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基地在春芜城东边的张东软件园里面，张东软件园位于内环与外环之间，附近有个影视学院。在基地缴费后，等待一段时间人满了，统一被安排好的面包车送到借用的影视学院的宿舍楼。司机就是管理员，他发完钥匙，嘱咐一下记得打扫卫生就走了。

    阿神和张南枫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另外两名室友均是刚才同一辆面包车里过来的人。年纪小一些的叫依依，同张南枫一般大，是汉江美院的大三学生。年纪稍大的叫梁冰，已经工作一年有余，本身不是美术生，打算转行所以过来进修。

    从宿舍到培训基地步行要十五分钟，但是学姐建议租辆自行车，骑得快的话五分钟就能到达，于是张南枫和阿神各自租了一辆。

    隔一天，开始正式上课。周一到周五有课，上午8点-12点，下午1点-5点。周末自行安排。教室的电脑一律Mac一体机，使用不限制，最晚可以自习到晚上十一点。教室的中央空调随便开，老师也没什么威严感，几乎和学生打成一片，整个环境宽松自由。

    一周下来，张南枫十分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可以见识到各种各样奇怪的人，有正统美术学院的，有大一因为打架辍学的，有经历过社会磨练的，有忠于自己想法不顾一切的。不问出处，这群人大多数都特别真诚。很快就能相熟，熟了就愿意讲述自己的故事。美院本已是学风自由，但这里更像是无政府主义，任何人都潇洒随性。

    每天清早，张南枫骑着单车迎着晨风狂奔。当她自己每天骑车赶去上课时，她总能想起《灌篮高手》里流川枫骑车的画面，那一刻特别的惬意和自由，没有什么烦恼的速度能跟得上她骑的车。连阿神也讶异她的车速，经常哼次哼次在后面紧追。每天晚上，她们都在教室呆的很晚，因为自己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没有Mac一体机大，在Mac一体机上作图舒适许多。虽然基地整体环境轻松，但课业并不轻松。每天白天都在学习，晚上有许多作业要完成。第一个月要完成一本企业VIS手册。第二月的第一周要进影棚上摄影课，之后三周内要完成平面设计作品集。

    依依和她们一个班，经常约着一起在软件园园区食堂吃午饭。但是依依每次都不吃米饭，只吃菜。张南枫十分好奇，便询问原因。依依说自己上中学时有些胖，经常被同学取笑，于是下定决心减肥，就开始不吃米饭。依依不止一次的提过：“吃米饭太浪费肚子了，我已经五年没有吃过一粒米。”这简直颠覆张南枫的认知，竟然有人可以五年不吃米，怎么活过来的？依依却不以为然，她告诉张南枫，“这并不难，喝水吃菜就行了。”张南枫想起自己有一回一天只吃了一个西瓜，结果第二天凌晨五点就饿醒，并且难受得又想吃又想吐。总之，依依是个有些奇怪的女生。

    依依长相柔美没有攻击性，初恋脸，异性缘很好。不胖，但也算不上很瘦，因为她比张南枫还要胖上一些。张南枫猜测她应该是骨架比较大又容易发胖的体质。看的出来班上许多男生都喜欢跟依依玩，经常围在她身边。令人没想到的是，依依却说自己并没有男朋友。她有一个难忘的初恋，那个男生叫郁。郁在大一的时候追了依依很久，依依终于答应他，然后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百天他们接吻了，之后郁觉得跟她相处太累便提出分手。依依很久都走不出来，就算郁交了新的女朋友，依依还是在想他。在他们分手一年后，依依做了一个决定。每天睡前给郁发一条短信，短信就两个字“晚安”。刚开始郁根本不回复，半年后郁才回了一条“你是依依？”依依不回答，但依旧每天睡前给他发一句“晚安”。一直到今天仍在继续。依依一共对郁说了三百七十八句晚安。张南枫很不解，追问：“为什么只说‘晚安’？”依依的回答同她的性格如出一辙：“晚安就是w我a爱n你a爱n你的意思。”张南枫觉得依依的语言和行为保持着某种神秘的高度一致性，一般人不能理解，同样也无法做到。后来离开培训基地，她们失去联络，张南枫不知道依依后来的故事。

    梁冰今年24岁，三流大专毕业，所学专业也是自己不喜欢的国际贸易。毕业后，她在老家找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做了一年，存了一万块钱，拖一只行李箱来到举目无亲的春芜城进修。梁冰很有天赋，鼠绘人像一点就通，甚至比很多美术生绘得好。梁冰很认真，几乎每晚都是学习到最后才离开的。梁冰完成作业的速度很快，成品也好，很多同学跑来向她取经。她总是笑着说“天赋吧”。但只有她跟张南枫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说自己很迷茫，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光鲜的学历，坦言自己有些羡慕张南枫。后来，从基地毕业，梁冰入职一家不足五十人的小公司打磨自己，几年后就进入上市公司做资深设计师。梁冰从没聊过自己的艰辛，只是说她一直都记得在培训基地那段学习的时光和认识的人，那里的生活远比她的大专校园精彩得多，那时候是她自己最要求进步的时候。

    徐凯是培训班上五官长得最帅的男生，他个子不高，周身一股痞子气，但绝不会调戏女生或者不尊重女生。他有一个交往八年的女友丽，几个月前两人大吵了一架。丽提出分手，指责他成天跟狐朋狗友瞎混，不求上进，没有未来。徐凯自知自己除了逞凶斗恶，身无长处。面对女友的责难，他几近崩溃，终日喝酒麻木自己，度过了一段很黑暗的日子。但是他很快醒悟，决定做点什么，于是就到了基地。

    徐凯的基础很差，什么软件都不会，也没有美术功底，但是他很拼特别拼，画不出来就一直画，搞不明白就去学，看书问人问老师。因为问题太多，他旁边的男生起先被他问得很烦躁，之后又被他学习的那股劲打动到，主动教了他很多。两个月的学习真的能比得上别人的四年吗？徐凯从不这么想，他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两个月达成一个机会，之后再长达数年去精进自己的能力才是他的目的。一个人如果自己不醒悟谁也救不了，但一个人如果决定要做点什么就不能只看他眼前。在他的身上，张南枫总能想起一句老话“莫欺少年穷！”

    学习到第三个星期的周末，林北易来看她。她知道那一天是林北易的生日，早早就准备好了生日礼物。

    影视学校附近有许多餐饮小吃，他们就近吃了午餐。然后张南枫带他走到软件园区，随意逛逛。园区外侧是高层建筑，里面有很多低层建筑，是像别墅一样两三层的大房子，每个独立的大房子都是一家公司，有做游戏的、有做互联网的、有做教育的......因为是周末，整个园区几乎没什么人，很安静。园区中央有一大片人工湖，湖里圈养了两只黑天鹅。湖边种植着许多花草树木，石凳和长木椅随处可见。

    他们坐在有树荫遮蔽的石凳上，看着湖面上不咋游动的黑天鹅。

    “我毕业后，要是能来这个软件园区上班也不错。”张南枫突然这样想着便说了出来。

    林北易心中闪过一丝犹豫。没等他将这犹豫完全消化，眼前就出现张南枫白净的手。只见张南枫摊开掌心，是一只黑漆的zippo打火机。

    “生日快乐！”她说。

    林北易接过礼物，笑的开心。他想抱抱她，可是在外面，又是在工作园区这样的地方，所以忍住了。

    林北易对她讲了一些他实习的趣事。他经常为了找话题逗她笑而给她讲了一些别人的故事，还有他们宿舍好玩的事情。但张南枫几乎没有讲过她的朋友，她压根没有要聊这些琐碎的意识，只是觉得听他讲着也挺好的。

    时间还很早，于是两人决定去附近开房休息。毕竟七月的天呆在户外还是太热了。

    他从未问过她为什么是送打火机。他自己可能忘了，她曾问过他第一次抽烟的原因。他说是因为和第一个女朋友分手后很难过，室友给他的烟。那是他第一次抽。他的很多过去她都没有机会参与，她常常想，如果他们没有分开过现在是不是会有很大不同。可是命运不会重来，她心疼他因别人而抽第一支烟。又嫉妒他的痛苦不是因为她，她希望他以后点燃香烟的时候能想到的人是她，而不再是别人。

    两个月的培训生活即将结束之前，学生们自发组织了一次聚餐，邀请教平面的老师一起，在附近镇上的川菜馆。平面老师叫旭，有点微胖，经常乐呵呵的，模样很温和。面对着讲台下一张张单纯真挚的脸，可能为了使同学们在专业上安心，他也讲述过自己的过往。旭是中央美院毕业的，来这里任教之前在4A公司呆过两年。他有些感慨的叹息，讲述他的同学有一次工作失误自掏腰包赔了很多钱，导致不愿再进广告公司。张南枫不止一次的认为，旭老师口中所谓的朋友就是他自己。很多人都是这样，想倾诉自己的失意又不愿意完全暴露自己的脆弱，于是借口说这个故事不是自己的，是自己朋友的。

    晚上聚餐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向旭老师敬酒，阿神却始终不动。从刚开始上培训班不久，张南枫就发觉阿神的异常。因为阿神从不讨厌别人，她讨厌一个人的姿态太显而易见了——忽略旭，极其的忽略。课上从不回答问题，即使旭点名问她，她也说不会。课后绝不与旭交流半句，走道里路过也只当没看见。

    被路灯照亮的大马路上，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回去，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消失在拐角，队伍稀稀拉拉的被拉的很长很散，于是即使是走在这般的黑夜，也没有一点害怕。

    “我今天一口都没喝。”阿神把这个结论告诉张南枫。

    张南枫毫不意外，因为她也只在向旭敬酒的时候喝了一口。宴席散去时，她起身看了一眼纸杯里剩余半杯的黄色液体和满桌的狼藉，终是不愿再喝上一口。

    阿神突然驻足，望向夜空停顿数秒。她的手用力揉了揉右眼，揉满意了，才放下手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开口：“他的脸长得特别像我爸。我知道，他的年龄绝不可能是我爸。我爸就是个垃圾，小时候，他天天打我妈打我姐，有时连我也一起打。后来终于离婚了，我妈在他喝得烂醉不省人事的时候，偷偷回来带着我跟我姐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他现在已经死在某个肮脏的角落了。”

    这一刻，张南枫仿佛明白了阿神一直不谈恋爱的原因，那样的童年那样的父亲，若要她打开心扉去接受一个男人的爱意应当是很不容易。

    张南枫伸手揽过阿神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听着阿神的自白，她的表情变了又变，由震惊到同情再到温柔，她开口安慰的同时又觉得一切词汇都显得苍白无力：“都过去了，你们现在生活的很好。而且明天，你就不用再看到那张相似的脸了。明天我们就回学校了。”

    “都过去了。”阿神转过头直视她，似乎在告诉她，一切真的已经过去，阿神也只是她初见时活泼吵闹的阿神。

    “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我自己也会忘记。”张南枫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阿神她对这个秘密的态度来使阿神安心。他人的故事若是过于沉重，听的人也会觉得喘不上气。但是除开面对林北易之外，张南枫总算是个坚强的人。直到多年之后她在一片迷雾中回忆过往，那一年从春天到盛夏，总是在树荫或者房间，依旧是林北易讲述的多，即使他着实算不上是个活泼话多的人。而她始终忘了把自己变成一个积极又乐观的人，打破沉默去拥抱俗世的生活琐碎。那些无关痛痒的笑话也许在曾经某一刻也刺痛过他人本身；那些值得一提的故事又多半参杂着他人的秘密和对她的信赖。同样她也很少讲自己的事，因为能被她感知到的因承受不住而渴望分享的痛苦在当时仍未到来。

    “嗯，我知道你不会说。”阿神收起悲伤的眼神，忽然跳转了话题，“其实，我并非对张岩毫无感觉。”

    她目光飘向远处，接着说：“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去年暑假我阑尾炎开刀住院了。

    我姐当时赶不回来，我妈也病了，总之没人能照顾我。我本想着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可是张岩，他竟然放弃演出机会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跑来照顾我。我却凶他，责怪他不该为了我放弃登台的机会。他那时刚毕业，机会于他很重要。

    而且，他毕业前夕不是和英语系的系花传出绯闻吗？我一直没怎么搭理他，他还一个劲给我解释原因，说绯闻是假的，他们根本没关系。

    他一直照顾我到我能出院，还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和补品。

    我当时一度忍不住想说了，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想起我爸了，那个不算爸爸的爸，我就胆怯了，什么也说不出口，眼巴巴看着他离开。

    如今，乐队解散了。听说他考编成功上岸，还和家里安排的人相亲了。

    我没有他更多的消息了。”

    张南枫听她讲完，叹息着问：“你后悔了吗？可以再去找他。”

    “我这个人其实很被动的，别人对我走99步，我才会走最后1步。”阿神说完这句，便彻底结束了话题。

    又过了好几年之后，阿神还能记起张岩当初说喜欢她时真挚的表情。许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的。从很早开始，阿神一直有一个感觉：只要自己说一句张岩就会选她，不管那时张岩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可是她从来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