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喆三十八年秋,冯宿在褚远台被当众凌迟。
“罪人冯宿,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行刑官问道。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即便冯宿双手被绑住了,他也从容不迫地笑道。
在茫茫围观者中,他一眼就找到了祁云。
祁云一如往日,一袭白衣,只不过额头多了一条白布。
冯宿动了动嘴唇。
“别怕。”祁云有些看不清,但他想,冯宿此刻应是如此说。
“即刻行刑。”
那人先剐割着冯宿的双手。
冯宿写得一手好字,就连皇帝也要赞叹几句。
宫中无数批折都会经由此手。
祁云的双手竟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他竭力捏紧双手,想要遏制着内心的悲愤。
“五日后冯宿当众被凌迟之际,可别忘了请来祁副使前来观刑。”靖远王忽然想起什么,语气中带着几丝挑逗。
他被迫目睹着这场行刑,身后两个官兵把刀抵在他的后背,只要祁云有任何异动,他们就可以给他扣上一个“谋逆叛乱”的罪名,借机杀了他。
“如今之计,就是先保全自身…”何稷的话语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暗自掐住自己的大腿,企图用疼痛唤醒他的理智。
冯宿冷汗直流,却始终不吭一声。他的双手一片殷红,露出渗人的白骨。
行刑人接着剜去了他的双眼,撕扯着他的双耳。
“阿宿,你的眼睛很好看。”年少之时,祁云曾对冯宿说道。
“可能是我的眼里都是天下苍生吧。”少年开着玩笑,枕着月色道。
冯宿面目狰狞,一时血肉模糊。
祁云双腿一软,别过头闭上了双眼。
保住…自身…暗中…蛰伏…
他还不能死,他必须活下去。
他不愿看到冯宿的身后名就此扭曲。
行刑台一片血色,冯宿的躯体已不成样子。台上的人生生拔掉了冯宿的舌头。
舌战群儒,冒死谏言,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斩去四肢,制成人彘,挂于城门示众三日。”
靖远王在羞辱冯宿——看似处刑,实则践踏着冯宿最后的自尊。
靖远王不愿给他最后的体面。
祁云额头青筋暴起,眼尾一红,浑身抽搐着。
忠贤蒙冤惨死,丹心可鉴,被后人曲解,沦为叛臣,佞臣当道,残害天下,却被奉为忠臣。
道义何在?他究竟还在执着些什么?
庸君暴1政,壬人遍布,使天下百姓只敢怒不敢言,这个王朝早已无可救药,又何苦再坚守?
“值得吗?”他动摇了,叩问自己道。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何稷怒褪官服重摔在地,“不允收尸就算了,就连立个衣冠冢也不允。”
“何大人,”祁云捡起何稷的外袍,有些虚弱无力地开口道,“事已至此,纵然你我再愤懑不平,也不过是无用功。”
何稷哑言,接过祁云手中的外袍,再次披上,只觉全身如万虫噬骨,疼痛难耐。
“来人!快来人啊!护驾!”皇帝跌倒在地,拼命挪动着身体,苦苦求救道。
“这周围全是我的人,陛下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靖远王把玩着纸扇,缓缓走了出来。
“陛下,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看看现在的你,如同臭虫一般任人摆布”靖远王踩着皇帝的头,讥讽道。
“逆…子…我…杀…”皇帝浑身抽搐,说话都变得异常困难。
“陛下,别动。”靖远王蹲下身子,目光冷淡,“你越挣扎,就越痛苦。”
“你…”
“您放心,我会好好替你治理着这千古江山的。”
“为…什…”皇帝吐出一口黑血,视线开始模糊了。
“为什么?你竟问我为什么?”
靖远王突然大笑。
“父皇,要怪就怪你太多疑了。”靖远王阴恻恻道。
“绥安王远征在外,太子被废,冯宿已死,可没人能救得了你。”
“父皇您看看啊,没有您的昏庸多疑,怎会有您今日的孤立无援。”
“混…账…”皇帝无力地捶打着地板。
“将死之人,不用知道太多。”
“父皇,看你如此痛苦,不如,让儿臣给你一个痛快吧。”
靖远王嫌弃地拍了拍衣袍,取下腰间的佩剑扔到大殿上。
“出来吧。”
一道红衣的身影渐渐逼近,来人拾起佩剑,毫不犹豫地拔出,狠狠地刺向皇帝。
“去死吧。”
皇帝陡然瞪大了双眼,发出一声闷哼,终于断了气。
“东西呢?”靖远王淡淡开口道。
红衣女子毕恭毕敬地呈上玉玺。
“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孙毓明白。”
“收拾一下,”靖远王皱了皱眉,轻捏着鼻子,“一股腥味。”
乾清宫灯长明,三日间钟声不绝。
“陛下——薨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远王陆易…天意所属,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特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
朝堂一片伏头跪拜之姿。
“靖远王,还不接旨谢恩?”
陆晋接过诏书,与宣旨太监交换了眼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祁大人且留步。”付光拦住了祁云的去路。
“不知正使大人有何贵干?”祁云行礼道。
“祁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那就劳烦付大人带路了。”祁云淡淡道。
乾清宫内,陆易背手等待着他的到来。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祁大人快快请起。”陆易似乎心情大好,话语间都透着愉悦。
“祁大人,近来可还好?”
祁云暗自捏紧了双手,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悲愤不平。
“回太子殿下,臣一切都好,谢殿下关心。”
“都说祁大人与冯大人是挚交,还以为冯大人死了,祁大人会悲痛欲绝呢,看来是本王多虑了。”
“也不知道,若祁大人知道本王诛了冯大人九族,会不会记恨本王。”
陆易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句句都是试探。
诛…九族?祁云一寒,身体不由颤抖着。
“祁大人会吗?”对方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
“臣不敢。”祁云说着违心话,眼眶不由一红。
“哦?是不敢,还是不能?”
“殿下贵为太子,是未来的储君,身为臣子,又怎么会质疑未来的天子?更别说记恨在心了。”
“念在祁大人一片忠心,本王有个礼物要送给你。”陆易顿了顿,转而又说道,“祁大人公正清明,本王今日特将褚远台赐予你。”
与其说赏赐,不如说那是对祁云的另一场凌迟。
“殿下言重了,臣受之有愧,不胜惶恐,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祁大人,可是在质疑太子殿下?”付光插了一句。“难不成祁大人不满意…”
陆易阴着脸,目光中带着几分杀意。
“臣,谢殿下隆恩。”祁云不得不屈服道。
“本王还有要事要同付大人商量,祁大人今日暂且就先退下吧。”
“微臣告退。”
“怀璞,玄穆处刑前留了几封书信,交代我待他死后交到你手中。”何稷一身素衣,面色憔悴了不少。
“好,给我吧。”祁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
“册封典礼在即,礼部还要筹备相关事宜,今日我就先走了。”何稷正了正祁云的衣冠,无奈道。“褚远台湿寒,你多加保重。”
“好。”他有些呜咽了。
待何稷走远了,祁云有些虚脱地靠在殿门上,信封上,是风干的血红:
【怀璞亲启】
他的双手颤抖地展开信纸,白纸红字,他忽觉凄凉。
【…忽忆及初入宫门,春风得意,直上青云。位高难忘,福泽百姓。为官数十载,长念天下太平,彼时卸任归田,阿姊归还,共享天伦之乐。奈何多年抱负终成泡影,壮志难酬…
愿爹娘身长健,恕儿子不孝。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家书抵万金,可惜他没能替冯宿护住至亲,他有愧,亦觉自己无能。
“玄穆…”他哽咽了。
【一别数月,弥添怀思。
…心无所念,唯记挂吾父吾母。
家母独守寒窑数年,家父从戎迟迟未归,自吾入宫,音讯全无。
家中无长兄,无弟妹,阿姊嫁至他乡,忠孝难两全,归期难许,死期将至,唯恐吾父吾母无人终养。
养育之恩,难以还报。冯某一生未求何人,今日唯求善待吾父吾母,保卒余年…
城西宅院,修葺已久,或可暂求温饱。
玉泽竹林,茅屋陋室间,饲白鹤,开清泉,怀璞或可隐居,了却往日潇洒墨客的夙愿…
投笔伤情,临书惘惘。】
“你之所托,我终归还是辜负了。”万般凄苦涌上祁云的心,明明此时正值暖春,他却只觉这深宫太冷。
“玄穆…”他心口忽地一闷,吐出一口鲜血。
“大人!”洛芝惊呼,手中杯壶坠地尽碎。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祁云的意识渐渐模糊,隐约间,好像有几丝滚烫划过他的脸颊。
那日后,祁云一病不起。
“大人,该喝药了。”洛芝端来了煎好的汤药。
祁云躺在榻上,虚弱的咳着。
“洛芝,永春宫的梅花开了吗?”
“大人,现在还是深秋…”
“深秋…”祁云念叨着。“宫中的大夫怎么说?”
“回大人,大夫说,大人是心中郁结,加之染了风寒,不按时吃药,恐怕难以痊愈…”
“我知道了。”祁云接过汤药。
“咳…洛芝,今年中元,放个河灯吧。”祁云眸光暗淡,嘴唇发白 。“再去趟永安乡,烧些纸钱吧。”
“是,大人。”
褚远台秋风平地而起,噩梦缠身,祁云时常惊醒在深夜中,落寞而又空虚。
“玄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