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好好记忆的开始,是一个雨天。
那时的梧桐还是光秃秃的,这片土地显得那么凄凉。
她伸手试图去接雨滴,却发现水滴穿过她的手。
“怎么会……”周好好瞳孔一缩,楞楞地看着一滴又一滴雨水下坠。
“叮铃铃~”清脆,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如拨心弦。
“小禾你的伞歪了。”青衫微动,语音温柔。
身边人发髻微绾,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双手微调握紧的伞,柄尾雕着零星的梅花。
“最近季叔寻得了一个大夫,小禾你……”
那位叫小禾的女孩停下,示意对方摊开手,用手指在她手掌书写着什么。
“小禾,再试试吧,没准这次真的有办法……”对方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还是试图劝说着。
女孩握住对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手上的铃铛手链微微作响。
“小禾……”对方鼻头一酸,最终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周好好默默目送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雨又下得大些了,二人的身影愈加模糊。
也许是她的错觉,那位名叫小禾的女孩似乎在那转角处顿住了脚步,回头对她笑了笑。
不知为何,后来的周好好经常能看见那位名叫小禾的女孩,在女孩周围她总是能听到一阵很清脆的铃音。
在那阵铃音中,许多模糊的画面掠过眼前。
渐渐的,周好好知道了女孩叫苏禾,是个哑巴,家里人嫌晦气,总是冷落她,但好在女孩有个很好的青梅竹马名叫梧箫,一直照顾着她。
“小禾,今天学堂的先生教了我们一首新诗,我读给你听听。”男孩气喘吁吁,手里握着学堂发的讲义。
苏禾起身扶着他坐下喘口气,用衣袖替他擦拭着额头的汗。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男孩翻开页角被折起的那一页,声情并茂地朗诵着。
彼时梧桐长出了新枝,枝叶也繁茂了起来。
女孩偏头认真听着,末了还不忘笑着鼓掌。
“小禾,要是你能开口,一定比我更好……”男孩有些伤感。
女孩覆上他的手,像是安慰。转而指着诗中的梧桐二字,又指了指身后的梧桐树,最后又指了指男孩讲义封皮上扭捏的名字。
“对,梧桐树,对,梧箫的梧。”男孩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
女孩点着头,又看向周好好,似乎在邀请着对方一起。
周好好鬼使神差般地走向他们,却在几步之外的距离停住了。
女孩有些疑惑,起身伸出手想要拉周好好过来。
“小禾,你怎么了?”男孩见女孩行为有些反常,询问道。
苏禾伸出双手拇指互碰几下,男孩立即心领神会。
“朋友吗?”梧箫环顾四周,发现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那小禾,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朋友在哪里呢?”
苏禾指着周好好的方向,但男孩似乎依旧看不到她。
也许是为了哄女孩,男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礼貌点头微笑。
只有她看得到她吗?
周好好在心底暗想。
女孩见男孩依旧疑惑,伸手想要将周好好带到他的面前。
正当周好好惋惜女孩应该碰不到她,女孩手心的温度却传了过来。
“你能看见我?还能碰到我?”周好好一惊,满脸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苏禾歪头举起她们交握的手,似乎肯定着这个事实。
女孩不停比划着,似乎在向男孩解释着关于周好好的一切。
“我知道了,小禾交到新朋友了,对不对?”男孩见女孩慌乱的手脚,只是拉过女孩,轻笑回应道。
女孩点头。
“那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女孩转身求助周好好,周好好眸色一暗,过了好几秒才摇着头淡淡道,“我没有名字。”
女孩如实打手语告诉了男生。
“是女孩子吗?”
女孩伸出手指指着周好好,随即将手掌立在自己脸前,掌心朝内,五指分开,转了一圈,同时五指合拢.最后竖起大姆指。
“我记得老师教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孩明白了她的意思,略作思考道。“要不取名叫周好好?和漂亮的周姨一个姓。”
女孩回头征求她的意见,周好好勉勉强强点着头。
算了,就这样吧。
梧桐秋雨一季又一季,曾经的少男少女也长大了。
苏禾长发及腰,愈发温婉漂亮,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
苏禾习惯了白天坐在梧桐树下绣着手帕,黄昏之际迎接梧箫的归来,听他分享着学堂的趣事,读着学到的诗歌与课文。
“小禾,你这手帕……”周好好撑着下巴饶有兴趣道,“绣的不会是……鸳鸯吧?你要送给梧箫吗?”
苏禾见被周好好戳穿了心事,害羞地藏起手帕,脸也有些泛红。
“别藏了,我都明白。”周好好被苏禾的反应逗笑了。
苏禾突然想到什么,先前的笑意满无。
“放心,他肯定也心悦你,看样子我可以吃喜糖了。”周好好还未察觉到苏禾的变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苏禾怅然若失的望着那个转角,垂下眼眸,竟有些无奈。
秋风乍起,翻动着书页,哗啦哗啦,最终停在了杨万里的《小池》。
那是他读给她的第一首诗,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诗。
他说,诗中有她。
她也因此陷入了幻想,一发不可收拾。
以至于忘记了现实也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小禾,傅青公子来了!”莺歌慌乱的跑进来,扶着门板有些喘不过气来。
苏禾见状放下作画的手,不紧不慢地沏了一壶茶,倒上一杯示意莺歌坐下歇歇。
“我来得似乎不是时候。”门前一个少年坐在轮椅上,浅浅微笑道。“小禾今日画的什么?”
“我知道,小禾今日画的可是鸢尾花。”
“几月不见,莺歌越发活泼了。”
苏禾拉过莺歌,微微颔首。
“这样看来,莺歌真是越发像小禾了。”
“是是是,小禾~三句话不离小禾,你是不是对我家小禾有意思?”莺歌打趣道。
苏禾轻拍莺歌,摇了摇头。莺歌识趣地住了嘴。
“是我失言了,还请傅公子见谅。”
“无碍,无碍。”傅青摆手道。“今日贸然前来,全因近日淘来的画作,想着小禾可能会喜欢,故想赠与小禾。”
傅青缓缓打开手中的画卷,映入眼帘的是几株文心兰风信子。
“这幅画好生奇怪,傅公子何时喜欢上这样的拙作?”莺歌凑上去仔细观摩一番道。
苏禾缓缓上前,抚摸着画卷。
“谢傅公子,但我不能收。”苏禾打着手语,微福了福身。
“是不喜欢吗?”傅青收起画卷,抬头望向她,目光柔和。
苏禾转身磨墨,提笔在宣纸书写着什么,末了,递给傅青。
傅青接过,看了很久,最终只是笑了笑。
“傅某今日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苏禾欲送他出门,却被傅青拒绝了。
“苏姑娘不必,傅某一人便可。”
“你今天不答应也得答应,傅老爷好歹是个有钱人家,虽然人家儿子傅青是个瘸子,但嫁妆可不少呢。”苏礼语调强势,一把拽住想要逃走的苏禾。
“生的再漂亮,也是个哑巴。傅家没嫌弃你就算好了。”苏禹掐着苏禾的下巴,带着几分愠怒与不屑。
“嫁入傅家你就是少夫人,哥俩升官发财,你享尽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
“你乖乖听话,还能少吃一点苦头…”
苏禾被逼到墙角,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尝试着反抗,却还是改变不了被锁进内屋的结果。
她奋力拍打着门板,却始终听不到外界的半分回应。
暗夜无声,被钉上木板的窗户漏出几丝微光。她顺着墙摸索着,饥饿与恐慌涌上心头,她无力站起身,只能凭借模糊的意识一步一步爬向那扇窗。
借着最后的力气,一次一次,拍打着窗,搬动着木板。
那是她最后的挣扎。
“苏禾……”周好好心疼地抓住她血迹斑斑的手,却又深知自己无能为力。
周好好望着苏禾红肿的双眼,那是一种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苏禾没有做任何手语,但透过那双眼睛,周好好知道,苏禾在向她求助,且视她为唯一的救命稻草。
帮帮我……
周好好垂眸,眸波微闪,缓缓伸出手抚摸着苏禾凌乱的头发,安抚着破碎的她。
“我可以帮你什么?”
苏禾颤抖的打着手语,这一次,周好好读懂了。
“好啊,我帮你,但作为交换,把你的铃铛留下。”周好好点头,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苏禾毫不犹豫的取下铃铛塞进她的手中,拼命点着头。
周好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也许是惊诧,也许是伤感。
“算了,你还是留着吧。”
苏禾出嫁的那天,红妆十里,敲锣打鼓,乡里人都前来凑热闹。
纵然画上最精美的妆容,可惜所嫁非意中人。
“真漂亮!”周好好夸道,捧着她的脸一阵欣赏,“放心,不会有事的。”
苏禾拉起她的手放在她的脸庞,用手指一笔一划轻轻在她手腕上写着“珍重”。
“不打算亲自道个别吗?”
苏禾摇了摇头,没再吭声。
吉时已到,苏禾被送上花轿。
“听我说,苏禾,待会出了轿子丢下发冠嫁衣往城西跑,梧箫在那等你。”周好好压低声音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苏禾眼里闪过一丝不明所以。
“这条路会有人接应,一直跑,别回头。”周好好握住她的手,叮嘱道。
苏禾看着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苏偣安排了一批山贼打劫,你趁乱跑就是了。傅家那边你不用担心,他们只会当你死了。”
苏偣是苏禾的表哥,是苏家唯一待苏禾好的人,如兄如父,自然不希望苏禾所嫁非所愿。
苏禾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周好好一眼看出对方在担心什么,解释道:“放心,代替你的会是一具死尸,一把大火后,脸被烧焦也是情理之中。傅家都没见过你几面,认不出来的。”
“没用的,骗不过他们的。”苏禾叹气,打着手语。
“那你愿意嫁入傅家吗?”
苏禾哑言,微微摇头。
“那你就信我和梧箫一次。”
苏禾见她坚定的样子,将信将疑地轻点着头。
“你可真会藏啊!梧箫,你一直都看得到我吧?第一次非要装看不见我。”周好好抱肩看着熟睡的苏禾感叹道。
“是,我确实一直能看到你。”梧箫别过女孩被风吹凌乱的碎发,压低声音笑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从寺里祈愿得到铃铛之后的一段时间后。”
“还给我取这破名字。”周好好吐槽道。
梧箫注视着女孩的睡颜,没有说话。
“你还不说啊?再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都定亲了。”周好好替他焦急道。
“傅青虽瘸,但其他的,都是最适合小禾的。”
“可苏禾又不喜欢他,你想让你的小禾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吗?”周好好受不了梧箫这一套说辞。
“即使小禾愿意和我走,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梧箫,我书没你读的多,但至少我明白天涯海角,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可去,”周好好看出对方的迟疑,语重心长劝说道。“只是看你想不想,敢不敢了。”
“又或者说,你真的满意这样的结局吗?嗯?”
“当然……不满意。”
“闷葫芦,终于开窍了。”周好好鼓掌打趣道,“放心,我会帮你的。”
苏禾跳下轿子,褪下嫁衣,卸下发饰与耳饰,一路拼命向前跑着,卸下发饰与耳饰,而身后随轿的大汉持着木棍穷追不舍。
在大汉即将追上的那一瞬间,苏禾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大汉举起木棍就要向苏禾劈去,她下意识抬起双手闭上双眼。
“叮铃~”
苏禾再度睁开眼时,大汉已经倒下了。
她爬起来,有些劫后余生的无措感,心有余悸的扶着林木喘着气,下一秒继续向城西跑去。
“这铃铛不错,可惜是哑的。”来人捻起铃铛,惋惜道。
林间风掠过,枝叶“索索”作响,转而陷入了无尽的静默。
傅青展开那张已被握皱的宣纸,再次看向纸面上的字,心底还是会有一阵低落。
“花有意人无意…”傅青反复低吟道。
檐下独坐听雨,淅淅沥沥,拍打着窗棂。
“公子,外面有一位梧姓公子求见。”仆人敲门带话道。
“知道了,带他过来吧。”傅青翻页的手一滞,淡淡道。
梧萧很快就到了,傅青合上书本,转着轮椅离开书桌。
“我知道你,你来是为了小禾吧。”
梧萧一愣,良久才重新开口。
“是。”
“你也知道,我与小禾是娃娃亲,苏家已收聘礼…”
“我知道,”梧萧打断他,“那小禾呢?”
“你们是青梅竹马,我知道她心悦你。我自是希望她幸福,可你能给她什么?”
“苏家会同意吗?你能让小禾逃离他的两个哥哥的掌控吗?”傅青背对着他。
“傅家只是要一个可操控的人偶,权衡利弊下,小禾是最好的人选不是吗?即使进入傅家,也只能做妾对吗?”
“你说得对,”傅青仰头叹气,苦笑道。“呵,质子一般的命运…”
“带小禾走吧,越远越好…”傅青垂眸低言,“最好不要让我找到你们,否则…”
“当然。”梧萧握拳咬牙,语气中,是一种决然与坚定。
雨渐渐变大,风中,谁的伞骨已折,落得满身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