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水流在月色下如同流动的光幕，无咎在瀑布中央，双腿盘坐在一只巨大的旋龟之上。

    他脊背挺直，身形健壮却不魁梧，溶溶月色下一张脸棱角分明，他鼻梁高挺，薄唇边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显出几分凉薄像，但他的双眸熠熠生辉，暗含慈悲之色，和那张脸格格不入。

    灵鉴莫名有种猜测，无咎这张脸并不是他的本相，但那双眼睛是属于他自己的。

    只是他眼眸中的慈悲，不是为众生，而是为他自己。

    ——这是一位随心所欲，至万物生灵于不顾，只对自己慈悲的先天神。

    因而灵鉴看到他那神色，只觉得虚伪造作。

    “我们终于见面了。”

    无咎说完这句话，目光亮了几分，他似乎很是很期待这次见面，甚至于对灵鉴有很深的兴趣。

    灵鉴立于水潭边，她微微仰头，看向无咎，眼底一片幽暗。

    无咎说完两人正式意义上的第一句话，灵鉴心中一凛，她几乎以为他算无遗策，今日的狭路相逢也是他精心设计，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从灵鉴眼中看到任何情绪，无咎眼中有些微不可查的失望悄无声息地流露出来。

    灵鉴抓住了这点变化，重新肯定了她的猜测。

    ——她是一时心急才被他的障术算计，但现实是无咎手中的筹码所剩无几，人间两处瘟魔皆已被他们扼杀，他的计划又一次落空，他再无法像从前那样躲在暗处指点江山，他不得已走到了明处。

    于是灵鉴轻笑，“你莫不是真把自己当做古洲人的先祖，忘了自己到底是谁，我和你在琼州长生水府早已见过，你竟忘了吗？”

    无咎并不在意她的嘲讽，“你眼下对我有些误解，但终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他的话惹人发笑，灵鉴平静反驳道：“你应该清楚，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许是她轻蔑的态度让无咎有些不悦，他话中似有薄怒，“你们这些后天神总是枉顾真神旨意，肆意妄为，你们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终究会为自己的狂妄和无知付出代价！”

    灵鉴并不搭话，他又道：“你不该敌视我，我是为了天地而来，也是为了你们而来。”

    这次灵鉴到底没能忍住，她笑道：“话不要说得那样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一只只敢躲在暗处的缩头乌龟，也配说自己是为了天地而来？”

    这话几乎刺耳，无咎听了却又不恼了，他长叹一声，继而垂眸看向灵鉴，“我所为从不为己，我无愧于心。”

    “那看来，你的心从一开始便烂透了。”

    灵鉴一再言语无状，无咎知道她是故意激怒，因而压住心中怒火没有发作，但灵鉴的固执远非他所想，他知道今日两人注定无法达成共识，因而只能摇了摇头，像是为灵鉴的冥顽不灵无奈惋惜。

    “如今天地浊气遍地，若是放任这些浊气腐蚀天界，天界迟早消失，我所行之事功在千秋万代，我为神族，自当扛起重任清除浊气，让神族永享盛世！”

    他自说自话，妄图以这种疯癫之言说服灵鉴与他为伍。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的话却疯疯癫癫，每一个字都让灵鉴觉得荒谬。

    什么浊气，他说的分明是那些历经磨难辛苦修炼才得以飞升的后天神！

    那群流浪的先天神族就是这样傲慢，他们从不将自己以外的任何生灵放在眼里，他们认为只有他们配享受这天地，他们从不为蝼蚁驻足，更不会垂怜世上千千万万无辜的生灵。

    他们生来就拥有强大的神力，却在天地需要他们之时，在生灵向他们求救之时，在他们能伸出援手之时，选择了抬起他们高贵的头颅。

    他们选择了保全自身，却又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妄图篡夺胜利的果实。

    他们傲慢而贪婪。

    神之一词用在他们身上已是亵渎，他们早已亲手断送了自己神性。

    无咎继承了他们一族一以贯之的傲慢，这傲慢明明断送了他们一族，他却未从中醒悟，辗转千万年，到头来他还是不愿意放下流浪神族的妄想。

    灵鉴觉得可笑：“你无非是想为你们那群丧家之犬一般的流浪神族报仇，只是为了抚平过往的不甘心罢了，你们这群人何曾在天地浩劫中为生民立命？天地即便有浊气，来源也只会是你这样空有神力却不行正道的堕神！流浪神族曾经做不到的事情，你如今一样做不到，因为像你这样的先天神从来不知后天神到底从何而来，你从来不懂支撑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若说此前灵鉴或许担忧过无咎的计谋会引发不可逆转的后果，甚至也担心天界无法力挽狂澜，但经过此夜，她心底的担忧虽说不上尽数消散，却也不再成为她的负累了。

    无咎的狂妄和无知无形中也点醒了她。

    即便他有能力掀起惊涛骇浪，但天界同样有无数神仙随时愿意赴汤蹈火。

    甚至于就算连同她在内的天界神仙尽数寂灭，后天神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因为后天神的背后，还有万千生灵，还有无数个平凡的人，这些人中永远会有挺身而出的人，而在这个人的背后，会有无数双手托举住她，他们的眼睛和心会记住这个人做过的一切，他们会将这个人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的每一个角落。

    她会成为新的信仰。

    而信仰本身，生生不息。

    无咎无法理解这种情感和信仰，他们天生神力，命运对他们的馈赠太过慷慨，所以他们从不懂何为珍惜。

    他们深陷执念无法醒悟，他们不知若是没有善加利用命运的馈赠，那馈赠迟早会被收回。

    无咎见灵鉴眉眼突然变得舒展，像是有什么突然释怀一般，他心中觉得不妙，却依旧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道：“先天神族凌驾于万物，并不是你几句话可以诋毁的，而你口口声声维护的天庭也不过是利用你们达成统治天地的目的，你们鞠躬尽瘁到最后，不还是落得一个魂灵消散的下场吗？灵鉴，你的确是天庭的一把利刃，可你可曾回想过你的前半生，你为天庭做了那么多事，天庭是如何对你的？你可曾留住了想留下的人？”

    灵鉴有些不懂无咎为何突然说起这些，但她心中并为他的话动摇分毫。

    无咎见她似有不解，又道：“你眼下不愿意信我也无妨，但你很快就会明白，我对你没有恶意，到二月初五你自然会明白我并非你的敌人。到那时，你会心甘情愿走过来的。”

    他最后一句说的是灵鉴和他之间的距离。

    虽然他居高临下，占据了地势优势，但灵鉴背后有无边密林，他们彼此都守着一条退路，虽然进行了一场并不愉快的对话，但谁都没有贸然出手。

    灵鉴因他的话生出许多猜测，但都顾不上细想，因为一直闭目凝神的旋龟忽然睁开了眼睛，它的头微微一动，这是要离开的征兆。

    四周气氛倏地紧张，瀑布的水流仿佛被谁放缓，连树叶落下的时间都仿佛被谁拉长。

    旋龟四肢划动的同时，灵鉴一个暴起。

    她手边没有趁手的长兵器，只能以极快的速度蹿了出去。

    无咎猜到她会出手，因而旋龟并没有朝空中逃走——那里是天界的主场，灵鉴随时能召唤出无数帮手，因而旋龟身影一转，带着无咎整个没入瀑布的水流之中。

    它的速度极快，瞬息之间便不见踪影。

    灵鉴冲过去之时，变幻出天罗地网，追着旋龟的后肢一同进了瀑布，可她一收手，网中空空如也，无咎在入水的瞬间已借助水遁之术消失。

    灵鉴确定这个无咎并非幻象，因而也施展法术追了上去。

    机会难得，灵鉴并不想就此放过，她追踪的同时已传令出去，命令天兵天将前来驰援。

    见灵鉴穷追不舍，无咎一路没有放慢半步，他身法诡谲，令灵鉴啧啧称奇。

    此前交手已经令灵鉴惊讶，只是不知如今的他拾得一副堕仙仙骨，灵力又恢复了几层。

    无咎没有底线，惯会拿捏神仙的软肋，总是绕进城池之中，灵鉴顾忌无辜百姓不好出手，无咎却利用这些机会屡屡给灵鉴下绊子。

    灵鉴见招拆招，不断调动兵将围堵，又将他往山林处引。

    两人互不相让，追逐至天明仍未停歇。

    到后来，无咎跑到东海，一头没入波光粼粼海水之中。

    灵鉴方才灭了无咎放的一把天火，稍微晚了半步，等她赶到海下时才发现无咎的气息已经进了东海龙宫。

    他的气息消失在东海龙宫外，东海外是灵鉴才调来的天兵天将，附近无处藏匿，所以只剩一种可能——无咎进了东海龙宫。

    于是灵鉴在龙宫大门外站定，抬头看到匾额上狂放不羁的“东海龙宫”四个大字，她一挥手，用灵力敲响了东海龙宫的大门。

    等待龙宫开门之时，灵鉴顺手给水神传了信，东海龙王是水神的属下，灵鉴要搜人自然不会低调，她不想节外生枝。

    只是灵鉴没想到的是，水神还没回信，龙宫的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开门之人头戴珊瑚珍珠七梁冠，竟是东海龙王本尊！

    水神的声音此刻恰好响起：“你说是我的意思，该怎么查便怎么查就是。只是你大概不知道，老龙王陨灭了，如今的东海龙王，是曾经的龙王八太子跃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