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只下了两刻，雨声停了，青灰的乌云渐渐散开。宫墙外的天如洗白练，泛着玉般的柔光。

    我脱下外套塞进他怀里，故意道：“还给你，周立功。”

    他捧着直裾看了我一眼，接着耐心地纠正我，微笑道：“我叫周、不、世。”

    周不世，我在心底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他还没有立过功，却险些射伤我，难怪说是破日，原来是他应了我的劫。

    我欠身见礼，先一步离开了长廊，我能感觉到他还停留在原地，徘徊了一阵才走。

    他把箭留给了我，就压在我的披风下，我端起箭轻嗅，箭身残留着一股优雅的兰草香气，我的嗅觉异常灵敏，可以确信这气味来自紫宫之外。

    我留意到他的手上，布满了常年习武张弓的厚茧，以及弓背上锃亮的磨损，一个不好的念头忽然穿过我的脑海。

    入宫解剑是大内的铁律，除非奉旨办事，否则私自携带武器者皆以反贼论，区区一个侍卫怎敢冒死在宫中放箭？

    周不世要杀我。我手指一颤，猛地跌坐在凳子上，手脚顿时变得冰凉。

    他奉谁的命？我想了想，不禁觉得可笑。半年了，我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却唯独不记得我的丈夫。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容貌，性格脾气也一概不知，我们早就互相遗忘了。但他如今，竟派亲信来杀我。

    那支箭只差半步就能要了我的命，这就是高风起送我的礼物，任我自生自灭半年之后再来一次阴阳怪气的试探。是的，我仅能想起他的名字。

    风起云舒......呵，我真可怜。大好的年华就葬送在这两兄弟手里。

    红香掀了素帘进来，将粥饭端到桌上，一股香甜的味道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扭头看去，碟子里多了一份佐粥的小菜，是现炒的苏子鱼片。

    我猜到了是小籽儿吩咐膳房送来的，也终于明白周不世为何会凑巧出现在长廊，她见过我的处境，因此急于为我求情，谁知却触怒了陛下。小籽儿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何会如此憎恨曾经宠爱过的女人，她现在一定很自责。

    周不世故意把箭射偏，甚至还配合我扯谎，估计之后几天我还会在紫宫遇见他，种种迹象都表明高风起对我仍有一丝留恋。

    我浅浅一笑，正愁没有借口离开紫宫，想不到机会这么快就送上了门。

    “夫人，你笑什么？”绿玉把炭盆端进了内殿，屋里一下子暖烘烘的。

    “这炭真好，在屋里烧也没有异味。谁送的？”

    “周侍卫呀，”绿玉搓搓手，放在唇边哈了口气，“刚才他提着一篮子炭来，说是夫人要的，他顺道送来。奴婢请他进来喝杯茶再走，偏不肯，说怕打搅了夫人，放下篮子就走了。”

    “周侍卫是什么人，你同他很熟吗？”我把手放在炭盆上取暖，语气淡淡的。

    绿玉惊奇地瞪大双眼道：“夫人怎么连周侍卫也不记得了？他是骠骑大将军周显的二公子，在陛下身边做过三年御前侍卫，听说陛下要提拔他做侍郎了。”

    “他还有哥哥？”

    “这自然，大公子叫周立功。自小起就参军离家了，如今在雁门戍边，打了不少胜仗，再有几年就是大将军了。”

    我愣了愣，原来他哥哥就叫周立功，怪不得他那么认真地纠正我。

    “咳咳......”我皱眉掩唇，突然的咳嗽令我胸口一阵钝痛，这是一副不太健康的身体。我有心悸的顽疾，起了秋风之后这病就发作得厉害。我急需太医的精心照料，但对一个被贬冷宫的废妃而言，一切都是奢望。

    多亏周不世雪中送炭，殿内才不至于飞满烟尘，让我喘不过气。我抚了抚疼痛的胸口，接着吩咐红香取来纸笔，仅用几笔在纸上画了一碟鱼，晾干之后让丫头们扎成纸鸢放在院子里。红香边往外走边嘟囔，这么冷的天，谁放风筝？

    我默默看向窗外，小籽儿的寝宫在东面，她一定扶在殿前遥望冷宫，正如我念着她一般。我的心上流过一丝暖意，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似乎也短暂平息了，她那满是柔情的目光，暖过燃烧的炭火，是这幽幽禁宫中唯一的安慰。

    纸鸢被北风送上了云端，凛冽的寒风随时要把纤细的线扯断，我用这个月剩下的纸画了很多茶花，剪下来，装在书篓里。

    夜深了，我吹熄灯烛，枕着呼号不息的霜风沉沉入睡。夜里醒了三次，到四更时分便再也睡不着。我越发觉得自己的病不能再拖了，妆匣里的胭脂也掩饰不住我的憔悴，月例里新下来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我穿着只觉又松了一圈。

    女人一旦入了宫，最先失去的不是自由，而是公平。比如，我现在无法正常就医，我是斗兽场里最落魄的败者，荒唐的生存法则左右着我的生死，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境，就必须得到赦免。

    我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