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宫里，便总有人以各种名目让皎皎写诗，然而皎皎并不喜欢即兴命题创作。要么别即兴，要么别命题。何况那些人的题目实在没什么可写的，不是让赞颂这件东西多么精美，就是让描写那个东西多么华贵，要么就是歌功颂德自吹自擂。

    皎皎不堪其扰，只能告诉他们写是可以写，但最后是不是会加上什么“君王多乐事，何必向回中”或者“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之类的“坏话”，可就不一定了，又或是写成《乌栖曲》那样的隐讽，不通于此道的也看不出来。自己固然会获罪，但你们让我写，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不如换些别的。

    大多数人都是抱着取乐的心思来的，所以也就没有再纠结诗的问题，转而找起了别的乐子。期间虽多有磋磨，但皎皎这么迟钝的性格，完全不把荣辱当回事，结果就是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于是那些人又把主意打到了梅任行身上，不是带琴来让他弹，就是带纸来让他写，后来又给他做了把木剑，让他舞之助兴。梅任行倒是挺乐意弹琴的，总是挑各种高难度曲子来弹，也挺乐意写字的，从不吝惜笔墨，一写就是一大篇，不过舞剑之时却总是假装脱力，制造各种意外让木剑恰好从他们身边飞过，于是那些人又开始给他带起了杂耍的物件。

    如今进了腊月，大家都忙着过年，终于没有人来敲门了，二人也算闲了下来。屋子原先的主人留下了许多小说话本，梅任行时不时翻出来看看。这天翻出了一本《霸道仙君爱上我》，正坐在书案边研究，见对屋的皎皎开了窗，于是招手叫她过来。皎皎过来后，只见梅任行捧着一面镜子。

    “你说这个‘邪魅一笑’是怎么个笑法啊？嘻嘻？哈哈？嘿嘿？”

    “你别笑了…… 怪瘆人的……”

    “桀桀怪笑，”梅任行继续研究，“又是怎么个笑法啊？”

    “我觉得应该就是你刚才那样……”

    “唉呀，我就是研究研究怎么办。这本是《霸道仙君爱上我》，你呢，是‘霸道太子爱上我’，还是挺类似的。”

    “那它说怎么办了吗？”

    “我还没看完。”

    “好吧。先做饭吧，我饿了。”

    梅任行于是合上书，去厨房切起了菜。之前来求诗的大多是在饭点，见皎皎说要去做饭，总是连饭菜也带上，好多待一些时间。现在没人投喂，宫里也很贴心地恢复了食材的份例，二人也便开始自己做了。梅任行切菜，皎皎炒菜，至于刷碗，两人都不喜欢，所以梅任行很想把炒菜也包了，这样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让皎皎刷碗了。

    梅任行边切边道：“你做的这些也太简单太省事了。”

    皎皎将烧好的水从炉子上提下来，用钩子加了两个铁圈，把锅挪了上去：“你看的那些也太复杂太费事了，没有一个时辰吃不上。”

    梅任行切好了菜，拢到盘子里：“子瞻那本《绝世好菜》也该试试。”

    皎皎往锅里抹了一层油：“不要。他净挑复杂的写。”

    梅任行翻了翻《绝世好菜》的复本。之所以是复本，是因为毕竟是苏轼亲手所写，一片心意，沾上油污水渍终究还是有些心疼，于是便将其誊抄了一遍，权当临帖，缺点就是临帖之时，总是忍不住咽口水。

    梅任行翻出一页：“你看这个菜怎么样？”

    皎皎翻炒的间隙瞥了一眼：“不好。太麻烦。而且缺好几味食材。”她只用铲子，从来不颠锅，也不知道是因为怕火，还是因为总觉得没有力气。

    梅任行继续翻看：“那这个呢？”

    皎皎将饭扣到锅里炒散：“要油炸。这里没那么多油。”

    梅任行又翻出一个：“这个总行了吧？”

    皎皎拿了个盖子盖上：“甜的。你确定你爱吃？”

    梅任行于是作罢，将书捧回饭桌上研究去了。皎皎等了一会儿，又顺便冲了一壶茶，才掀开盖子，将饭盛好，摆上桌来，然后将泡好的茶也倒了两杯，权当喝汤。

    饭毕，梅任行道：“我这个手吧，它还是有点疼。”

    皎皎戴上洗碗手套：“那还是我来吧。”

    梅任行其实还是有些愧疚，因为自己的伤口虽然面积大，但是并不深，在强力伤药加持之下早就好了，然而这点愧疚在面对一堆待洗器具时，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唉，要是在俯仰山就好了，这些东西，哪里需要手洗？在山下生活，真的哪儿哪儿都觉得麻烦。

    “对了，明天腊八，你生日，要不要做点复杂的？我来做！”

    “生日怎么了？随便凑合凑合得了。”

    “能不能有点仪式感？放心，这回送的不是淋巴肉，可以吃。”

    “太麻烦了。我看谷类豆类倒是挺齐的，就熬点粥吧。我想喝腊八粥。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行吧，腊八粥。你就知道瞎糊弄，难不成将来婚礼也这么糊弄？”

    “来不及的。我应该没有婚嫁之命。”

    “那——”梅任行忽然想起测字先生所说，不免心情低落，于是转移了话题，“那葬礼呢？还有坟地、棺材、随葬品、纸钱，你喜欢什么样的？来不及婚嫁，但肯定来得及死，你要是不选，我可就照着我喜欢的选了。”

    皎皎想了想：“棺材一般是黑的，你喜欢喝酒，那就把棺材盖刷成红的，弄成酒瓮的样子，然后正面写‘开盖有奖’，反面写‘谢谢惠顾’。”

    梅任行一手捂住心脏：“我不行了，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皎皎道：“好吧好吧，那就在旁边也埋坛真酒，离得远些，用蜃灰封死，然后把‘谢谢惠顾’改成‘再来一坛’。这样总可以了吧？”

    梅任行咬牙笑道：“可以了，但是少纸钱。你写点什么，我给你抄到上面，一字一张。来客人手一叠，拼对了才能去火盆那里烧。”

    皎皎道：“好贴心哦，还是专属定制。”

    梅任行道：“是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临路歌》。”

    皎皎道：“《临路歌》？临黄泉路之歌？是——李白的？”

    梅任行道：“对啊，偶像同款，怎么样？‘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皎皎道:“行吧，可以写。只要时间足够，不是暴毙。”

    洗完碗后，皎皎漱了口，关了窗，便又睡下了。梅任行心想，她睡着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仔细想想，似乎每一年都睡得比前一年更长些，呼吸也比原先吃力。好在她醒着的时候，还能像往常一样和自己说说笑笑。

    外面阳光柔暖，将树枝的影子投到窗户上。这些树枝，原本就离得这样近吗？之前未曾留意，可梅任行依稀记得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越长越歪，越长越偏向皎皎这边。然而秋冬不比春夏，树木生长应该没有那么快。若说是被烟囱暖流吸引，也应该是倒向北方。若说是因为有人住着，自己也在东面住着，明明是一样的距离，怎么就偏偏倒向了西面呢？若说是风力所致，可院子并不大，四面又有围墙，就算是风吹的，也应该是倒向东南方。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啊。

    梅任行实在想不明白，也便没有再想，见皎皎睡得正沉，于是将她的头发散了下来，拿它编辫子玩，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皎皎醒来时，见他坐在旁边，正要起身，却被一把按住。

    梅任行掏出一面镜子：“看！你的新造型！像不像地磁线？”

    皎皎仔细看了看：“像。不过这个是二维的，只能在枕头上摆出来。”

    梅任行道：“所以才不让你起嘛！不过现在可以了。我去给你弄个冠，高马尾编了辫子，也很好看，对不对？”

    皎皎道：“不好看，丑。而且贴头皮，疼。”

    梅任行只好再把辫子一一拆开，重新给她弄了个发髻。

    看罢，皎皎道：“哪有人会把头发盘成葫芦啊？”

    梅任行道：“有啊，葫芦娃。呃，不对，那好像是戴葫芦。没事，差不多。我去给你找片叶子，插上就更像了。”

    皎皎道：“你给我换个正常点的……”

    梅任行于是剪了点纸花，给她换了个小蝴蝶的造型。

    晚间，二人裹着毯子躺在院中摇椅上看星星。天高夜旷，月隐星明，梅任行忽然想起皎皎很早之前写过的一首古体绝句，不由念了出来：

    生死两不见，日月卒星尘。

    天穹通冥古，可以囚鬼神。

    皎皎道：“我知道，我写的，我没忘。”

    梅任行笑道：“我也没说你忘了啊。我是想说，如果后人偶然得此，肯定不知道你在写什么——当然，俯仰山的除外。如果来考证，也肯定只会盯着后半部分，觉得是在这个时候写的。”

    皎皎心中也很是感慨，不由叹了一口气。

    梅任行道：“你这首写得不好，但看在我们没有‘生死两不见’的份上，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皎皎嗯了一声。

    梅任行道：“天上的那个不理人，睡觉去了。地上的这个，是也困了吗？”

    皎皎笑了笑：“没困。”

    梅任行脱下毯子，拾起木剑：“来，我给你舞剑。”

    曾经在山上，梅任行也很喜欢为她舞剑，只不过每每舞到一半，总能被阁主的石子击中。如今不需要躲石子了，却心中悲感，舞了一会儿便舞不下去了。

    皎皎道：“太冷了，明天再舞吧。”

    梅任行将木剑丢到一旁：“嗯，太冷了，明天再舞，我们进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