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三)

    长生水府的地下,也有一座祭坛。

    祭坛地台外方内圆,上面刻着八卦方位,还有蜿蜒曲折的浅浅凹槽。

    祭坛中心是一座莲花石台,石台上本该放置着定水珠,如今却只有孤零零的石台被入口处的烛光照耀。

    石台的影子纤细得像是一根磁针,此时正落在地台东北方向,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那影子一直在缓缓转动。

    等到这影子转到正南,长生水府便会被水冲垮。

    灵鉴没想到,这水府还真丢了定水珠。

    “眼下五行灵力聚齐,劳烦各位与我一起,布阵定水。”

    连带夜笙在内的五人按五行灵力守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

    灵鉴自称灵力属金,自然立于圆台正西。

    夜笙府上还有位宾客,妖修孟梁,据夜笙所说她是天庭某位神仙下凡渡劫时所收的徒弟,她灵力属木。

    夜笙为河神,灵力却属火,她立于正南,反倒是渡千帆默默走到了正北站定。

    而那位姗姗来迟的,此刻立于圆台中央的,被夜笙叫做仲渊仙君的,居然是只麒麟。

    这麒麟自恃身份,高傲得紧,他不愿意和众人打招呼,即便是和夜笙说话,也是鼻孔对人。

    灵鉴面无表情环视一圈,抬头望天。

    几人各归各位,夜笙点头示意后,众人盘腿而坐。

    “天地万象,风云轮转,五行归一,逆水而上!”

    众人默念口诀,一道道光柱从四方发出,先汇聚到中央,继而又尽数归于北方。

    坐在正北的渡千帆身躯一震,衣衫无风自鼓。

    磅礴的灵力让他吸收起来有些吃力,脸颊汗珠连连滚落。他用尽全力分开双掌,终于将光柱团成一团白光,继而一掌拍在地面。

    那团白光触地,瞬间逸散开来,白光沿地面刻度凹槽游走,整个地台都亮了起来。

    夜笙口中念念有词:“乾坤虚转实,实则定,归位!”

    她话音落下,其余人立即跟上。

    光轮浮空而起,瞬间收缩成拳头大小的小球,落在了定水珠原来的位置上。

    脚下土地仿佛活过来一样,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一阵晃动之后,祭坛入口处的灯光依旧,莲花台的影子却在一点一点转动,向正北回归。

    虽然没有完全回到正位,但也不再转动。

    阵法即成,长生水府暂且保住了。

    夜笙松了一口气。

    “多谢诸位,我已派人设宴,眼下诸位先稍作休息,待我安置好,再请诸位赴宴。”

    孟梁一拱手:“水君实在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话说得轻巧,但脸色一片煞白,显然方才的施法对她而言有些勉强了。

    仲渊一声冷笑:“区区妖身,也敢自不量力!”

    孟梁似乎有些怕他,听见他说话便往夜笙身边躲了躲,仲渊皱起眉头,眼神更加嫌弃。

    夜笙忙出来打圆场:“诸位这边请,客房已为各位收拾妥当了,诸位若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仲渊从鼻孔发出哼的一声,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模样,他越过众人,走在了前面。

    他身形高大,背影宽厚,大而重的步子在地道内回响。

    孟梁看着确实虚弱,夜笙只能先照顾她,不过她转身前递给渡千帆一个眼神,渡千帆在她身影消失在祭坛入口后一声轻叹,而后靠近了灵鉴。

    “仙友,请!”

    他面色如霜,灵鉴一时分不清他这是冷着脸,还是和孟梁一样,灵力耗费过多所致。

    两人远远走在后面。

    “水君似乎心情不佳?”灵鉴突然开口。

    “我……”渡千帆放满了脚步,低声说道:“我不是让你离开吗!”

    灵鉴在地道昏暗的灯火中转头看他。

    他这幅面孔随心所欲,想来就来,说走就走,此刻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不过他今日倒是冷静了许多,目光看着也十分平和。

    灵鉴沉声道:“你若是不说清缘由,我是不会走的。”

    她说话的神态显得有些无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渡千帆不懂她为何如此固执,非要以身涉险,但事情一两句话又说不清楚,他不由握紧了拳头。

    “你——”

    他才开口,地道石阶尽头,夜笙的身影突然出现,渡千帆眉头一松,又恢复冷淡模样。

    夜笙为灵鉴安排的客房离花厅不远,僻静的院落中只有她一个客人。

    她进院子前,对渡千帆笑了笑。

    那一笑意味深长,渡千帆明白她是在告诉他她不会离开,他心中烦忧,但夜笙在侧,他也只能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灵鉴进屋后,立刻有侍女鱼贯而入,送来仙茗佳酿和各色鲜果。

    这些侍女口不能言,都是以仙法点化的河鱼,她们放下东西后便退至门外站成两排。

    灵鉴丝毫不介意她们的存在,她坐在桌前,端起一杯茶,悄然放出了神识。

    她的神识很快找到了夜笙和渡千帆。

    两人同行,渡千帆始终落后夜笙半步,不管夜笙吩咐什么,他都全都应下,像是个没有知觉的傀儡一般。

    夜笙突然停下,回头说道:“你如今这样无趣,倒让我怀念起你从前苦口婆心喋喋不休的模样了。”

    渡千帆低着头,没让她瞧见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他说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需要。”夜笙摇了摇头,“你看着便好,你只需要用你这双眼看着一切,像你从前那样就好。”

    渡千帆心如刀绞,面上却和风细雨,“我明白,我会看着的。”

    灵鉴听不懂这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她继续跟了一会,可这两人都像是哑巴了一样,再不多说一句话。

    她只好收回神识。

    神识回到小院附近时,灵鉴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短促的尖叫声从附近传来,声音听着像是孟梁。

    灵鉴的茶杯停在嘴边,神识转瞬找了过去。

    那个院子距离她不算太远,院中房屋门窗紧闭,灵鉴刚靠近棂窗,就听见里面传来啪的一声响。

    像是谁被甩了一巴掌。

    “你滚!”孟梁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翻脸不认人是吗?孟梁,你别忘了你这身修为如何来的,这时候装什么三贞九烈!”

    是那只麒麟。

    屋内又是咚咚几声,听上去有什么物件被接二连三扔了出去。

    “好!你很好!”

    仲渊一声冷笑,哐啷一声拉开房门。

    “那神仙若真的把你当徒弟,怎么将你丢在人间不管不顾,痴人说梦!”

    他出了屋子还骂骂咧咧,步子踏得震天响。

    屋内传来抽泣声,孟梁倚在床边掩面哭泣。

    她衣衫不整,发髻也是散乱的,泪水从她指缝中流出。

    她哭了许久才放下手,她深吸几口气,擦去脸上泪痕,而后看向屋外。

    灵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那眼神像是淬了毒一样。

    灵鉴彻底收回了神识。

    长生水府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这明明是一方地仙的府邸,却莫名像是人间戏院,上演着扯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

    她不由摇了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天色突然变暗,有人来请灵鉴前往花厅。

    入夜了,曲水流觞宴终于来了。

    照亮水府的夜明珠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四处点起的油灯。

    昏黄朦胧的灯光显得水府更加幽深,带路的侍从手持绛纱灯,灯油里不知加了什么,灵鉴每走一步都闻得到冷香。

    她还未走近,就听见花厅传来的声音,嬉笑声中又闻水声潺潺,玉杯碰撞,叮当作响。

    花厅比外面稍微明亮些,但大抵为了衬托夜宴的气氛,不像白日那样亮堂。

    侍从将灵鉴引至她的位置,她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她对面是仲渊,主人还未到,他便显出几分醉态,自顾自地饮酒,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

    麒麟是瑞兽,天生天养,极少在人间出没,灵鉴知道的几只不是在守仙岛,就是跟随天将在守卫天地。

    她活了几千年,就没听说麒麟动情的,于是对仲渊莫名生出些嫌弃。

    不多时,夜笙终于到了。

    她从席末过来,一路和众人寒暄说笑,可谓八面玲珑。

    等她落座后,有人轻拍手掌,丝竹声自一旁的屏风后响了起来。

    曲调婉转,和着水声,更显悠然自得。

    众人举杯,先敬过夜笙三轮,而后才拿出酒觞置于水中。

    水府的曲水流觞自然和人间不同。

    清浅平缓的水流中,盛满酒水的羽觞杯缓缓飘动,停在谁面前,谁便满饮一杯。席间都是些神仙修士,不用像文人一般吟诗作赋,却需要施展些别致的法术博众人一笑。

    一个妖修放下酒觞,众人眼含期待。

    只见那妖修深吸一口气,然后伸出了双手。他手指柔软,十指依次轮转,手腕翻飞间,无数只透明的水蝶从流水中飞出,萦绕在宾客四周。

    水蝶轻盈纯净,烛光在其中流转,美轮美奂。

    有人伸手去抓,那水蝶在他掌心化水,他一用力便从指缝中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

    席间立刻笑声无数。

    几乎人人都轮过一遍后,有人便提出换个玩法。

    “在座之人都有法术傍身,不如各凭本事,若是谁能让羽觞杯停在前面超过一息,便得一壶夜笙珍藏的佳酿。若有人不小心打翻羽觞杯,则自罚酒水三杯。”

    他一说佳酿,除灵鉴和仲渊外,其余人都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看你就是觊觎水君的佳酿,这才想出这等玩法!”

    “那可是长生酿,你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不馋?”

    夜笙笑了笑,“听着倒是有趣,我便拿出三坛长生酿,博诸君一乐。”

    灵鉴以前没听说过这酒,但见众人反应,猜到它非同一般。

    如此玩法既能斗法,又无真正的输家,赢了还有彩头,众人自然欣然应允。

    夜笙派人取来长生酿,她故意打开了一坛。

    佳酿不亏是佳酿,仅开坛便香飘十里,甘醇清冽的气息一瞬铺满花厅,像是误入灵气十足的密林,令人心旷神怡,闻之欲醉。

    夜笙只让众人闻了闻,便又封起酒坛,勾得人心痒,像是酒虫乱窜。

    她手持酒觞,众人摩拳擦掌。

    她视线扫过席间,又落在了身侧的仲渊和灵鉴身上,脸上表情徒然一愣,而后收回了手,一脸为难。

    众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也一脸紧张。

    “我竟然疏忽了,今日席间还有来自天界的贵客,只怕他们一出手旁人便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有妖修心直口快:“不如几位神仙看看便算了,就别和我们抢夺佳酿了。”

    “这哪成,仙人难得与我等同席,自然是要与民同乐的。”

    “说的也是。”

    有人思虑半天,出了个主意:“那不如让仙人暂且封住灵脉,自降修为,这样对其他人也公平些……”

    “这法子倒是不错!”

    “这哪成!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顶多一个时辰,在水府里能出什么岔子!”

    众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夜笙笑得小心翼翼,问道:“两位仙友意下如何?”

    仲渊醉意已深,灵鉴此前喝了也不少,似乎也酒意上头。

    两人一时不接话,有人又说道:“仙人大抵是怕修为被封,输了脸上难看呢……”

    仲渊闻言,啪的一声把酒杯砸下,“本座便是全然封了修为,这简单的御物之术也强出你们许多。”

    他话音未落,便抬起双指点中眉心,封住了自己的灵脉。

    灵鉴心头一梗,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夜笙计划的一环,还是计划的意外之喜。

    众人见仲渊如此痛快,又齐刷刷看向灵鉴。

    灵鉴慢悠悠伸出手指,正要点中自己眉心,旁边有个冒失的侍从身子一歪,手中玉盘脱手。

    瓜果滚落,矮案上酒水被打翻,一时一片狼藉。

    灵鉴衣摆也被打湿,她连忙站了起来。许是醉意使然,她摇摇晃晃,整个人向一旁歪去。

    夜笙连忙扶了她一把。

    那侍从噤若寒蝉,夜笙脸色一变,扬手便要教训他。

    灵鉴此时也正好抬头,她半睁着眼看向那侍从。

    夜笙掌风凌厉,眼见要落在那侍从身上,灵鉴忽然抬手一挥,将夜笙的一击化解为无形。

    “云镜仙友?”夜笙不解地望向灵鉴。

    灵鉴向前走了两步,险些被自己绊倒。

    又有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灵鉴顺势靠向他的肩。

    那侍从一愣,不敢动弹。

    灵鉴眼神迷离,又靠近了些,气若幽兰。

    “这个哥哥,我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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