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不更事的时候，还真是挺可爱的。”

    “天天只知道胡闹罢了。”

    “听方才的意思，你在教她诗词歌赋？”

    “嗯。”

    “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能多一点情绪波动也是好的，聚魄会快一些。”

    “他们带回来多少？”

    “加起来大约有半个。”

    “已经很多了。”

    “是，已经很多了。”

    “那边的怨气——压下去了？”

    “嗯，压下去了。”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按照原定的计划来，到最后，如果——” 说着看了看楼上的小“梅任行”，“如果那一半灵识不愿意，便让我这一半去吧。结果都一样。”

    “这不是你分内之事。”

    “这原本也不是她分内之事。”

    “可你不适合，你自己也明白。她最钝感，记性也最差，你却完全相反。连她这样的都有灰飞烟灭的风险，你替她去？她怎么嘱咐你的，你忘了？”

    “我分了灵。”

    “你分灵之间的联系又没有切断，不管是哪一半去，另一半都会受到影响。”

    “可是她的神魂已经开始不稳了。这次聚好魄之后，就不要散掉了，养上一养，让我替她一段时间。总不能因为她每次都无怨无悔地去做这件事，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全都是她的责任，不是吗？”

    “上次情况特殊，必须死得惨烈一点，把魄碎成更多片，才能中和掉。这次总量一样，数量却没有那么多，不会出事的。”

    “我意已决，兄长不必再劝了。”

    “好好，你意已决。这是我做的剑，送给你。拿着吧，你不是最喜欢宝剑了吗？给那一半也行，看他实在是精力旺盛。身体好一些，说不定能多撑几次再灰飞烟灭，省得一个分灵不够你祸害的。”

    梅任行醒来后，发现周围黑漆漆的，只有上方透出些光亮。是晚上了，这是哪里？头有些晕，梅任行抬手，却发现身上响起一阵锁链声。锁链？监牢？身上的是？自己的披风？怎么回事？方才不是正在往宫门处走吗？怎么会晕过去？上次这样毫无预兆地晕倒是——是阁主！上一次也是阁主。分灵？自己和阁主是同一灵识的分灵。说得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上次过来得那样快，怪不得自己能梦到蛇坑的那一幕，怪不得完全不排斥自己和皎皎在一起。

    怨气。聚魄。

    梅任行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师父为什么会闭关，长嗟楼顶楼为什么不能去，当初热饭菜的那个药罐是谁的，师叔师伯为什么会云游，为什么回来之后一定要见皎皎，为什么之后又一起闭门谢客，师父为什么后来又旧疾复发，为什么俯仰山会失联，皎皎为什么身体越来越差，又为什么经常做噩梦，所谓的“纤维肌痛综合征”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前前后后有那样多的意外，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雷雨，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有大鸟带她上引雷台，后来见到的游僧又是怎么回事，一氧化碳警报器为什么会响，大师兄明明最想她好好活着，为什么突然便要杀她，同样的化形方法，为什么她的灵体密度那么低，当初为什么要去平流层，子野为什么特意守在旁边，阁主在平流层仙楼见的又是谁，她的兄长为什么会说只要死不了就好，俯仰山后来为什么也说只要死不了就好，白袍道人又为什么说她一定会添画册一页。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等着她聚魄，等着她散魄。甚至这些很有可能是她来之前自己安排的。她不但不会觉得不好，反而会觉得得偿所愿，夫复何求？

    门忽然打开，外面的火光很是晃眼，来人将梅任行架了出去，为其梳洗一番后，带到了一处金丝楠木门前，梅任行认出这是无忧殿：“怎么回事？”

    那人却一言不发，只是取走了他的披风，然后将门打开。

    梅任行拖着锁链，走上前去，俯身拜倒。

    上面的那位正在看着些什么，随口道：“免礼。坐。”

    然而周围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梅任行也便只是起身站立。

    皇帝不知又看了多久，终于道：“你觉得皇帝和百姓之间是什么关系？”

    梅任行没有了周旋的心思，随口道：“剥削关系。”

    皇帝脸色一沉，便有人抬了木凳上来，将他按在上面。板子重重打下来，直打了十杖方罢。皇帝道：“你觉得皇帝和百姓之间是什么关系？”

    梅任行松开扣在凳边的手，稳了稳呼吸：“‘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话音方毕，又是十杖。

    皇帝道：“那你觉得皇帝、官员、百姓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梅任行缓了缓痛，方道：“彼为刀俎，此为鱼肉。”

    皇帝道：“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梅任行轻笑一声：“那要看是什么时候了。”

    皇帝道：“接着杖。”

    皎皎醒来后，感觉左肩疼得厉害。说是醒来，也不能完全算醒来，身体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然而之前总是经历睡眠瘫痪，所以对于这种类似的情况，也没有很挣扎，只是细细回想起了事情的经过——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了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墙上，之后感觉有一只手接住了自己，将自己放在膝上，心脏感到一阵温热，然后便是刀片一点一点从自己身体里抽出。再然后，再然后好像是一阵争吵，乱得很，至少有四个声音，但内容自己完全记不起来了。后来声音消失，自己被放到了地上，一阵脚步声过后，有什么东西扎在了左肩，似乎是一把铁尺，最后是一阵脚步声和叫嚷声。为自己治伤的大概不是阁主便是兄长，但摔到墙上的很有可能是大师兄，这么一排除，应该只有兄长了。大师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兄长会不会为难他。正如此想着，却听到一声“殿下”，接下来便是门开关的声音。

    “她怎么样了？”

    “殿下放心，医官说了，并无大碍。”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太子在床边坐下，拉起她的手，“怎么还没醒？”

    皎皎被他拉得不是很舒服，扯到了肩上的伤口，所以一直在努力让自己醒来，可惜一直没能成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殿下，陛下问何姑娘醒了没有，让她醒了之后到无忧殿去。”

    太子道：“知道了。”

    皎皎很想告诉他不必守着，然而此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尖锐的疼痛刺得自己无法思考，于是只好不再去想自己为什么到了东宫，二师兄当时有没有看到那一幕，皇帝为什么要让自己去无忧殿，而是将全部精力用于醒来。不知又过了多少次尝试，才终于睁开了双眼。

    太子看着她，半是欣喜，半是期待。

    皎皎视线移向左下方：“手。”

    太子眼神瞬间暗了下去：“在你身边的是我，很失望是吗？”

    皎皎收回目光：“扯到伤口了，疼。”

    此时又有宫人前来询问，见其醒来，于是道：“殿下请何姑娘去无忧殿一趟。”然后便离开了。

    皎皎看向太子：“有药吗？太疼了，思考不了。”

    宫人服侍她洗漱后，呈上新衣。皎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任其为自己换上繁复的衣装。梳头的工夫，药也取来了。皎皎倒出两丸放在手上，忽然想起之前梅任行喂自己吃药时，会故意逗自己说是毒药，自己于是问他“为什么要给我吃毒药”，他则是一脸嫌弃，说“你也太淡定了”，然后表示这个时候应该说“只要是你给的，毒药我也吃”，自己也只好重复了一遍“只要是你给的，毒药我也吃”。如今这确实算得上是“毒药”了，却不是他给的。

    东宫和无忧殿离得不算太远，到了之后，宫人想要为其除去大氅，皎皎却摇了摇头。满屋暖气扑面而来，皎皎却依然觉得很冷。走上前去，俯身拜倒。上面的那位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免礼。坐。”

    皎皎看了看，周围并无座椅，于是直接由跪姿改为席地而坐。

    皇帝道：“你很冷吗？”

    皎皎点了点头：“很冷。”

    皇帝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直接道：“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觉得皇帝、官员和百姓之间是什么关系？”

    皎皎道：“草民——”

    皇帝打断：“称‘我’就可以了。”

    皎皎道：“我实在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应该会有人比我更懂这些。”

    皇帝道：“不管说什么，都恕你无罪。说你想说的便好，什么都不要顾忌。若是不放心，朕可以给你立个字据。”

    皎皎道：“倒也不必。我只是怕自己的想法可能会有些幼稚。不过既然您想姑且一听，那我也便姑且一言。”顿了顿，方道：“您知道斗兽棋吗？大小顺序我记不大清了。但是从权力结构上来说，挺相像的。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但是最小的那个反而可以吃最大的。所谓‘受命于天’，其实是寄希望于更高的权力体系，儒家也便因此把自然世界和君王的德行联系在一起，喜欢寻找祥瑞讨好君王，也喜欢因为一些灾异便说君王无德。且不说相关不代表因果，便是相关本身，也很是可疑。乱世祥瑞反而多得很，可知祥瑞本是偶然，只是因为需要它的安慰作用，才特意找出了那么多。然而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并不在于天意，而在于民心。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