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仙二柱子

    不知过了多久,九泠昏昏沉沉,在一阵恼人的喊叫声中动了动手指。

    “她醒了!她醒了!”

    遥远的聒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还有脸醒过来,要是我做出她那种事,直接去焚仙台伏法,烧死自己得了!”

    “顶着这张脸,就妄想自己也是九崇仙尊了么,真有意思。”

    四周的嘲讽极为真切,难道是死前走马灯?

    九泠缓缓睁开眼,眼前模模糊糊的,她伸手一抹,原来是血糊眼睛了。原本凑近的人影呼啦啦散开,各个扬起下巴,离得远远的,不屑她,却又忍不住打量她。

    她站起身,心口撕裂的剧痛,九泠龇牙咧嘴地低头看,好大一滩血!亏大了,平日里放手臂上的血才能换点鸡蛋和肉粥,这跳个崖戳了个大窟窿,找谁说理去?!能让孟婆往汤里加点猪血补补么?

    周围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似乎都怕她的血溅到他们身上。

    她顾不得看旁人脸色,以为众人都在三途河边排队喝孟婆汤,没想到阴间也有阳间那些排挤,都是来投胎的,何必呢。凡人一生长短功过,死后阎王判官自有论断,该投畜生道的,比就算插队往前紧着挤也断断投不了人道啊……

    胸口的伤定是落下悬崖摔的,所幸留了个全尸。

    众人忽然让开一条道,一位身着紫衫的男子缓缓近前,他的长衫极漂亮,上面闪闪发光的麟羽像是天河里的星砂。

    九泠自小就爱看闪闪发光的东西,因为值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知怎的,感觉众人望向她的眼神又多了不屑和……嫉妒?

    紫衫男子抬了抬手,姿态骄矜,冲着旁观众人说道:“九崇仙尊已醒来,她命众仙不可伤害九泠散仙。”

    四周的散仙又叽叽喳喳说道:

    “没人伤害她!”

    “是她自己要取出元神的!”

    “对呀,可惜元神和仙灵长一起了,她只能剖开!她自己动的手!”

    “九崇仙尊真是心善到让我流泪,罪仙都无耻到那种地步,她竟然还在护着……”

    九泠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不知为何,她一向有耐心,“死”后却异常焦躁,心中像是有一团火、一堆怨气,叫嚣着要发疯。

    但是她一动气,伤口就疼。

    秉烛仙君这才看向九泠,眼中带着怜悯,见她伤势过重,便捏住她的手腕,试探了一下仙脉。

    “元神有些受损,仙灵无碍,慢慢休养。”

    秉烛仙君舒了一口气,取出一个锦囊给她。

    九泠眼睛一亮,捧在手里掂量掂量:“是什么好吃的?”

    散仙们又是一阵嘲笑——

    “果真是没见识的山精野怪,蠢钝如猪。”

    秉烛仙君并未喝止旁观散仙的奚落,继续温柔地对她说道:“是敛神丹,以后不要再做傻事,元神既然已经与你的仙灵长在一起,那便是你的,你是你,九崇仙尊是九崇仙尊,莫再生执念。那一千年的往事,你忘了好。”

    一千年的往事啊……九泠捧着锦囊,听得云山雾罩的。她如今年方十八,在昆华山修行,不求活太久。算命的说她的命格太差,人间太苦,只想着能有庇护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哪怕是歪门邪道琉璃宗。她不傻,知道他们取她的血,是在损耗她本就微薄的阳寿。

    但只要在活的时候,能安心睡觉,得三餐温饱,就算梦里死去,也无憾了。

    如今却同她说什么“一千年的往事”,这个梦境,实在是太抬举她了。

    连九泠自己都忍不住笑:“一千年太久,我只关心今天吃什么。”

    秉烛仙君讶异,似乎没想到她还能笑得出来。自从九崇仙尊元神归位,九泠备受冷落,性情大变,许久都不曾笑过了。

    秉烛仙君不由移开眼:“你回去好好休养,从此潜心修行,相信终有一日……”

    回九清域?那还是不必了,九清有九崇仙尊,足矣。

    秉烛仙君没说完,便折身掐诀,往云山雾缭的高远处飞去。

    见仙君离去,其余众散仙也飞快地散开了,九泠这才发现,此处不是三途河,也没有孟婆汤。

    举目四望,高远浩渺空中,是数十座悬空的巨山,山峰攀拔而起,扶摇直上,掩在重重叠叠的烟云后,似乎云雾之后还有更恢宏的景象,是她的肉眼所不能及的地方。

    她没死,而是落下悬崖成为另外一个“九泠”。

    可这个九泠为什么要自剖元神?那和自尽有什么区别?

    九泠攥紧手中的锦囊,她原本想走快些,稍用力,心口就疼得厉害。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抢走了她的锦囊,九泠吓了一跳。

    那人却没有跑开,而飞身跃上一旁的大树上,好奇地打开锦囊,见只是三粒丹药,摇了摇头:“啧啧,仙君真小气,好不容易从九清域来一趟,还以为他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这破丹药,切~我吃了,不会烧死我吧?”

    想到这东西是用来修补元神的,九泠故意吓唬他:“不一定,说不定就把你这株藤烧死了!”

    藤?

    和他很熟吗?

    九泠迷惑地看看蹲在树上的绿衣少年,挠挠脑袋:“蔓离,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事,又忘记了一些事,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蔓离嘴角抽抽,赶紧把丹药扔回给她,一脸无奈:“你好好吃药吧,再不吃药,脑袋真的打回原形了。”

    “请问这位不知名的阁下,我的原形是……”

    “蔓离!你才说了我叫蔓离!木头!你是昆华山上的老阴木!”

    蔓离跳下,扒拉在她肩膀上,指着高远的云雾说,

    “一千年前九崇仙尊突然闭关修炼,不便对外声张,便将一缕元神附着在昆华山的千年阴沉木上,化成了九崇仙尊的外形,就是你!你做了一千年的傀儡,三年前仙尊元神归位,却收不回你身上的那一缕。帝昊原本打算把你烧了,给九崇仙尊归来助助兴,是帝临说你在昆华修炼一千年,又在九清域摄政一千年,早已生出仙灵,肆意焚毁违背九清戒律,这才保下命来。”

    九泠一边听,一边吞下一粒丹药,余下两粒小心装好。丹药入腹,只觉通体舒畅,灵台一片清明,但也只是如一阵微风浅浅拂过,片刻清明后,又是重重云雾。

    蔓离想起什么似的,拉着她往前跑。

    九泠心伤未愈,越跑越疼,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喉头一痒,喷出一口血。

    蔓离不管不顾,拉她穿过一片齐人高的草地,眼前突然宽广起来,十步开外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

    九泠抬手抹血,顺手在蔓离身上擦了擦,蔓离回她一个假笑,眼里没有笑意:“我新做的衣裳,真是谢谢你了。”

    说着把她拖到湖边,湖边立着一块经年的大青石,上书“覆辙”,往下还有一行小字:六幡山修行者最大的悲剧。

    竟然,还能有注解。

    九泠以为蔓离因着往他身上擦手的小事要推她下水,赶忙挣扎:“多大的事,不就是把你的衣裳弄脏么?赔你便是!”

    蔓离一把她的脑袋摁向湖面,恨得牙痒痒:“你自己瞅瞅,你在九清域做的好事。”

    覆辙湖面一颤,烟雾缭绕间,渐渐显出过往——

    在荣幸被遴选为傀儡的一千年里,她还不叫九泠,而是叫九崇。那时她身居高位,是九清域仙众仰望之所在,可这些,都是仰仗真正的九崇所赐。

    湖面起了涟漪,又是一番变幻——

    三年前,九崇本尊归位,水中荡起涟漪,显现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九崇平静祥和,有着身为仙尊的尊贵,不染尘埃。而她这个傀儡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阴郁,眼中燃着一团黑色的火焰,似乎随时就要因嫉妒而发疯。

    九崇取不回她身上的元神,本体虚弱了不少,但她从未勉强过傀儡还回去。九清域容不得她这个山野精怪,九崇这个名字也物归原主,接着湖面突然现出一团极明亮的光,光里看不清形貌的帝临说她是阴沉木所化,名里带水好活,便赐名九泠。

    虽然湖中两张脸都是自己的,但九泠深知真实的自己只是普通凡人一个,覆辙湖里的恩怨与她无关,她权当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蔓离叹气摇头,看九泠的眼神中全是责备和嫌弃。

    九泠却忍不住感叹:“帝临真接地气,还懂得五行取名呢!缺啥加啥。要是他晓得凡人惯例取个贱名好养活,那不是得叫我二狗子了,哦不,我是木头,那……二柱子!哈哈哈哈哈哈……”

    蔓离看着她笑得没心没肺,似乎覆辙里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不由摇头,惋惜地摸摸她的脑袋:“你的一生,生动地诠释了为什么重蹈覆辙是散仙修行期最大的悲剧……”

    湖面里的画面闪动极快,正要看向下一个画面,却突然起风,接着一阵雨,画面破碎,再也看不到了。

    “为什么我看不到帝临?”这出戏太短,九泠还没看够,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湖水,冰寒入骨。

    蔓离夸张地“哦哟”一声,双手比划着:“那可是帝君啊!咱六幡山法力不够,显现不了的!”

    九泠更好奇了:“那为什么九崇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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