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夜难眠

    夜黑风高。

    北风呼啸而过,树上残叶哗哗作响,街角的落叶随风飞舞。黑夜暗自奏响无名的乐章,但夜很深了,四下俱静,无人相和。

    寒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又打了几个呼哨,像是呼朋引伴似的,有孩子昏昏欲睡,眼见要闭上眼睛,突然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孩子正要痛呼,一只大手又捂住了他的嘴。随后,母亲压低了声音在孩子耳边唱不成歌的曲调,像是一首摇篮曲,但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

    正街上,打更人穿一件厚重的密不透风的乱麻缊袍,手中提一盏竹编的素色灯笼,不知道是脚上有伤还是腿上有伤,他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

    时辰到了,打更人敲响梆子。

    三更照例是三响,一慢两快。

    “梆——”

    一响过后,有人竖起耳朵,等着后面急促的两响。

    但暗夜恢复寂静,之前那一声响像是众人的错觉。有人心中好奇,却不敢打开房门,只敢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可听了半晌,什么动静都没有。

    是得手了吧?

    又或者失手了?

    可为什么什么动静都没有呢?

    正这样想着,一声尖利的啸叫划破夜空,像是贴着人耳发出的声音,趴在门边的人抖了一抖,跌坐在地。他只愣了一瞬,又连滚带爬地,用背抵着房门,生怕少用了一分力气,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门外闯入。

    哗——哗——

    是翅膀扇动的声音。

    明明是三九的天气,可这声音一出,却让难以入眠的人纷纷惊出一身冷汗。

    但屋外很快又传来脚步声,齐整整的,但几步之后,又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暗夜响起:“伽蓝鸟受伤逃走,我们前去追捕,诸位今夜可以安心歇息了。”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传入大街小巷每个夜不能寐的人家。

    零星几个人家家里亮起灯,紧接着传来桌椅板凳挪动的声音,那些桌椅板凳原来是堵门堵窗户的,不是为了防着伽蓝鸟进屋抢人,反倒是防着屋内的人睡梦中被伽蓝鸟蛊惑,悄无声息地自己开门走出去。

    有人家还是放心不下,忐忑之余无法安心入眠,于是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要往天明坐。也有几个胆子大的青壮年,听到声音传来就打开了房门。他们都以为说话之人就在自家院子里,可院中空无一人,四周屋顶上也不见他踪迹,直到头抬得再高些,终于看见一个人影。

    明月如玉盘高悬,发出冷冽幽静的光芒,一道孤影掠过月亮,羽化登仙一般。

    有人远远看着,竟看呆了。

    城外往西百里的树林中。

    伽蓝鸟翅膀受了伤,飞到树林上空,终于支撑不住,翅膀一歪,向地面急速坠去。

    身后一路追来的修士心中一喜,当即要向林中冲去,他身侧面容冷峻的师姐一把将他拽住,“此鸟诡计多端,小心有诈。”

    修士一滞,点了点头。

    那位师姐压低了声音,“换阵!”

    她身侧六人并不多问,变幻了阵型。这阵型攻守兼备,负责攻击的两个修士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中,他们要在猝不及防之时再出现,给对手致命一击。

    伽蓝鸟跌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它的翅膀根部呼呼冒着热气,那是它被击中的地方,它的生命像是从那个伤口不断流失。

    受伤的伽蓝鸟终于低下了头颅,它垂着头,像一个身披白衣的柔美女子,头顶的飞羽正好盖住了眼睛,让它看着狼狈而脆弱。

    毋庸置疑它是美的。

    从前也有人惦记它的美,有猎户冒着风险捉了两只回去,人间的达官贵族十分喜爱,出了高价买走,于是妄想通过伽蓝鸟发家致富的人涌入山中。伽蓝鸟为了自保,只能往山的更深处躲避,但猎人早在它们迁徙的路上布下陷阱,最终伽蓝鸟一族只有十几只成功躲进了深山。

    人间岁月变迁,江山风雨飘摇,乱世之下没人有心思欣赏伽蓝鸟的美,于是它们被遗忘在圈养场中,随后被叛军的一把火烧成灰烬。

    躲在深山的伽蓝鸟感知到族类的离去,悲痛催生了复仇的觉醒,可复仇的刀尚未开刃,只在暗夜里肆意生长。就在那时,深山中突然出现一口怪泉,有神秘的声音说只要喝了那口泉水,它们就有能力复仇,于是他们在忐忑中饮下了那口怪泉的泉水。

    曾经渺小的身躯开始再次生长,他们拥有了庞大的身躯,坚固的翅膀,尖利的长喙和在在睡梦中迷惑凡人的力量。

    时隔多年后,它们终于走出了深山,带着昔日的仇恨向飞往人间,要让那些凡人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修士见伽蓝鸟一动不动,一步一步小心靠近。

    他们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张网,月光照耀下,那网闪着细碎的光芒,就在那张网要落下之时,变故突生!

    落满枯叶的地面上,突然直挺挺地出现许多人影,他们反成包围圈,将修士们团团围住,一察觉到修士的存在就立即进攻,但这些人的攻势又十分诡异,像是一群即不懂武学又不曾修炼的凡人,只凭着蛮力就想要制住修士。

    有修士被抱住腰,提剑就要向后刺去,远处的师姐突然大喊:“小九,不可!那是镇上失踪的百姓!”

    名叫小九的修士一顿,但他眼前之人却没有任何顾忌,一头撞在小九的腰上,小九怕一出手伤了他,只能向后撤去,却不想身后又有几个人封住了他的去路。有人抱住了他的腰,有人抱住了他的腿,有人抱住他的胳膊,他的长剑脱手,这些人将小九扑倒,不管不顾地张嘴就咬!

    这哪里是寻常百姓,这是一群被控制了心智的傀儡人!

    小九在地上打着滚嗷嗷叫,试图找出空挡脱身,师姐不许他伤人,那些百姓嘴却张得老大,他一时甩脱不了,连唤几声“师姐”,可他师姐也被那些失了心智的人围困住,无暇搭救他。

    身侧有一张大嘴冲着他脖颈而来。

    “吾命休矣!”

    小九心中一声悲叹,闭上了眼睛。

    一阵微风吹过,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暖意。

    想象中的利齿咬破皮肉的痛意没有出现,小九先睁开了一只眼。

    他身侧的几人都像是被定住一般,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瞧着十分僵硬。小九心中奇怪,难道是师兄回来了?

    他伸长脖子一看,身前凭空出现一个身着袿衣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背对着他,腰间的彩绦垂地,她似乎刚施过法,此时收回了手。

    小九推开身侧挡住他目光的普通百姓,方才还张牙舞爪要吃人的人都被定在原地,任他摆布,而原本想趁乱逃走的伽蓝鸟身边,也站着个陌生女子。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伽蓝鸟竟十分乖顺,蹲在那女子身侧一动不动,还用头蹭了蹭那女子的裙摆。

    小九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落叶,“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灵鉴转过身,问道:“你是空桑弟子,是吗?”

    还不等小九回答,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道:“我记得你!六年前就是你将宋师兄带回空桑的!”

    水神按住伽蓝鸟的头将它从自己腿边拉开,面无表情道:“是我。”

    近来人间乱象频出,平白冒出两个修为如此高深之人,难免让人有些顾虑,如今听到还有些故旧在,领头的师姐终于放下心来。

    她上前持剑行礼,“再下空桑许三无,多谢两位相助之恩!”

    水神摇了摇头,“只是举手之劳。”

    她话音落下便看向灵鉴,也无交谈之意,许三无自己就是个冷淡性子,也并未觉得不妥,只跟着对方的目光一起看向灵鉴。

    灵鉴却因为那弟子喊出的“六年”微微失神。

    小九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在下空桑莫闻九,谢过道友救命之恩。”

    灵鉴回过神来,问道:“小道友,你师兄宋辞澜在何处?”

    小九下意识看向师姐许三无,灵鉴便也转过身去。

    许三无眼中多了些似有若无的戒备,“不知两位找我师兄有何贵干?”

    灵鉴只和她对视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

    “阿滟,你帮着他们将这些百姓带回镇上,我去找宋辞澜,半个时辰后我们在镇上见。”

    灵鉴说走就走,许三无觉得奇怪,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怎么对方却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水神走到许三无身边,平静地安慰道:“别担心,我师姐若是来找空桑弟子寻仇,你们空桑断不会有毁于那位老祖之手的机会。”

    “啊?”许三无彻底愣住,这位道友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水神施法将那些百姓排成一列长队,见许三无还愣在原地,回头说道:“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天要亮了,回头被附近的百姓瞧见,再被吓得丢了魂可怎么办!”

    “好!”许三无连忙招呼其他和她一样震惊的弟子跟上。

    受伤的伽蓝鸟只是一只幼鸟,但这些幼鸟行事颇有章法,像是故意将空桑的弟子往城西引,宋辞澜见状,便兵分两路,带着一位师弟沿另一条路一路寻找,果不其然被他发现了一只负责策应的伽蓝鸟。

    那只伽蓝鸟等候多时,没等到去往镇上的伽蓝鸟回来,便振翅飞往深山。宋辞澜远远地跟在它身后,竟来到了伽蓝鸟的老巢。

    只是被他追踪的伽蓝鸟有些愚笨,鸟巢中却有机警灵敏的老鸟在,它发现了宋辞澜,啸叫着朝宋辞澜冲了过来。

    老鸟是伽蓝鸟的首领,它有着宽阔结实的翅膀,喙足有三尺长,张开大嘴时,几乎能将一个人整个吞下。

    对于自投罗网的宋辞澜,它铁了心要让他死,一出手便是杀招。

    但它已是暮年,翅膀虽然宽阔,但每震动一下也让它自己的精力快速流失。

    宋辞澜虽然也受了伤,但到底身经百战,面对不讲理就直接取人性命的伽蓝鸟,他准备一剑结果。

    双方打得激烈,只剩你死我活。

    长剑寒光熠熠,如同天边月华流淌在剑身,但他一剑递出,正要穿过那只鸟的腹部之时,剑身一凝,如冰凌般寸寸碎裂。

    宋辞澜掌心一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手中的剑茎也化作冰凌,风一吹便立即消散。

    这柄无名剑陪在他身边许久,今日莫名碎裂,难道意味着什么……

    宋辞澜稍一停滞,伽蓝鸟立即察觉,它张开翅膀掀起一阵狂风,巨大的翅膀兜头袭来,试图将宋辞澜拍碎。

    还不等宋辞澜逃开,伽蓝鸟突然瞪大眼珠盯着他身后,哆哆嗦嗦地收起了翅膀,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

    身后灵力威压席卷而来,伽蓝鸟落在地上,蜷缩着身子不敢动弹。

    宋辞澜双足仍点在树梢之上,不知怎的,他不敢回头,他又期待又害怕。

    “宋辞澜。”

    时隔六年,他终于又听到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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