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已死，虽外表看上去像一头活着的鲸，但体内早已是废墟一片。

    灵鉴被水冲着，很快就从高处跌落。

    阿大身躯不腐，她一路跌落却并未磕碰，只在起身时愣在原地。

    一颗巨大的心脏出现在她眼前，这颗心脏已经没了血色，像是已经枯萎的树，失色的血脉像是干枯的枝丫，一片灰败景象。可若看得久了又会发现，这颗心脏还在跳动，它跳得非常慢，动静很轻，几乎察觉不到，仿佛是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垂暮老者，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离去。

    灵鉴知道阿大将自己送来此处必定是有原因的，于是她向前走去，靠近那颗心脏。

    咚、咚、咚……

    她越走越近，阿大的心跳也渐渐强劲有力，直到一道白光亮起，灵鉴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闭眼的瞬间，身躯似乎也浮了起来，四肢变得轻飘飘的。

    再睁眼的时候，她已不在水下，整个人在空中飘浮，而后被一团柔软的白云接住，她趴在云端，看向云下一望无际的大海。

    远处霞光万丈，水面波光粼粼，海面像是被笼上一层细碎的金沙，闪着令人心醉的光芒。一群蓝鲸时而浮出水面，白色的浪花在它们身边绽放，水流被一层一层推开。头鲸出水时，从鼻孔碰出数丈高的水柱，后面个头稍小的几头鲸有样学样，纷纷也喷出水柱，声音憨里憨气。

    像是察觉到灵鉴的调笑，一头鲸翻出水面，激起的浪花将几条细长的小鱼带出水面——那几条鱼本不算小，可与这些鲸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那头鲸张开大嘴，一跃而起，将几条小鱼尽数吞进嘴里，而后发出一声空灵悠远的长鸣，似乎是在炫耀。

    它在空中转身，姿态纤长优美，落水是又溅起水花无数，水雾在空中飘散，霞光一照，彩虹一闪而过，灵鉴透过薄而缥缈的水雾看到了那头鲸的眼睛，还有它眼睛下方的凹陷。

    灵鉴认出了它，那是阿大——曾经无忧无虑，跟随自己的族群一起畅游在微冷却自由的海域之上的蓝鲸。

    阿大突如其来的炫耀似乎引发了头鲸的不满，那头巨大的蓝鲸是它们的族长，它发出长鸣，像是在斥责阿大，阿大灰溜溜地游回自己原本的位置，没敢再脱离队伍。

    灵鉴很快就明白头鲸为何要斥责阿大，它们本就在围堵鱼群，阿大贸然离队，险些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鱼群中的一小簇鱼因为阿大的“擅离职守”已经突出了包围圈。

    好在有头鲸的指挥，剩下的鱼被鲸群围追堵截，再无逃出生天的机会。头鲸用奇异的叫声传达命令，鲸群分工协作，很快将鱼群逼至绝路，等到这群鲸中的每一个都饱餐一顿后，此前开小差的阿大又接受了一次来自头鲸的斥责。

    灵鉴推测头鲸是它的母亲，因为斥责到最后，阿大亲昵地倚在头鲸身边，像是撒娇一般，眼中满是孺慕之情。

    饱餐一顿后，这群鲸开始无忧无虑地玩耍，玩够了，又在头鲸的带领下追逐夕阳。

    它们在水下潜游时，仿佛一个个黑色岛屿在海中流浪，可大海就是他们的家，无论走到哪里，它们都不会迷失方向。

    灵鉴起先不懂阿大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段回忆，直到天色突变，天穹变得混沌，裹着火的巨石从天空坠落，让原本平静的海域化作火海。

    死亡没有任何预兆，海水变得像墨一样深，巨浪一叠高过一叠，雷鸣电闪中，大海露出了最可怖凶狠的一面。

    大海化作一头吞天灭地的怪兽，天空和大海失去了界限，一个又一个小岛被吞没，海中呼啸的旋涡无情地拍打着海中的生灵，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整个海面之上，大海在咆哮，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冰冷地宣判着一切生灵的死亡。

    原本的海域化作一片血海，无数尸身被涡流送到一起，堆叠成真正的尸山，血腥气回荡，侥幸活下来的鲨鱼忘记了死亡带给它的阴霾，像是在天地毁灭的前一刻，最后食一顿饱餐。

    头鲸历经风浪，在大海发怒的同时就带着鲸群寻找生路，它不知道前方是不是有生路，但它知道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意味着把命运完全交给大海，可此刻的大海并不值得它全全托付。

    一路同行的亲人与伙伴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阿大活了下来。

    鲸鱼常常举全族之力养育后代，阿大大抵是鲸群中最小的一个，这群鲸将最后的生机留给了阿大。

    阿大孤独的海中游着，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敢回头看。

    它游了很久，终于累了，天上不再有火球坠落，海面也恢复平静。

    月亮没有出现，海面一片漆黑。

    灵鉴在云端感受到了阿大的害怕，它是习惯在深海生存的生灵，原本不会惧怕平静与黑暗，可劫后余生的平静与黑暗吞噬了一切，恐惧和孤独让它在崩溃边缘。

    它才刚失去了亲人同伴，它还没有做好独自面对一切的准备。

    何况它身上还有伤，它需要有人帮它。

    所以当看到远处那一点亮光时，它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向那处光亮游了过去。

    那是远处岛上的火光，灵鉴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她想阻拦阿大，可她身处在无法改变的过去，只能远远地看着。

    阿大游了许久终于靠近那座岛屿，岛屿的悬崖边聚集了不少人，像是在一起举行什么仪式，他们身边有个木头搭着的瞭望塔，足有三十丈高，亮光是从塔顶传来的，那是一颗极亮的珠子，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那颗珠子应当是才被放上去不久，为的就是塔下这些人举行的神秘仪式。

    不少人手中举着火把，火光照亮这些人的脸，灵鉴却被他们的手吸引了目光。

    ——那些人的手上都有着一样的图腾，有些人的图腾混合了金粉银粉，在阴影处也闪着光，而另一些人的纯黑色图腾将手臂覆盖，在暗夜中仿佛失去存在，更显诡异。

    灵鉴对那图腾熟悉得紧，不久前带走青耕的那个人手上，有一模一样的图腾。

    这里是曾经的古洲，还未沉到海底的古洲。

    阿大已经快没有力气，它发出的喊叫声被悬崖上嘈杂的声音掩盖，等古洲人神秘的仪式快要结束，终于有人发现了阿大。

    几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顺着崖边的礁石一路下海，他们游到阿大身边，看过阿大的伤势后，很快有人带来了药为它治伤。

    阿大自此就住在了悬崖下的暗礁附近。

    那些日子异象频出，时间也仿佛失去意义，有时连着好几个黑夜，有时又连着好几个白天，古洲人便在崖边的瞭望塔上结绳计算时日——岛上人无论在哪里，看到塔上被照亮的绳结，就知道今夕是何夕。

    气候也变得十分古怪，雪说来就来，雨说下就下，下雨时常夹杂着冰雹，冰雹有时竟有拳头大小，打在海边岩石上噼里啪啦的，落入水中声音闷闷的但又急促，诡异的响动让阿大想到从天而降的火石，那是带走它无数同伴的火石，阿大被吓得躲在礁石后一动不动。

    但它的伤口要涂药，有个姑娘担心它，见它许久不上来，便潜入海中寻找它的踪迹。

    她看出了阿大的恐惧，便时常来陪伴阿大，有她的照顾，阿大的伤一点一点恢复，也慢慢长大。

    阿大发现古洲在下沉的时候，古洲人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岛屿正在被大海一点一点蚕食。

    那姑娘许久不来看阿大，再出现的时候已是面目愁容，她说族长说古洲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消失，他们要寻找新的栖息地，可古洲是神族后裔，他们有自己的使命，不能随意寻找栖息地。

    族长以秘术询问过先祖后，先祖为他们指明了方向。可先祖指的地方距离古洲有千万里之遥，中间隔着大海和山川无数，他们虽是神族后裔，却并无多少灵力，他们中的多数人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走完那段漫长的路。

    姑娘说她和阿大一样，自小在海里长大，她喜欢大海，不想离开大海，可族长已经下令全族迁徙，她不能违背族长的命令。

    阿大明白她要走，于是将她驮在自己背上，带着姑娘在海中畅快地遨游最后一次。

    后来，它将姑娘送到了悬崖边的礁石上，姑娘和它告别，它想等她离开后，它也要出发，它要去寻找自己的同类，大海那么大，它总能找到同类的。

    总有一天，它会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有自己的孩子，它也会像自己的母亲那样，保护自己的孩子。

    但它不仅没能离开，它和那姑娘一样，离开了它深爱的大海。

    古洲人为自己选好了新的栖息地，为了守护他们的先祖遗物，他们需要强悍的海魂镇守秘境。

    而彼时古洲危在旦夕，他们能最快获取的海魂，只有阿大。

    他们利用那姑娘将它引出海，以秘术将阿大困在水晶球之中，阿大的身躯变小，身体一点一点被掏空。

    最后古洲遗民终于跋山涉水到达深山之后，他们将水晶球自山巅扔下山谷。

    原本长满花草树木的山谷从此有了一面幽深可怖的湖。

    除了古洲人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出现的，而擅自闯入此地的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都会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

    而阿大，它已经忘了自己的来处，它只剩下一具硕大的皮囊，包裹着它不永生永世被禁锢在此处的灵魂。

    它以前从不伤人，被困在此处之后，却被操控着杀了无数人。它会掀起旋涡威慑靠近这里的人，也会毫不犹疑撕碎那些想要窥探古洲的修士。

    它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管自己来自何处。它不生不死，也不老不灭，似乎要在这里守到地老天荒。

    但某一天，那一天并无特殊，它突然记起了一切。

    它想起自己来自大海，那里一望无垠，会有无数风浪，也会平静安宁的大海。

    它生来属于大海，它无法容忍自己被困在小小的湖中。

    请帮我回到大海，阿大的心在哀求。

    灵鉴睁开眼睛时依旧站在原地，眼前的心脏又恢复近乎察觉不到的跳动。

    阿大和阿苣有着相同的愿望，他们都想回自己生长的地方去看一看。

    岁月变迁，大荒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早已消失在许多人的记忆中，唯有它们，哪怕没了记忆，哪怕历经磨难，却还心心念念自己的故乡。

    人的过去，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割舍。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灵鉴问道。

    古洲人能将它带到此处，自然不会让它轻易离开，否则它也不会被困这么久。

    阿大明白她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它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长鸣，那声音空灵幽远，像是从亘古不变的海上传来，它穿山越岭，最后和着古老山林中悠然的风一起来到灵鉴身边。

    那气息绵长纯净，令人闻之欲醉。

    灵鉴的思绪变得模糊，灵魂仿佛跌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