仔细观察着雪薇的表情，见她面不改色，心中断定她早已猜出了凶手的身份。自从遇劫之事发生后，她并未前来询问官府查案的进展，也未变得惊惶失措，虽未出府，却在府中妥帖安排了新茶的事宜，一条条指令有条有理地传达到各处庄子。

    袁庆又道：“根据你描绘的发钗花样，我们找到了那只发钗。有人曾将它典当，幸得当铺掌柜及时传话，我们顺利抓住了那人。那人招供说，这发钗是在城东破庙废墟中捡到的。那座破庙在你遇劫当晚发生了火灾，如今只剩焦木黑砖。我带人去过那里，但并未发现什么。”

    雪薇走到袁庆面前，福身道：“请舅舅原谅雪薇未告知此事，我确实早已猜到劫匪的主谋是单家人，同时也已命春兰寄信至京城，打探单家的情况，只是尚未收到回信。”

    袁庆叹息一声，心中怜惜雪薇年纪小小却要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她每走一步，都需瞻前顾后、精心筹谋，步步危机、如履薄冰，却无人能为她分忧解难。

    “薇丫头，单氏一族或许找了京中大树依靠，可我们袁氏也不是任他们随意欺压的。”

    雪薇笑道：“雪薇明白，可我不愿舅舅拼上全家去和他们相斗，至少不是现在。雪薇已想出了办法，可解此事。”

    袁崇武问道：“什么办法？”

    雪薇便道：“请舅舅帮我捎封家书给单德文。”

    袁庆好奇地问：“你打算写些什么？”

    雪薇眨了眨大眼睛，调皮道：“容雪薇卖个小关子，借表哥笔墨一用。”

    这个小表妹做事总是出人意表，袁崇武好笑道：“有何不可，我来替你磨墨，也好抢先一观。”

    待雪薇落下最后一笔，袁崇武在一旁笑出声来：“表妹这招或许管用，不过只防得到他明面上的动作，私底下却难以防范。”

    雪薇将书信呈给袁庆过目，袁庆看后摇头轻笑：“你这丫头，胆子大得很嘛！不过，倒是可行。”

    这封书信是写给族老单立德的，全篇未提及她遇险之事，只告知族老她们一家已安然返回上阳郡，让他无需挂念。她特别强调会对账本之事守口如瓶，但若京城那边走漏了风声，她会将秘密托付给信赖的下属，若有不测，自有下属进京告御状。

    书信寄出后，雪薇仍旧没有放松警惕，诚如表哥所言，书信只能让单德文有所收敛，但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更遑论单德文不过是颗小棋子罢了。京城的水比想象的要深，这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数着日子，雪薇推测，单德文应该收到回信了。

    这几日里，小海一直缠着她，吵着要去莲花山游玩。雪薇便带着两个小跟班往茶庄去了。

    上午时分，阳光尚不炙热，小家伙们个个兴高采烈，嚷嚷着要往山上去。

    大娃已经有了大名，叫赵存，与雪薇也逐渐熟络起来，成为雪薇的又一个忠实小跟班。

    大妞跟在两个孩子身后，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小喜不时地摘些路边小花，林淑则亦步亦趋地跟在雪薇身旁，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两个茶庄的小厮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

    雪薇瞄了瞄林淑腰间，那里缠着几圈长鞭，她曾观赏过林淑的鞭法，能在丈外轻松击落树上标红的绿叶。

    漫步至山顶的茂密林间，众人发现已有访山者到来。其中一人背影修长，身着宽大的衣袍。

    林间的微风轻轻拂过，远远望去，他仿佛若山中仙人一般，缥缈而神秘。

    一名护卫疾步走来，对雪薇拱手一礼：“我家大人前来观景，特请袁家小姐过去一叙。”

    雪薇犹豫了片刻，心想既是观景，也无妨，便道：“请带路。”

    小喜本想跟随，却被护卫阻拦，只听护卫言：“大人对袁记古茶颇有兴趣，只是请你家小姐过去闲聊几句。”

    见到有护卫在场，两个孩子乖顺下来，拉着大妞的手，紧张地盯着雪薇的背影。

    瑞麟听到身后脚步声，便转身侧对雪薇，伸手邀雪薇跟着他往前走。

    雪薇只得跟随着他往前缓缓走去，心中却不住地琢磨，这位皇子不去处理公务，到这山上来做什么？

    她低头怔愣间，未注意到瑞麟已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直到一只手指的指端轻轻点上她额头，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和他的距离太近了。雪薇连忙后退几步，抬眼看向瑞麟。

    瑞麟嘴角含笑，这个小丫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差点撞到他身上来了。看着她迷惑的猫儿眼，瑞麟无端地心情大好起来，不禁打趣道：“听闻多喝骨汤能长个子。”

    雪薇顿时恼羞成怒，五皇子看起来如谪仙一般，怎么一开口就戳她的痛处呢？她也不想这么小个啊。

    她鼓起腮帮，暗暗运气，几息后，方才回道：“多谢大人好意，民女回去定会熬制骨汤给阿弟喝的。不知大人唤民女过来，有何事询问？”

    瑞麟抬手抹了抹鼻子，笑道：“没什么大事，偶然相遇，便邀你一叙。”

    雪薇心中更加困惑了，便道：“大人日理万机，难有闲暇，出来走走倒是应该。”

    瑞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过身去，抬头看向林间光影，好一会才说道：“如今由裕郡王督办灾后事宜，我并不十分忙碌。”

    之前，皇帝任命的赈灾督办不是五皇子吗？何时又变成了裕郡王？雪薇不明所以地看向瑞麟，在心里推敲了一番，叹息他的身世可怜，从小没了母亲照顾，又受母族牵累，如今倒真成个了孤家寡人。

    她笑了笑，装作天真道：“世人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人前阵子劳心劳力，正好可以散散心。”

    瑞麟轻笑道：“你倒会安慰人。百姓可以这么做，为官者却不能，都这么想这么做，难道最后都推给皇帝去应对？”

    “为官者当然不同于百姓”，雪薇也抬头看向林间，只见光点斑驳洒下，犹如回忆泛起，微笑道：“为官者不求料事如神，也需走一步看三步，虽不能称之为蝇营狗苟，但也需结朋钻营，不然自己止步不前，却看着别人青云直上，白白辜负了多年寒窗的心血和家族的期望。都说商人逐利，当官的一样逐利，不过这利却有不同，手握权力便可名利皆收，自然更须趋吉避凶，所以为官之人讲的是‘难得糊涂’。为官越久，为民之心就越淡，剩下的不过是较劲罢了，和别人较劲，也和自己较劲。”

    瑞麟转过身，诧异地看着她：“奇哉怪也！若是一个为官数载的人说出这番话，我可以当成是他的为官心得。你一个小女子，家中又无人在官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雪薇反应过来，连忙道：“民女爱看书。”

    “什么书里会写这些？”

    “史书，列传。”

    瑞麟想起高乙探查所得，小丫头的确酷爱看书，遂又道：“你的书倒是读得通透，可惜是个女子。”

    雪薇不想和他争辩这个话题，毫无意义，便岔开话题道：“民女见灾民都已陆续返乡，若及时耕作，便可保明年收成。大人的心血没有白费，想来南边的灾民也可渡过难关的。”

    “南边啊？”

    瑞麟负手而立，眼光平视，看向雪薇身后的一棵山树，阳光透过叶间的空隙，斜照在他脸庞上，让五官显得更加立体而俊美，仿佛是得天恩赐、餐风饮露的仙人一般。他的嘴唇微微开启，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而那双深邃的眼睛，却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瑞麟琢磨着道：“河开船通，有消息称陛下命敏郡王为赈灾督办，赴南办差，自然会先去灾情最严重的徽郡。就在敏郡王抵达郡城的前两日，由东阳郡商户牵头，联合了渤海、下阳、徽郡三郡的商户，筹集了粮、盐共百万斤、药材上千斤等等，全数捐给了四郡郡府，用于赈灾。官府差吏沿街敲锣宣告，四郡百姓皆赞其义，灾民更是感激涕零。恐怕这消息已经传进皇城了。不久前，陛下曾赐下如意柄，褒奖给为上阳郡筹集物资的商户。”

    百万斤听起来很多，若平摊到四郡商贾身上，却是轻而易举。

    渤海郡和东阳郡紧临东海，自古就是繁华之地，盛产海盐井盐，商贾众多，而下阳郡南抵大江，水系繁多，土地肥沃，盛产米粮，为粮商集中之地，又被称“鱼米之乡”。这四郡的商户联合捐出百万斤的粮盐，就像拔下两三根汗毛一样，不痛不痒。倒是这个时机抢得好，赶在敏郡王抵达之前，看来皇子争权已开始摆上台面了。

    不过，五皇子为什么对她说这些？她就是个商家庶女，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谈论朝事，尤其是天家之事。

    瑞麟回过神来，低头看向雪薇，见她皱眉不语，便侧转身去，斜瞥向她，低语道：“是瑞麟冒昧了。”

    雪薇眼随他动，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尽失，正微微蹙眉地觑着自己。美人蹙峨眉，画面太唯美，雪薇心下不忍，劝道：“既已选定前路，大人还是隔岸观灯得好，切莫搭上河中船只，才能看到最后。”

    听言，瑞麟的眼里满是笑意，嘴角微微扬起，似是眼波盈盈地瞥着她。

    而雪薇则仿若被雷劈了一般，身体僵硬起来。难道五皇子在撩她？看了看自己这副豆芽菜的身材，难道五皇子眼光独特、品味非常？又见瑞麟迅速转过头去，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她的幻觉一般。

    雪薇轻吁一口气，祈祷五皇子可千万别想不开看上自己啊！她才十三岁，并不想随波逐流如这世间女子一般，早早定亲嫁人。随即她又想到，纵然皇帝不愿为五皇子指婚，也不会同意他随意娶个商家庶女。

    想通这点，雪薇稍退一步，别开脸去。

    瑞麟察觉到了雪薇的小动作，手指又摸上了鼻头，半晌才道：“日头大了，下山吧。”

    瑞麟带着护卫走在前面，雪薇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有意拉开了一段距离。

    众人才刚走下山腰，便见从山下走来几人，为首之人正是瑞璠。

    瑞璠走得大汗淋漓，看见远远走来的一群人，愣住了。

    这有男有女，有长有少，看起来那么像一家子出游呢？怎么又是那个小不点？

    五哥天不亮便悄然离开官驿，就是为了来会这个小丫头？难不成她是这山里的精怪所化，勾得清心寡欲的五哥入了红尘？

    思及半山绝壁下的矮茶树，瑞璠不由多看了几眼雪薇，越发怀疑她就是百年妖龄的矮茶精。

    突然瞄到雪薇身后的女子，眼神如鹰隼般锐利，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一股杀气。再看那女子穿着打扮如同男子一般，没有半分女子的温柔气质，他在心底暗暗抱怨：妖精身边怪事多！

    “六弟，你怎么来了？”

    瑞璠翻了翻白眼，愤愤道：“弟弟在衙门里忙得水都喝不上一口，你倒好，跑这山里来折腾。”

    瑞麟心情颇为不错，赏了他一个浅笑：“究竟是为了何事？”

    瑞璠在暗自惊讶，刚开窍的五哥也如俗人一样，学会矫揉造作了。你就装吧！装得一派如沐春风，那小丫头已经停下步子，离得老远，你装给谁看啊？

    咬了咬牙，瑞璠说道：“还不是私仓之事。放出消息后，递来的帖子已不下百份，温凯建议，按照帖子报价高低，张榜告知买家即可。”

    瑞麟低头沉思，负在背后的双手微微握紧，清了清嗓子道：“得给他们添把火，你让温凯包下福海楼，把买家聚在一起，当场比价，价高者得。”

    “你就不怕他们串通压价？”

    面对瑞璠的疑虑，瑞麟淡然道：“上阳是由南入北的水陆枢纽，北边最大的转仓之地。你能买下私仓，固然是因为你的身份高贵，更重要的是在你手里没有南北的生意。以前，他们之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以后就不好说了。”

    瑞璠皱眉想了好几个过子，骤然明朗，大笑道：“五哥，你这主意太阴险了！温凯要头疼了……”

    瑞麟不自在地掩鼻一咳，打断了瑞璠的笑骂，瑞璠则转而看向雪薇的方向，瘪瘪嘴，抱怨：“五哥，别装了！小丫头和她弟弟摘花去了。”

    瑞麟一听，回首一看，顿觉尴尬。

    “五哥，她只是个商家女，还是个庶女，依她性子，不会做妾。”

    他叹息道：“我也舍不得。”

    瑞璠来不及细细体会瑞麟的话中深意，只觉酸得倒牙，谁能给他一杯袁记老茶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