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没有打中任何人。
一条游空的咒灵挡下了美军的攻击，夏油杰坐在上面，向被护在中心的李知白伸手。
密密麻麻的枪响让李知白很快从内心的震动中恢复。她站起来，没有把手交出去，侧身，一跃跳上了咒灵。下一刻，咒灵抛下枪火，向着遥远无边的黑色天空飞去，载着二人远离。
风声很轻，一路无人说话。在某处街道废墟，他们落了地，还是不开口。夜也是沉的，压在这废墟上。
夏油杰收起咒灵，径直走进不远处的楼房，出来时，他手里拿着一只手电筒，还有纸和笔。
手电光照亮李知白，她很吃了一惊。还魂仪式太简陋，又仓促，她清楚夏油杰目前的状况，他自己并不需要光。犹疑片刻，她用灵魂送出了一条信息：“你是五条悟的朋友吗？”
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接受到，她还是听不见夏油杰说话，只是突然看见刺眼的白光里飞出一个黑点。
没有半分犹豫，李知白拔出一直背着的剑。这剑的剑刃裹着一层铁锈，布满豁口，仿佛经不住任何动作，随时都会断掉。
眼前的黑点越来越大，逐渐清晰，是个六面都是眼睛的盒子。即使没见过，她现在也知道这是什么——狱门疆。
李知白提剑，那些铁锈像是活了，在剑身周围浮动，随着轻轻一挥，浮起来的铁锈聚起来，成了一条赤红的龙影。蟒蛇大小的游龙咆哮着，冲向狱门疆，缠绕，撕咬，仿佛在啃食一只小动物。
最外层的皮被扯掉了，透出一层白光。白光涨大，白骨涌出来，水一样铺在地面。一双脚落下，踩在骨头上，咔咔作响。
狱门疆被破坏殆尽，可游龙没有停，它像一根乱抽的鞭子，在白骨之间疯狂鞭打。在它势不可挡正起劲的时候，突然，两根手指从空中刺出来，夹住了它的尾巴。
“这可真是好久不见。”
李知白闻声，然后看见了五条悟高挑的身形，他单手钳制着那条龙，背对自己，逆着那束手电光站着。
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李知白不知道，但五条悟下一句肯定是对她说的。
“这家伙你还要不要了？不听话的宠物最好还是不要养啊，很危险的好吧。”
五条悟说着，反手把将要咬他脖子的游龙摔在了地上。在他抬脚踩下去之前，李知白眼疾手快，收剑入鞘，游龙顺利逃过一劫。
“好啦，休息这么久，也该开始干活了。”
五条悟伸了个懒腰，还是没有要转身的意思。李知白只能看到他被放大许多的背影，这背影完全挡住了另一边拿手电筒的夏油杰。
“不过，真没想到啊，”五条悟的声音变低了不少，接着说，“我们居然还能活着，而不是在地狱里再次见面，杰。”
夏油杰是什么反应？李知白看不见。她其实想说夏油杰这个状态不算活着，可是开不了口。
五条悟继续说：“现在这个世界你满意吗？你的大义已经算实现了吧？你觉得自己的选择有意义了吗？回答我，杰。”
他的质问声里夹杂着撕纸和书写的声音。夏油杰大概是回应了，李知白想，但她不知道回应了什么。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夏油杰给五条悟的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悟，你还是这么白痴。
愣了一瞬，五条悟的声音变得冷静而愤怒：“这就是你的答案？”
气氛因为这句话变得难以捉摸，李知白庆幸自己还能躲在面具底下，不用直面。
“那么，我只好再说一遍了，晚安好梦。”
话音刚落，面前宽大的影子些微动了动。李知白心里一慌，冲上前抱住了五条悟的胳膊，终于忍不住大喊：“对不起！我有个事忘了说！”
“什么事？之后再说。”五条悟看过来，面上没有表情，“放手。”
李知白不放手，“不是，我是想说，夏油杰他现在没有感觉，又聋又瞎，还是个哑巴……”
“……诶？”五条悟突然像个被戳破气的皮球。
夏油杰这时候举着纸，用笔划了两道线，画出了“白痴”两个字，拿笔头敲了两下。
这两下像是直接敲在五条悟脑袋上，他都不知道摆什么表情了，“这种事你现在才说？”
“就你刚刚那个状态，刚刚那个氛围，我怎么开口说话啊，”李知白低着头，“感觉我一个局外人，就……很尴尬啊。”
“那你就让我尴尬？就让我被人骂白痴？嗯？”
五条悟表情幽怨，用食指一下一下戳着李知白的面具。
“啊，这个，反正你也没少被骂……”
“很丢脸啊，这种闪亮登场的时候。”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啦，哈哈，哈哈哈。”
“还笑，都怪你呀，现在更尴尬了，你看杰那个死人样像是会感觉尴尬的吗？”
提到别人，两个一言不合吵起来的人忽然发现，夏油杰那张僵硬的脸上，嘴角慢慢扯开了一个弧度。
死过的人会再死一次吗？或者只要身体可以动就能叫做活？活着的死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夏油杰正在时空的罅隙里思考着这些问题，无法回答。在他看来，生与死之间还有着思想的流动，自己就不算消逝，反倒像是世界已经死了。
世界不再流动，美丽的、丑陋的，光明的、黑暗的，短暂的、永恒的……一切都凝固了。周遭一片空白，只有些物品的轮廓，像水平低下的漫画家的线稿。可他还能感知到这样的世界，以灵魂感知。
他知道面前存在两个灵魂，一个熟悉，一个陌生。这两个灵魂碰撞在了一起，迸发出细微的色彩和模糊的形状，带来体积、质感、重量。由此，带来了真实。这点真实让他长久飘荡于虚无中的灵魂掩饰不住地欣喜。
“杰到底在笑什么啊？”
“不知道。肯定是在笑你吧，我又不认识他，总不至于是在笑我吧？”
五条悟没有反驳李知白的话，沉默了一下，说：“我之前亲手杀了杰，应该听说过吧？你知道他临死前的遗言是什么吗？”
李知白也沉默一下，等着回答。
“他说，这个世界没办法让他发自内心地笑了。”
眼前，夏油杰仍然举着光源，一个人站在那里。他面上噙着笑意，淡淡的却异常突兀，仿佛一块坚冰上滴着一点蜂蜜。
“杀死挚友这种事，一次或者两次，其实没有区别。他叛逃的时候我没有留住他，就预料到了会有怎样的结果，只要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五条悟自嘲地笑了笑，“所以，他现在到底在笑什么呢？”
李知白稍一思考后，说：“或许我能帮你问问……但他愿不愿意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为了对付羂索，我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唤魂，怎么说也做得有点过分了。”
“不，你也算是帮他抢回了身体，杰不会怪你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不然没这么多事，唉，各种情况，可以说是一团糟啊。”
李知白没有接话，安静站在一旁，等着五条悟做决定。
五条悟转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11月10号。”
“你来了多久？”
“大概三天。”
“已经来得很快了。”五条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状似思考，随后说:“小白，既然是你把杰召唤回来的，他的事，交给你来解决吧。”
李知白呆了呆，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因为那个称呼。五条悟喊的是中文，并不是日语罗马音。从认识起，他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名字，更何况是小名。
“你刚刚叫我什么？”
“叫错了？没有吧，你爸不就这么叫的吗？”
“不是，我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你爸打过电话啊。”
“你？跟我爸？语言都不通打什么电话！”李知白在震惊中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你怎么有他的电话？什么时候打的？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打电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你们、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啊！”
“好了好了，别这么激动嘛。”
“快说！”
五条悟从头解释：“户山公园那次，你不是用我的手机给你爸打过电话吗？我存了号码。后来你陷入两国纠纷，听证会之前，你爸给我打过电话，希望我帮助你。本来嘛，你爸不打电话我也打算帮你的，但是这么好的交易机会，我可不会放过。”
“什么交易？”
“我答应他会照顾你，帮你顺利离开日本，相应的，要是某天我遇到了困境，你要来帮我脱困。怎么样，这很公平吧？”
“这……”李知白回想起出发前李父的样子，醍醐灌顶，差点跳起来，“难怪我爸那么容易就松口让我来了，还舍得拿出断龙剑这种禁忌的法器，搞了半天，是这么回事。”
“哎呀，还好我早有打算，没想到你离开之后不到两个月，我就在涉谷出事了，好险，差点翻车了。”五条悟话里话外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李知白十分无语，“什么叫差点翻车？你这车都翻到西伯利亚去了！是我给你开回来的好吗！”
五条悟丝毫不觉得愧疚，哈哈大笑：“这说明你车技好啊，嗯！优秀的副驾驶员！”
“……真想开辆泥头车创死你得了。”
“现在你用中文骂我，我听得懂哦。”
深深地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李知白平心静气道：“我可以替你看着夏油杰，直到你解决完其他事。”
“好，”五条悟微笑说，“走之前，还有一件事。”
眼前一亮，那副沾着灰尘与血迹的钟馗面具被掀开。
一张小巧干净又略微苍白的脸露出来，漆黑有神的眼睛泛着水光，流露出疑惑和好奇。
“什么事？”
“小白，我回来了。”
“哦。”
五条悟忍不住提醒：“你要跟我说‘欢迎回来’。”
“……现在还有这个必要？”
“有啊，快说。”
“行行行。”李知白定了定飘忽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说，“五条悟，欢迎回来。”
熟悉的灵魂离开了，带走一片炽烈如火的光辉。陌生的灵魂靠近了，带来星星点点的闪烁的华彩。忽然，夏油杰感受到被打碎似的疼痛，这疼痛清晰地刺入自己的灵魂，成为了唯一的生的证明。日光刚从地平面探出来，他伸着手，向远处一片火红的朝阳走去。
“喂！你不能照太阳啊！”李知白惊呼着把他推到阴影处，又从房子里找了一块白布盖在他的头上，松了口气，“啧，麻烦了，涉及魂魄一类的法术我很不擅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