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一)

    雨已经连着下了一个多月。

    少有见晴的时候,哪里都湿漉漉的。衣服是潮的,身上是潮的,被褥也是潮的。

    屋顶修修补补,才好了两天,又开始漏水,能用的盆盆罐罐都拿去接水了,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和屋外哗啦啦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奇怪的曲子。

    这样的天没有人出门,铺子不开,李老四也不用去做工,他闲不住,只能从床下拖出他的木工箱子继续做木雕。

    李老四刻的是人像,木雕已有了雏形,隐约是个梳着灵蛇髻的女子。

    本来就没烘干的木头受了潮,刻刀下去软绵绵的,李老四眯起眼仔细一看,木头上面还长了霉点。

    这东西怎配雕刻真人像!

    李老四心中烦闷,又把手中刻刀和木头一起扔回箱子,一股脑塞回床底下。

    屋外,天边愁云密布,雨点沿着屋檐落下,在泥地里砸出一个个小水坑,院中前两日还是大大小小的水洼,如今已经连成一片,只怕过了晌午,就能没过脚踝。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远处天穹冷不丁一亮,李老四下意识看了过去,但他转头的瞬间,一切恢复如常,他什么也没看见。

    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下,远处突然轰隆隆几声巨响。

    这动静有些熟悉,李老四倚着门框伸长了脖子,但四周的房屋遮挡,他什么也看不见。

    李老四左瞧右瞧,冷不丁一拳砸向门柱,一咬牙冲进了大雨中。

    他顺着木梯爬上院中的楝树,颤巍巍站在枝头上,看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浸透了他的衣衫,李老四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又搂了两把头发,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边。

    又是一声巨响后,白光一闪,李老四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李老四看到一个蓝色身影在云中穿梭,那身影时隐时现,身上闪着细碎的光芒,它一翻腾,又隐入云中,但双爪却出现在云下。

    只有双爪,是那三眼蛟龙没错!

    李老四心里一惊,往枝叶茂密的地方退了一步。

    他半天才又敢抬起头看过去,可这一次,透过枝叶的缝隙,他看到了一个紫色身影。

    那个身影坚毅果决,她手持一把已经拉满的长弓,瞄准了那蛟龙所在的方向,一箭放出。

    嗡的一声,那只箭携风带雨,一路驰骋,没入厚厚的云层之中。

    白光又是一闪,云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怒吼,厚重的云层散去,像是天穹被捅了一个大洞,天光漏了下来。

    虽然没有被那天光照耀,但看到久违的阳光,李老四的心也跟着振奋起来,他激动地扶着树干,大喊了几声:“云风真人来了,云风真人来了!”

    他的声音冲破雨幕,引得院中其他几家也有人探头出来张望。

    “真的是云风真人吗?”

    “是她,我认得她的长弓,她在和那三眼蛟斗法。”

    众人闻言,纷纷喜上眉梢,“有救了,有救了!”

    天边阴云密布,雨滴落下砸得人脸颊生疼,但众人都知道,很快就要雨过天晴了。

    云风真人接连几箭放出,封住了那蛟龙的去路。

    她身后不足百里便是南海,三眼蛟筹谋多年,若是今日放它过去,他遇海化龙,只怕以她之力,再难以将其收服。

    想到此处,云风真人握弓的手不自觉用力,琼州百姓的日子本就难过,不能留其积蓄祸害人间。

    今日无论如何,她都要将这蛟龙斩杀于此!

    蛟龙堪堪躲过她的箭,一声怒吼,“云风,你欺人太甚!”

    云风拉开长弓又是一箭,“三眼蛟,你作恶多端,即便入海也成不了真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双方从高峰岭斗法,直到今日已经是第七天,按说都早已力竭,但双方依旧打得难舍难分。

    南海近在眼前却不能过去,三眼蛟杀红了眼,将全身修为聚于尾端,身躯一扭狠狠甩出尾巴砸向云风。

    狂风扑面而来,云风还来不及搭弓,三眼蛟的尾巴就拍了过来,她整个人被拍飞,退出十几丈,借助法器木隼勉力停下。

    她扶着木隼,连着吐出好几口鲜血,身子都直不起来。

    三眼蛟心中大喜,虽然这一击让他也消耗不少,但总算重创云风。

    但下一刻,他看着云风嘴边的笑,突然察觉不对。

    “啪”的一声,有什么穿破了它的护身鳞片。

    原来云风就是借着他甩尾的瞬间视线受阻,故意受了它那一击,趁机放出了灵力充沛的一箭。

    三眼蛟扭动着身子,想甩出那支箭,但那一箭不仅是云风灵力所化,上面还施了追踪咒,它穿破鳞片,刺破皮肉,等到刺穿三眼蛟藏于体内的龙髓,才终于停了下来。

    龙髓寸寸裂开,琼州的雨势在这瞬间,似乎小了一些。

    三眼蛟只是蛟,他能呼风唤雨本就是靠这龙髓,天道迟迟没有示意,它心中不服,便偷来了龙髓,自己造了化龙之召,只等一入南海,便成真龙。

    可此刻龙髓裂开,不需多久便会云消雨歇,他的化龙之梦也彻底碎了……

    三眼蛟一声长啸,三目猩红看向云风。

    云风直起身子,嘴边是不屑的嘲笑,三眼蛟被她的目光刺痛,它在云中盘旋一圈,然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调转了方向。

    龙髓还未完全破碎,他仍有余力,因而速度极快。

    它长身游走,云风见状连忙追了上去,见它所去方向,云风心中渐渐不安。

    片刻后,三眼蛟立于长生门之上,转身看向身后云风。

    “云风,你满口仁义道德,我不信你从无私心,你毁我仙途,还自称大义,那我便要看看你心中的大义到底有多重!”

    他话音刚落,便祭出体内龙髓,云风远远瞧见,暗道一声不好,但不等她近前,三眼蛟已一爪捏碎龙髓。

    蓝色的光从它爪中逸散,转瞬照亮天地,刺目的光让云风下意识闭上了眼。

    眼前一片静谧的蓝色,天地间仿佛只余这一种色彩,大地仿佛被天穹吞没,从此再无天地之分。

    云风觉得时间变慢许多,那蓝色的光像是雨季少见的晴天,无限温柔,她被这蓝色包裹,沉溺在其中不愿醒来。

    但耳边哗啦哗啦的水声急促,像是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云风的气息乱了,她想要睁开双眼,看到的却始终是澄澈的一片蓝。

    她又听见了三眼蛟的声音,“长生门和琼州这些蝼蚁,你自己选吧!”

    长生门!

    云风内心一震,终于破开视障。

    眼前巨浪滔天,浪头比长生门山门东侧的角楼还要高出许多,还不等云风有所动作,巨浪便将长生们淹没。

    此前三眼蛟作乱,长生门死伤无数,这些日子门中有能力的弟子都在外救灾,如今留在门中的都是些老幼病残,根本无力自救。

    洪水呼啸而过,一瞬便冲垮练武场、弟子房,又向着丹药房奔涌而去。

    云风眉头一皱,正要赶过去,却又听见身后传来的呼救声。

    她正要回头,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巨浪之下,不光长生门遭殃,长生门脚下,还有无数百姓的居所。

    云风不敢回头,她像是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长生门和琼州百姓,她无法抉择。

    三眼蛟化作人形,姿态悠闲的坐在远处屋顶。

    他以龙髓代替了自己的内丹,如今龙髓已醉,他活不了多久了,但他脸上没有死亡带来的阴霾,反倒满是戏谑。

    他兴奋地看着云风进退两难,发出几声尖利的嘲笑。

    云风双手紧握,几乎要将自己掐出血来。

    耳后的呼救声不断,可眼前洪水已经漫过丹药房。

    雨已经不下了,她脸上却有水珠滑落,那些呼救声声声如泣,她曾答应过他们会保护他们,可她现在在做什么!

    但长生门,长生门里有自幼和她一起长大的师弟师妹,有细心教导过她的师长,还有那个人……

    她又怎么能不顾他们呢!

    云风闭上了双眼,哀嚎声在耳边回荡,她逃不过,她必须要做出选择。

    巨浪掀起狂风,云风的心也在水中浮浮沉沉。

    算了算了,即为同袍,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便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等她救下百姓,再去向师门赎罪!

    云风终于睁开双眼,她再看一眼长生门,决绝地转身而去。

    长生门的房屋被洪水冲垮,门人在水中苦苦挣扎,三眼蛟见状笑声不止。

    他笑着笑着,鲜血从嘴边不断涌出,三眼蛟终于倒了下去。

    长生门的这些人几乎都为了所谓的大义围剿过他,但生死关头,他们敬仰的大师姐却为了大义放弃了他们。

    原来所谓的大义便是要抛却至亲,实在无趣!

    这人间,无趣透了!

    白光一闪,三眼蛟变回原形,它从屋顶一路翻滚,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它曾是河中一条平平无奇的水蛇,在无意间瞥见云端的应龙之后,也有了化龙之心,可他历经磨难,还是条被困在水中的蛟龙。

    他多想成为能遨游天际的应龙,可最终的宿命还是逃不过这条河。

    洪水一瞬将它吞没,天地间再不见三眼蛟的身影。

    七天后。

    洪水褪去,阳光洒满人间,云风躺在滩涂地一动不动,天光刺眼,她却连抬手遮眼的力气都没有。

    这些天她救了很多人,但也离长生门越来越远,她不敢回头看,她怕看见一双双失望的眼睛,又怕看到平和的谅解的目光。

    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云风睁开眼,一个扎着总角的孩童蹲在她身侧,伸出一双小手,笨拙地替她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记忆中,也有这样一双小手,曾为她遮挡阳光。

    云风勉强扯动嘴角,可笑意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她便难以自控地哭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推了推云风的肩,“姐姐,你看!”

    云风坐了起来。

    入目是一条直入云霄的长阶,仰着头也看不到尽头。

    这样的长阶曾被很多师长们提起过,它是凡人修仙的尽头,是每个修仙之人的憧憬。

    它通往遥不可及的天界,踏上这条长阶,人生的前半与后半从此泾渭分明。

    长阶之上仙气渺渺,云中仿佛有声音在召唤她。

    来吧,孩子!

    来吧,踏上这条长阶,去寻找你的道!

    云风内心迟疑,她不敢信,这是接引自己的天梯。

    但那声音重复响起,她终于确认,小心翼翼地抬起脚。

    她没有踏下去。

    她看见挂在自己腰间的长生门令牌,愧疚感瞬间将她淹没,她这样的人,有何资格登仙呢……

    云风收回了脚,摇着头向后退去。

    长阶上吹来一阵清风,身后一双小手拦住了她的退路。

    踏上这条仙途,就能帮到更多的人,长生门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你修仙学艺都是为了今日,此时放弃,你又有何面面对那些教导过你的师长,那些敬仰你的师弟师妹呢!

    去吧,去吧,这本是你该走的路!

    泪水模糊了视线,云风闭着眼,又抬起了脚。

    “姐姐!”

    身后传来呼唤,云风下意识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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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医司。

    灵鉴和天医司掌事聊完正事,从药庐揪走了青耕。

    “你身上外伤都好了,就别总是往药庐钻了。”

    青耕缩着脖子:“我就是在药庐随便看看,没有胡来,真的没有!”

    满嘴谎话,方才药庐掌事见她出现,慌乱间藏起来的分明是根青白相间的羽毛,灵鉴懒得听青耕狡辩,手下的力又加重了些,疼得青耕扯着嗓子嗷嗷叫。

    “这会儿知道疼了!”

    灵鉴一路将她押至南天门,青耕顿时慌了神,“元君你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要踢我下凡吧!”

    “少废话,有正事!”

    见灵鉴不似在开玩笑,青耕也收敛起神色,“元君,我们又要去哪儿?”

    “人间,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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