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暮雨

    宋辞澜撑着身体起来,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第三道天雷还未至,灵鉴撤去光幕,大喊一声:“阿滟!”

    她话音落下,宋辞澜被她推了出去,水神闻声而来将他接住,见宋辞澜气息微弱,她连忙送些灵力过去。

    雷云还未散去,有天兵天将想要靠近灵鉴却被她呵斥,她的声音传开,“所有人不许靠近,带上这些凡人退至五十丈之外,全力搜捕无咎!”

    她在军中一向说一不二,四周有些是她的旧部,她号令如山,令行禁止,立即奔走。还有些人只是听过她的威名,一时拿不定注意,纷纷看向水神。

    水神面露担忧,眼下却别无她法,惊天雷一道比一道重,不劈完则如影随形,何况这雷是你越强它越强,眼下也只能听灵鉴的安排撤到安全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水神知道,在师姐心中,天地法度高于一切,该她所受的,她从不会逃避。

    远处金光一闪,灵鉴变回法身。

    那是军中许多人见惯了的她的模样——身披金甲面色冷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宇左而目不瞬,她顶天立地,从容自若,只少一柄尧光剑在侧,显得孤寂。

    灵鉴擦去嘴角血迹,天要罚,她认,可她绝对不会因此低下头颅。

    轰隆隆,又一道惊雷由远及近,第三道天雷加身,全身筋骨仿佛被人打断,灵鉴单膝跪地,紧咬牙关,没有哀嚎一声。

    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天雷没有给灵鉴留出喘息的时间,紧接着劈下,灵鉴身子一抖。

    水神远远看到,手也跟着一抖。

    被圈起来的古洲人如梦初醒,有人被一道道惊雷吓破了胆,喊道:“上天发怒了,发怒了,先祖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他喊叫着要冲出去,有天兵怒目,刷的一声将一柄金锏挥至眼前,那人吓得又是一声大叫,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爬回被圈出来的禁地。

    他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嘴里念念有词。

    岁月早已埋葬了多数人的不甘,他们既没有见过古洲,也没有受过先祖的恩惠,却要背负着沉重的宿命,他们心中早有了疑问,明明他们也渴望过安稳的生活,可在长老们的耳提面命下,在日复一日的歌颂唱咏下,他们又变得愤怒,变得常怀怨恨,好似那个遥不可及的天,原本就是属于他们的,但他们却被迫流放,被迫迁徙,被迫龟缩于一处不敢与外人来往……他们受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迎回自己的先祖,先祖会带着他们踏平那个曾经带给他们无数荣耀却又剥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的天庭,他们畅想这那一日,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可当神魂燃烧的痛苦加身,有人突然醒悟,人死了就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那遥远的天界究竟是谁的梦和执念呢?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有人摇着头低声呢喃。

    他身边,有哭泣的声音不断响起,不知道是在哭未尽的梦还是在哭自己。

    轰隆隆,天穹又一次大亮,灵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仰面倒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水花,她呼出长长一口气,又撑着自己直起了腰。

    “已经是第九道雷了,元君她还能扛住吗?”有天兵忐忑地发问。

    “那可是灵鉴元君,肯定没问题!”旁边的人立刻说道。

    可他虽这样说,心中却惶惶不安,那毕竟是叱咤风云的灵鉴元君啊,她难道要在此处断送自己的神仙生涯吗?

    他内心的疑问不敢说出口,也无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第十二道天雷终于落下,正中灵鉴后背,灵鉴向前扑倒,这一次,她没有起来。

    天界之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在等,在盼,在内心呼喊。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在一息之间。

    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动了,她撑着身子,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她的发丝混着水迹和血迹贴在脸上,她的金甲上也满是伤痕。

    她站起来了,可她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好像一阵风吹过,她又会倒下。

    但她没让自己倒下,所有人都惊讶于她的强悍,那毕竟是十二道惊天雷,是天地自然造化的先天雷,是天涯海角如影随形不破不灭的先天雷。

    水神眼眶湿润,她忘了上前,她看到灵鉴抬起手,不知道把什么送到了嘴边,艰难吞下后,灵鉴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怎么样了?”

    “第一道雷不算重,但他毕竟是凡人之躯,只怕要躺几个月了。”

    宋辞澜靠在树旁,双眼紧闭,灵鉴低头看他,他嘴角还有血迹,灵鉴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想要替他拭去脸上的血污,可到底只是想想。

    真是个傻子,怎么会有一个凡人想要去救一个神仙呢,哪怕他是一个修士,可那毕竟是天雷,他会死的……

    他要是死了,他们之间更算不清了。

    宋辞澜,你要好好活着,你要带着枕溪一起,好好活着。

    灵鉴眼中有千言万语,水神被她的目光吓到,“师姐,你……”

    灵鉴收回目光,将心底泛滥的情绪尽数镇压,她今天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了,不能再感情用事了。

    “此处交给你,古洲人动用邪灵秘术不知帮谁提升了灵力,这些献祭之人也许都是被诓骗的,但先审过再说其他,那个祭司应当知道些什么,从他下手,我去找无咎。”

    她身上的血水顺着战甲落下,滴答滴答,她越是冷静无畏,水神心中越是不安,“四方有天兵天将围堵,若是发现无咎会传信的,师姐你还是先歇一歇吧,那毕竟是十二道天雷……”

    她话还没说完,东南方向琼光如烟花炸开,灵鉴身形一闪便消失在眼前,水神往前追了几步,她抬头远望,一声叹息逸散在夜里。

    灵鉴冲到东南方,远远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正要呼喊,却见那身影和天兵交起手来,那人手持一把三尺长剑,身影如光,招式如电,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灵鉴都无比熟悉,她手腕微转灵鉴就知道她要击落对方的兵器,她右脚轻旋,灵鉴就知道她要变幻步法,灵鉴能看穿她的每一个动作,因为那一招一式都是她亲自传授,那是最适合在战场上杀敌的招式。

    数位天兵围攻却被她一一挑翻,一位银甲小将持钺上前,但到底顾忌她的身份,打得束手束脚,又被她长剑伤到后,银甲小将厉声高喝她的名字,她却置若罔闻,一剑劈下有如泰山压顶。

    银甲小将持钺格挡,但灵力的差距难以靠招式弥补,重压之下,他虎口处已然裂开。

    眼见要葬送在自己人的剑下,银甲小将心中满是不甘,就在此时,一道白影缠上那人持剑的手,再向后一拉,长剑彻底偏离方向,银甲小将就势往另一侧一滚,捡回了一条命。

    他如释重负,抬眼一看,一声“灵鉴元君”脱口而出。

    大抵是他这四个字喊得太过欢呼雀跃,也许是这个名字于眼前人到底意义非凡,那人反抗挣扎的手顿住了,可也只是一瞬,她又转而暴起,手腕回转,长剑斩向白影。

    “青耕!”

    灵鉴大喊一声,灵鉴却无反应。她扭头怒目相视,灵鉴对上她的双眼才发见她双目浑浊,不辨敌我,应是被扰乱了神志。

    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黑影趁乱冲出包围,灵鉴唯恐无咎逃走,欲先去追击,但青耕却拦在她面前,和她缠斗在一起。

    “拦住他们!”灵鉴对天兵天将甩出一句话,继续应付青耕。

    没了青耕束手束脚,四周天兵天将排兵布阵反倒顺利,灵鉴将青耕一路引至远处,想要速战速决,困住青耕。

    她一抖涤妄,涤妄向青耕身后绕去。

    但青耕的修为似乎涨了些,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神志,无论对谁出手都用尽全力,她从未这样快过,持剑点地向后翻转,层层叠叠的衣摆落下,如雀鸟的长尾划过天穹,紧接着一个旋身,长剑划破乌云,带着电光一路袭来。

    灵鉴双手在胸前捏诀,涤妄如同翻飞的彩带,一路追着青耕而来,又一次在她长剑落下之时,裹住她握剑的手。

    青耕握剑的手被涤妄左右横拽,一时气急,另一只手蓄满灵力却无法斩断涤妄,她上手拽拉都不能撼动涤妄分毫,一怒之下反生神力,抬肩抡臂长剑在头顶画出一个巨大的圆,灵鉴原本灵力就没有完全恢复,又刚扛过天雷,两股灵力对撞涤妄和长剑一同飞了出去。

    青耕不管长剑,一掌立刻跟上,灵鉴也顾不得涤妄,她双手勾缠,迅速结印,青耕一掌打在金印之上,她全力一击,逼得灵鉴连连撤出十几丈才重新稳住。

    人一站定,灵鉴喉咙一腥,又吐出一口血来。

    青耕浑浊的目光不辨喜怒,但头微微倾斜,像是因为眼前的一幕而惊讶。

    灵鉴抓住她愣神的一瞬调动全身灵力汇聚到手中,金印一震,瞬间变大,绛色神光顺着金印中的缠枝流走,一朵朵艳丽的踯躅盛放。

    青耕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可金印仿佛吸盘一样,她的右手被牢牢吸住,撤不回来。金印之上灵力冲击,青耕的左手搭在右臂之上,磅礴的灵力注入右手,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撼动灵鉴,反而被逼着一步步后退,直到落于一处山巅上,她背靠山岩退无可退,后腿一屈,跪了下来。

    不远处涤妄不知从何处飞了回来,颤颤巍巍地要来帮忙,灵鉴心念一动,让它这一次一定要将青耕捆扎得严严实实。

    青耕虽失了神志,不辨故人,但并不是不会思考。她暂时屈服于眼前之人的金印,但这人浑身鲜血,这金印似乎也是勉力为之,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眼下这种情况明明击杀自己是最合理的,可她为什么不动手?

    她想不明白,却能到了漏洞。

    在战场山,有时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她想不起这是谁告诉她的,却觉得这句话十分应景。

    她应该杀了自己的,她想,越是仁慈的人漏洞越多,而漏洞有时是致命的。

    涤妄这次没有掉链子,裹粽子一般将青耕困住,但它感受到灵鉴的想法,灵鉴不让它伤到青耕。

    青耕终于被困,灵鉴却还不能松懈,无咎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青耕失去神志,她的毒才解没多久,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她正想着,双腿一软,脚下一个踉跄,于是连忙扶住山壁稳住了身子。

    灵力还没恢复,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自嘲一笑,青耕扭着身子,紧闭的口中也发出一声冷笑,似乎很不服气自己输给这样的灵鉴。

    灵鉴抬起手,狠狠敲了下青耕的额头,“就算没了神志,连我都认不出来吗,等你恢复,看我不……”

    她的话没有说完,一柄长剑从背后贯穿她的胸膛。

    笑意僵在脸上,她低头看到一柄熟悉的剑,剑身以灵石锻造,中间嵌着一条细长的丹雘。

    那丹雘平时看起来貌不惊人,但以灵力御剑时,剑身上的丹雘便会发出五彩的光。

    青耕最初拿到这柄剑时,老大的不喜欢,只觉得剑身上红得发黑的丹雘丑极了,后来得知那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丹雘,是灵鉴寻了很久才找来的来自堇理山的丹雘,她一下子又觉得这柄剑顺眼了……

    青耕平日话多,总是围在她身边说个没完,在胥大夫的竹林小院中,她躺着的那几日,青耕在床边絮絮叨叨,有日好像说起她隐约察觉到她的剑和她心意相通了,她得赶在剑灵出现前尽快给剑起个名字,但她又不爱看书,想了几个都不太好,还说要让灵鉴帮着选一个。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没有再提,灵鉴也没再留意,如今看来,剑灵已成,只是不知道青耕有没有选好名字……

    灵鉴抬起头看着青耕,眼底是满是哀伤。

    青耕啊,我不怕疼,可是你,你要怎么面对这一切呢?

    满目的哀伤很快被她藏了起来,她浅浅地笑了,好似胸口这一剑不痛不痒,只是孩童的游戏,而她只是配合孩童玩闹罢了。

    她静默地安抚着青耕,尽量不流露出一丝痛苦。

    若来日记起这一幕,青耕,你不要害怕,我不怪你。

    青耕眼中的混沌在散去,灵鉴看到了,她抬起手想摸一摸青耕的头,可即将碰到青耕的时候,她的手垂了下去。

    青耕心中蓦地空了。

    内心巨大的惶恐将她淹没,她不懂自己这些情绪从何而起,眼前的身影直直倒下,她内心生出想要接住她的冲动,可她双手双脚都被束缚,只能看着灵鉴重重倒地。

    心中有什么彻底倒塌了,青耕一声哀嚎回荡在天地,眼泪有如断线的珠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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