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芫走后，偏殿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甘夫人则命我与丁香各自准备一件物品，呈送清宁殿，以供御前殿试。
二试金榜题名的人将会跨越分水岭，正式成为女官，因此我和丁香都得到了女官的服制。一件粉色唐裙，外罩蕊蝶纹纱，一段茜红发锻，并一对石榴玉簪，还有一串佩戴腰间的云纹软玉璎珞。不仅如此，从今日起，我们要搬离偏殿，去各自专属的居处。
丁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机会穿上女官的衣服，还能在宫中有一间私人的寝室。她迫不及待地换上衣裙，拉着我到处闲逛，还一个劲地说，再也没有人使唤她做粗活了。
“哇，好香啊......”丁香扑在我的床榻上，把整个脸都埋进被子，深深嗅着熏香的味道，并沉醉道，“做女官真好，连床都是软的，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翻了个身，看向坐在案边铺宣纸整理墨宝的我，露出一个烦恼的表情，道：“私人房间好是好，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和楚妃睡在一起。这可怎么办呢，楚妃......”
我抬头瞟了她一眼，笑着调侃道：“你呀，满脸都写着四个字。”
“什么字？”
“眉飞色舞。”
丁香起身替我研墨，得意道：“楚妃，你可要小心了。过几天殿试，我一定不会让着你的。”
“好好好，你尽管放马过来。”
“嘁，我最讨厌你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好像什么也不关心，又好像对什么都很有把握。”丁香忽然捧起我的脸，煞有介事地端详了一番，感慨道，“不过嘛......就是这样，甘夫人才那么器重你。其实，楚妃你有没有想过，当宫女实在太委屈你了？”
我不明白丁香在说什么，只皱眉问道：“那我该去当什么？”
“宠妃啊。”丁香回答得理所当然，她故作轻佻地勾起我的下巴，拂过我的脸颊，“如此美貌动人，世间罕有，说是天仙也不为过。你要是被陛下选中当了妃嫔，可就变成人上人啦！”
我噗嗤一声笑开，不再理会无聊的丁香。她不曾知晓，所谓人上人的滋味，我已经尝过。
窗外天色渐晚，我加快整理新居，新寝室地方不大，却五脏俱全。书柜桌案一应俱全，朴素却不简陋。丁香浑身上下只有嘴是闲不住的，还没安静一会儿，就又起了话头。
“楚妃，你知道太后身边有四大女官吗？你进宫时日尚浅，一定没听说过吧。”
“知道啊，甘夫人提起过。唔，好像是纪满龄，绫罗，魏霄云，刘顺方，对吧？”
“你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她们都有哪些过人之处吧？楚妃，我给你讲讲吧！”丁香的兴致一时半会儿是消退不了的，我只好坐下，端端正正听她喋喋不休。
丁香捡了一颗水晶蜜饯丢进嘴里，如数家珍似的娓娓道来：“先说纪满龄，她是宫中第一画师，日常负责绘制珠宝首饰样式，可谓件件都是珍品。我虽没见过她的真迹，不过连太后身上的凤袍，都是她亲自绘制的样式呢。”
“接下来再说绫罗，你见过韦忍的刺绣吧？她的绣品已经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了，但在绫罗面前，连这个也算不上！”丁香把手举到我面前，用拇指和小指比了个很小很小的动作，眯着眼神秘道，“你知道吗，乾坤社稷屏风、山河地理毯、还有霞光十二锦，那可都是绫罗大人的得意之作！”
“这么厉害啊。”我配合丁香，挑眉作惊讶状。
“当然啦！当年朝阳公主出嫁焉耆国，所带嫁妆里就有这霞光十二锦，焉耆国王见了很是喜欢，遂遣使者来朝，请求两国通商。从此商路繁茂，亦惊动了周边小国。”丁香托着下巴，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真想看看乾坤社稷屏，还有山河地理毯啊......我猜绫罗大人一定是织女下凡。”
“那魏霄云呢？”
丁香顿时有些语塞，她想了又想，最后才道：“魏霄云嘛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好像也没什么传闻是关于她的。我只知道她性格柔婉，处事有方，深得太后宠爱，听说没有她在身边服侍，太后连用膳也不香呢。”
“最后一位大家都熟悉，就是刘司礼啦。她是出了名的女判官，真个铁面无私。”丁香捧起一本书挡在脸上做‘铁面’，接着从书背后探出半张脸来，冲我笑了一笑，“楚妃，你说......我会不会成为太后身边的红人？民以食为天，太后亦不能免，说不定她从此只喜欢吃我做的菜呢。”
“很有可能啊。”我忍俊不禁道，“说不定太后也是一只馋猫呢！”
丁香听出我在打趣，于是嘟起嘴，决计不肯饶我，扑上来挠我的咯吱窝：“等我做了大红人，就让太后赐婚，把你嫁给御膳局里杀猪的张大麻子！”
我俩在房里尽情笑闹，阿弥陀佛，丁香这丫头疯起来比野马还难招架。
窗外蓄了一个小小的池塘，眼下仍被封冻着。我趴上窗柩，看那黄昏悄然将一弯新月托起，远处角楼浩渺，仿佛烟中群山，染尽夕阳薄红。
趁着斜阳余晖，我扎了一只风筝，令其御风飞上天际。风筝上画了一枝盛开的桃花，我要让籽儿看见，待春暖桃花开时，我定会崭新地站在她面前，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三日之后，清宁殿试。
我再次跨入漫溢沉檀之香的大殿，赭色石砖映照千朵金莲宫灯，我与丁香并肩而行，由刘司礼领至内殿。大抵是被内殿的奢华气派吓住，丁香的脚步有些漂浮。
“太后长乐无极。”我俩同声道。
珊瑚珠帘下，隐约可见一位优雅的妇人，侧卧在凤榻上。宫女轻启珠帘，轻轻柔柔的日光落下，妇人垂眉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我俩，眼含微波，一片朱唇似笑非笑，纵有诗歌万千，不足以形容她的华贵姿态。天上神仙，莫过如此。
甘夫人陪侍在侧，向妇人禀告今年的春试结果，妇人听罢，却只将目光留给了我。她的眼神流露一丝欣赏，展颜笑道：“今年到底出了两个能人，不似往年寂寥。”
“楚妃，将你的作品呈上来吧。”甘夫人一声令下，我立即举起托盘，小心奉上。
宫女揭开托盘上的遮布，将我所绣制的苇花凤鞋呈至太后面前。鞋面轻薄透气，若隐若现的菱纹更添素净柔和，孔雀尾羽所绣的芦苇花姿态各异，似乎随风飘荡，野意自然。
“回太后，奴婢所做苇花凤鞋，共分两层，一层是蒲苇编织的草鞋，外面包裹一层燕泥，再混入椒实，保暖之余，又馨香扑鼻。燕泥之外用菱纹布做鞋面，内里填充孔雀绒，穿上之后柔软舒适，最适合寒冬之时外出，赏雪寻梅。”
太后听罢嘴角上扬，将鞋托在掌中端详了一阵，她满意地笑道：“茯苓，哀家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稀奇的鞋子。真想现在就穿上，出去走一走。”
甘夫人也跟着一笑，道：“妮子心思机巧，难为她想到用燕泥来隔水，如此化雪也不怕了。”
“丁香，呈上你的作品吧。”
跪在地上的丁香如梦初醒，懵懵懂懂地将托盘呈递过去，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忐忑极了。
“太后，奴婢做的是春色满园。”语毕，丁香便抿起了双唇，当众人期待着她继续往下说时，她却局促地低下了头。
只见她的托盘里，一只银盘大小的月饼粗糙随意地摆在当中，甘夫人的脸色当即冷了下来，只有太后笑意吟吟地探究着她的大月饼，实在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才无奈地发问。
“一只月饼，如何叫满园春色？”
“请太后娘娘用发簪分开月饼。”
太后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了，她拔下发间的金簪，轻轻划开月饼。接下来的一幕震惊四座，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纷纷从划开的缝隙中飞出，清宁殿内千蝶飞舞，香风阵阵温暖如春，同时，月饼中也溢出一丝丝花蜜的甜香，闭上眼，仿佛置身花园。
宫女们见此美景，也不由得发出惊叹，太后更是凤颜大悦，连赞了几声好。
“果真妙极了。你的心思一点也不输楚妃。”太后似乎很满意今日的殿试，她兴致高涨道，“楚妃，你的慧心妙舌哀家早有见识，不过丁香的满园春色的确更深一筹，哀家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能否不借助任何东西，也给哀家展现一番初春景致？”
我低头沉思了片刻，接着起身躲到帘后，清了清嗓子，操起了一口苏南语调。
“卖花！卖花啦！杜鹃花，迎春花，牡丹花呀！”我学着走街串巷的卖花女，娇步连连，步步生花，走到太后面前，朝她俏皮一笑，“夫人，买一枝吧？”
甘夫人点头轻笑，道：“太后，奴婢的家乡一到了初春，就有很多卖花女沿街叫卖，很是热闹。”
“哀家也觉得到了江南，楚妃这丫头，确有几分急智。”太后沉吟片刻，正色道，“你们两个哀家都很喜欢，实在难以分高下。不过春试目的，便是挑选人才，既然如此，哀家亲自替你们安排。丁香，你的手很巧，就去御膳局专门为哀家炮制美食吧。至于楚妃......”
太后笑吟吟地望着我，悠悠道：“茯苓，你知道哀家向来喜欢活泼灵动的女子，以后就让楚妃留在清宁殿里，陪伴哀家吧。”
甘夫人笑道：“奴婢看太后，是又念着公主了。”
我与丁香相视一笑，彼此都难掩欢欣。太后虽说难分高下，但却命我留在了清宁殿，这是连普通女官也难以奢求的殊荣，殿试第一的名头不言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