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桐/

    事不容缓,江逢昼夜里便要去一趟青楼。

    虽然是落了牌不受待见的妓子,但到底风光过,故鸨娘并未将女人赶出门,而是在青楼后院腾了个柴火房,容她残喘偷生。前后院连通,若去后院寻人势必得经过前边迎客的地方,那儿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的。

    考虑到查案最好低调,江逢昼没领几个下属,岑鹤在城里牢狱碰了一鼻子灰,听说他有发现也嚷嚷着要去,说不定能分一杯羹。

    “少卿大人,进去可别乱花渐欲迷你眼了。”刑部的阴阳怪气。

    “彼此彼此。”大理寺回呛,“尚书大人家有美妻,可别进去一趟整回三五个小妾。”

    这话飘呀飘,飘到岁萦耳朵里,她拈起小串的樱桃煎,见颂椒站在旁边一脸憋尿的表情,“怎么了?”

    “都是有娘子的人了....”颂椒小家子气地开口,“不好去那种地方吧。”

    “我们操心什么,”樱桃煎入口绵软甜腻,岁萦道:“让他带我一起去呗。”

    结果是,他不同意。

    不同意就不同意,岁萦本不打算死缠烂打的,可偏偏他那晚的模样有些好看。

    实话讲,前世她在秋宴对江逢昼一见钟情,有一半是奔着人长相去的。谁不是呢,若非皮相出众,自己一介俗人也不会被迷了一辈子。

    从前她喜欢江逢昼这个人,里里外外的一切,现在,她依旧蛮喜欢他那张脸的。

    也只喜欢他的脸。

    因公事,江逢昼素日多戴冠,著深色系官服,平常休沐才会绑红绳束高马尾的样式,利落爽朗。甚至前世岁萦都不常见到,今日他穿了墨竹晕染丹青长袍,腰悬短刃和银色香瓶,更显身姿落拓颀长。

    她就想,上一世他进青楼查案也穿成这样吗?好看得跟个开屏孔雀似的。

    心头无端毛躁,岁萦自己都想不通,怎么忽然就非黏着他要一起去了。

    也好,假装是爱吃飞醋的作精小娘,表明多在意他。

    其实江逢昼已经有点松动了,还是问:“为何一定要随我去?”

    “因为妾身喜欢郎君。”她信口胡诌的时候脸都不红一下,眸子含情地睇着,“妾身害怕,郎君一个人去了,回来就不要妾身了。”

    他被哽了一下,侧头去望别地,许久才轻声:“不会。”

    脑子空白,独独反复地闪回那句喜欢郎君。

    一遍又一遍,折磨得他热,还有一点小小的兴奋。

    却仍是板着脸:“不要...不要随便说喜欢别人,喜欢不是嘴巴说说的。”

    你好会哦。

    岁萦压了压上扬的嘴角,“那郎君觉得怎样算喜欢?”

    他看着她,没一会儿又挪开目光。

    好奇怪,就像命定般,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就像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般,无言地向自己传递天命的爱意。

    跨越前世今生。

    恍惚中闪烁过一双明亮的眼,与岁萦的极为相像。

    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拘谨和卑微,也小声地说过“我喜欢郎君”。

    跨越前世今生。

    见他不答,岁萦笑:“妾身有个办法,百试不爽。”

    “晚上再用。”就是有意吊胃口。

    最后,江逢昼带她去了。

    岁萦从没有来过青楼,觉得新奇得很。

    但她挺乖的,保证过不给江逢昼添麻烦,就老实地跟在男人背后,眼珠转呀转的。

    许多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妙龄少女围上来,瞧见他那张阎罗脸,又识趣地退散,改去围岑鹤。

    谁叫那厮打扮得更花孔雀,就差没把“小爷是纨绔,人傻钱又多”几个字纹脸上了,姑娘们哪会放他走,缠着献殷勤,岑鹤有苦难言,逐渐淹没在人海里,却倔强地伸出一只手,“江逢昼!救......”

    再见。江逢昼斯斯文文冲他一笑,牵着岁萦走了。

    两人来到后院,根据鸨娘指示找到了那名买蛇缠藤女子的房间。

    大家都叫她昀竹。

    柴房昏沌,弥漫着一股类似肉类腐烂的味道,甫推开门,灰尘扑面。

    这儿的环境如此恶劣,岁萦心一咯噔。

    她不会早死了吧。

    都说昀竹自落牌后,得了失心疯,旁人惟恐避之不及,还有那花柳病,多遭诟病。从进屋开始,江逢昼便一直护在岁萦身前,他人高,自己缩在后面蛮有安全感的。岁萦悄悄拽他袖子,“郎君?有发现吗。”

    他还没接话,右侧的草堆传来动静,爬出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衣裳破烂,眼神无光。

    “你们找谁。”

    “昀竹小姐,”江逢昼略略颔首,“是你吗?”

    女子粗哑地应了一声,死水般的双目盯着他。

    他先是问了蛇缠藤。

    “蛇缠藤?好好听的名字。”她望着江逢昼的脸痴痴地笑起来。

    昀竹的状况不稳定,时常会好端端地说起疯话,想问出什么并不容易,但江逢昼不想白来。昀竹看看他,又瞧岁萦,“进来坐着聊吧,我给你们上茶。”

    这话说得阴寒,见她拨了拨自己的头发,理了理衣衫,佝偻着背去里间,不多时竟真拿着两盅茶碗出来。

    但是坐着聊,放眼看去根本没有像样的椅子,全是枯草堆,昀竹递给他们茶,笑盈盈地等他们掀盖。

    岁萦不敢掀,上次紫河车令她有了阴影,江逢昼倒是面不改色。

    是水。

    他递至嘴边,昀竹阴森森道:“蛇缠藤,我就放里边了。”

    “那东西我本就是这么打算下在客人茶水里的,然后我们就能做那种事情。”她意味不明地冷笑,“年轻的时候我多风光,一度是鸨娘口中的头牌,我不卖身,我的古琴弹得是最好的,全喻州的人都听过。”

    不卖身却得了花柳病?岁萦疑惑。

    “蛇缠藤,他就是喝了蛇缠藤,晕过去了,他才会怀上孩子.......”昀竹失神地自语。

    反了。

    江逢昼道:“有人在她的茶里下了蛇缠藤,迷晕了她,强行和她....然后她怀上了孩子。”

    “剩余的药呢?”岁萦问。

    昀竹想了想:“侄子拿走了。”

    “侄子是谁。”

    “怪胎。”她说,毫无逻辑的,“我不会容许自己生出那样的怪胎。”

    他们离开了,柴房又恢复原先的死寂。

    昀竹目中虚空地坐在那里,望着窗牖透出的微弱的白光。

    照在茶碗。

    那是她风头最盛的一年,花颜玉貌,琴艺高超。

    慕名而来的客人一拨接一拨,最后见到的是她的姐姐,她们姐妹父母早逝,已三五年未见,听闻姐姐后来跟了叔伯生活。

    一切都好吗?不太好。

    姐姐眼神空洞,仿佛苍老三十岁,而且,她还带着两个豆丁大的孩童,一只手牵一个。

    仅仅一眼便吓得昀竹魂飞魄散。

    那是两个怪胎。

    男孩塌肩膀,长相离奇丑陋,女孩眼歪鼻斜,经常会无意识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儿子,女儿。”姐姐淡淡。

    昀竹将她们安顿在偏房,偶然一次她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可是姐姐流下了眼泪。

    很久很久之后,昀竹才知道,那个畜生。

    可是,太晚了。

    某日,她们的叔伯来访。

    叔伯年近花甲,生得慈眉善目,带来了故乡的家食和少许钱财,问她你姐姐呢?

    昀竹想起姐姐前几年都是和叔伯生活的,遂告诉了他。

    他给昀竹沏了碗茶。

    再醒来,一切都变了天。

    姐姐不堪忍受,投湖而亡,留下畸形的双生子和一封信。

    彼时,她的儿子已学会认字,顶着那副可怖的脸庞立在风雪里,纸钱落满身。他拉扯着癫病的妹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昀竹不明不白地怀了孕,她害怕,她怕生出那样的怪胎。

    曾经引以为傲的古琴也落了灰,如她,跌落神坛。

    日日夜夜都是相同的噩梦,日日夜夜梦见的都是孩子歪曲的脸。

    她打了胎,此生再不会有孕,明明自洁却害了花柳病。

    没有人会要她了,没有人会娶她。

    她忍受着白眼和讥讽,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还有那两个孩子......

    听说男孩有了喜欢的女孩,也不知道有没有娶她......

    —

    刑部奉命寻查昀竹所说的侄子,报上来的说那人是个塌肩膀,且模样奇丑,还有个妹妹,具体住处不详。

    “大人,他先前住在昌平街东角,后来搬走了。”刑部侍郎道,“凑巧的是,鬼胎案死的第五位姑娘之前和他是邻居。”

    江逢昼一顿。

    他想起仵作说过的,第五位姑娘死得温柔。

    “通知知州下发全城缉拿令。”他霍然起身,“他很可能与本案凶手有关,或许会再次行凶,务必找到他,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

    另一边,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拍打窗棂,惊得岁萦一颤。

    她收拾好文墨,下到客栈一楼讨茶喝,敞开的店门外骤然现出一道身影,女子挺着即将生产的孕肚,收伞进来,半身淋得狼狈。

    岁萦忙叫绀香去备热水。

    “您是,官夫人吗?”女子喘着气,“我是,我是暄旖的嫂子。”

    岁萦愣了两息,搀扶她坐下,“是,我是,您冒雨前来,是秋暄旖出什么事了吗?”

    女子相貌婉柔,眼泛涟漪,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的,是个好脾气的善人,“暄旖和她哥一时糊涂,酿就大错,请夫人莫要怪罪,他们是为了我才干的那种事。请夫人网开一面,待民女产下幼子,一定当牛做马偿还钱款。”

    她说着就要跪下。

    “他们同你讲了?”

    “是民女逼问的,民女怀了孕身子孱弱,拖累了夫君。我父亲残废,母亲改嫁,是夫君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待我好,不曾嫌弃我,民女...民女没什么能做的,只能来求求官夫人。”

    岁萦喂给她热茶,道:“无妨,我并不打算追究,你和你的孩子健健康康出生便好了。你同你夫君伉俪情深,往后的日子定会和和美美,越过越好的。喏,这是我给孩子的满月钱,就当我和你们秋家结下的一段缘,嫂子,你要平平安安的,路会愈来愈敞亮的。”

    女人捧着钱,感激涕零。

    恰逢风雨停歇,她拾起伞,面对着云开雨霁的春光莞尔一笑:“多谢官夫人,民女定会和夫君白头偕老,相守一生。”

    “那么,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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