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任行呆了一会儿，方道：“阁主？”
阁主道：“不然呢？还能是谁？”
梅任行思绪有些混乱：“皎皎呢？”
阁主递来一碗汤药：“已经没事了。”
听到皎皎没事，梅任行放下心来，缓了缓，接过汤药：“这是什么药？”
“补血药。她失血过多，旁边就你一个活人——追上来的那小子也算，不过他血型不一样，不能用。”
“失血过多？哦，对。还好。”
“还好？”
“哦，我，我是说，还好您及时赶到。”
“喝吧。我只会用术法治外伤，怎么造血不知道。”
“皎皎喝了吗？”
“她还没醒。这碗凉了。”
“哦。”梅任行思绪仍有些混乱。
“喝完就去前面吃点东西。这里是哀乐楼，子野已经到了。”
“哦，好。”
“然后就去院里跪着。”
“啊？哦，好，好。”
阁主走后，梅任行又呆了好一会儿，方喝了药。皎皎就在对面床上，不知是谁帮她脱了外面那层衣服，虽然还没醒，但脉象平稳、呼吸均匀，梅任行也便放了心。
这里是洛阳的哀乐楼，院中也种着一棵梧桐树，约莫三丈高，叶子半是碧绿，半是金黄，晚风吹过，带得树叶飒飒作响。前面的楼里咿咿呀呀唱着些什么，梅任行无心去听，只是跪在树旁的青石板上，细细回想方才的梦境。
这记忆究竟是谁的？自己昏倒前，似乎有强风从背后灌入。莫非是皎皎的记忆？不对，视角不对。梦里她喊自己作大爷爷，这个大爷爷，应该就是她之前提到过的那位。那么，是自己的前世吗？不对，时间不对，若是前世，应该是自己比皎皎小，而不是反过来。又或者是他葬在附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记忆碎片？
前面的倒也无关紧要，后面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蛇坑？自己怎么会亲手将皎皎推下蛇坑？是她未来会葬身蛇坑，还是曾经葬身——祖师夫人？对，祖师夫人跳过蛇坑。如果这就是皎皎前世的话，难道她那时不是自己跳下去，而是被人推下去的？自己莫非就是推她的人？
不，不对，若是我真的亲手推她下去，阁主不把我剥皮拆骨了才怪，怎么可能还会让我待在她身边？难道是撞到了祖师的记忆碎片？是祖师推她下了蛇坑？怪不得会有为情所伤的传闻，怪不得她的魂魄一直招不回来，原来竟是如此。可祖师明明葬在俯仰山，他的记忆碎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若说是在山上时就到了我这里，可为什么现在才梦到？难道是这次皎皎出事，自己受的刺激太大，才让这些碎片在梦里出现？
等等，刺激？那股强风——阁主是怎么过来的？灵体的通行方式，自己并不清楚。但会不会是通过自己过来的呢？自己背着皎皎，总不可能是自然界的强风。如果是通过自己，莫非这是阁主的记忆碎片？阁主前世便是祖师，皎皎前世便是祖师夫人？说不通啊，他若是祖师，灵体状态又有全部记忆，补偿独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她周围有别人？
至于皎皎是不是祖师夫人，她怕蛇——不对，应该是我想多了，很多人都怕蛇，总不可能每个怕蛇的人，都因为蛇死过一次。而且祖师夫人应该性情刚烈、爱恨分明，不然也不会任凭祖师如何招魂都不肯相见。皎皎呢？却是性情一点都不刚烈，爱恨也一点都不分明。一个人若是缺少某些记忆，性格真的有可能变得完全相反吗？
正无头绪，却有一只手搭到了自己肩膀上。
“楼，楼主？”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是，是有一点。”
“抱歉啊，下次注意。”
“您客气了。”
“怎么了？怎么跪在这里？”
“阁主让我跪的。”
“呃，不至于吧？你睡了一天一夜，肯定饿了。走走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不用了，我没有胃口。”
“你吃药之前总得吃点东西吧？”
“药已经吃了。”
“……”
“说到药，皎皎的——”
“哦，还在炉子上。她身体比你差，所以会醒得晚一些。”
“我等她醒了再一起去吃吧。”
“那你好歹起来吧？”
“我跪着舒服。”
“唉，这事真的不怪你。谁能想得到她在诗会之前就被取过好几次血了？”
“什么？”
“其实单是诗会之前失的那六合血，不会有什么问题，单是注满昙花的那四合血，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太不凑巧，赶到一起了，之前又昼夜奔波，她身体来不及恢复。”
“她诗会之前被取过血？什么人干的？为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察觉？”
“不是人，是妖。”
“妖为什么要取她的血？”
“那边刚经历一场大——算了，和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子渊在处理这件事情。”
“那您知道那昙花是怎么回事吗？那些人手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呃，那其实是解毒用的。”
“解毒？”
“那不是普通琉璃，而是专门做来吸附毒素的。用的时候，一边接动脉，另一边接静脉。估计是因为后来做出了更好的装置，所以元化就把原来的随手送人了吧。可能几经辗转到了那些人手里，他们不知用途，就探索出了一些，怎么说呢，‘奇怪’的用法。”
“原来如此。”
“好在测容积时洗过一遍，你也没有把琉璃里的血输回去。”
“嗯。等等，这些，您，您怎么知道的？”
“哦，子渊取了你的记忆。呃，你那时还没醒，也没办法征求你的意见。要不，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道歉？”
“没事。不用。对了，我大师兄——”
“已经送到了，放心。通讯也恢复了，你那时没醒，所以不知道。不过他连日奔波，病倒了，要在山上休养一些时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暂时没有了。”
“那，走吧？去吃东西？不去？那站起来总行吧？不站？好吧好吧，随你，我先去看药了。”
此时昼热已散，蝉鸣止息，青石板上寒气渐起。忽然一阵风来，奔涌砰湃，鏦鏦铮铮，吹得黄叶纷纷，落了满地。梅任行拾起一片，心中悲感：“‘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叹了一口气，又道：“‘悲哉秋之为气也！’”
梅任行只觉思绪纷乱，心绪低沉，想要说服自己那些并不是什么记忆碎片，只是自己听过祖师和祖师夫人的故事，潜意识里害怕自己和皎皎也会如此，可又莫名觉得自己和她也许前世就是那样。阁主认识我们，知道我们的一切过往，只是想再给我一次机会罢了。可惜，自己总是将她置于险境。他这次大概很失望吧？
如果当初真的是我推她下蛇坑，又有什么资格招魂呢？又怎么可能招得来魂呢？她不见我才是正常。若是恨我，倒也还好，可也许根本就没有恨，只是觉得麻烦，想远远避开。不，也许早在那之前。她那时没有哭，也没有怨，只是冲我笑了笑，好像早就知道结果，对我无所期待。
如果真是这样，我所谓的思念成疾，实在太可笑了。明明是慷他人之慨，牺他人之牲，为什么还要做出一副永失所爱的深情模样？不觉得太虚伪了吗？我曾经，真的是那样的人吗？我真的会是那个人吗？
正如此想着，却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砸中，拾起一看，是一个纸飞镖。
纸飞镖？梅任行转头，只见皎皎正趴在书案上，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却因跪了太久，一时踉跄，又摔了下去。
“你醒了？别，别跑！”
“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你跑什么？你失血过多，才醒过来。”
“失血过多？怎么会这样？”
“这个一会儿再和你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点渴。不过我醒了有一会儿了。”
“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一醒来就听到你在念《秋声赋》和《九辩》，念完之后你就不说话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刚才看到一片树叶，很神奇，它立在地上冲我点头，所以我就把它拾起来好好研究了一下。”
“那它现在在哪儿呢？”
“你一来，我就激动得把它给扔了。现在也分不清是哪个了，估计让风刮跑了。”
“好吧…… 对了，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哀乐楼。”
“回去了？”
“没有，这是洛阳的。”
“那大师兄现在到哪里了？我们还需要再拖时间吗？”
“不用，已经送到了。通讯恢复的时候我们都昏迷着，所以消息送到了楼主那里。我也查了一下定位，他确实已经在俯仰山了，不过连日奔波，身体吃不消，需要再休养一些时日。”
“那就好。我有点饿了，方才洗漱过了，但头发还是乱蓬蓬的，等我收拾一下，我们就去前边弄点吃的吧？”
“好。”
梅任行跟着进了屋，随手将飞镖放在书案上。皎皎在梳头发，自己也洗漱了一番，收拾好后，正欲出门，忽然瞥见飞镖上的墨迹：“这上面怎么还有字啊？”
见皎皎一脸心虚，梅任行三两下将其拆开，只见上面写的是：
何事秋声赋？何由宋玉辞？
青丝虽十万，不到二毛时。
梅任行差点笑出声，旋即心思一动，强行绷住脸，道：“‘青丝虽十万，不到二毛时’？你倒说说，什么叫作‘青丝虽十万，不到二毛时’？”
皎皎在其读诗时，已经慢慢挪到门框处，此时忽然被叫住，只得转过身来，应道：“玩笑，这不是玩笑嘛…… 不过说真的，你要是总像刚才那样哀声叹气的，头发可能真的还没到老就掉光了……”
梅任行边向前走边道：“是吗？”
皎皎连忙解释：“那个，师兄你这么好看，头发要是太少就不好了对不对？”见梅任行停在自己面前，扬起手来，皎皎不禁下意识闭上双眼，然而等来的却不是巴掌，而是他捏着自己的脸，哭笑不得：“至于吓成这样吗？”
皎皎睁开眼，小心翼翼：“你脸色很不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梅任行放开手：“没生气，逗你的。你能逗我，我就不能逗你吗？就算真生气了，我打过你吗？”
皎皎想了想，最后道：“没有。”
梅任行笑道：“还要想这么久吗？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再说你现在可是伤号。好了，我的小活宝，去吃饭吧？”
皎皎点点头，二人一同向笙歌盛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