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一)

    “阿诺,你醒了,可吓死娘了。”

    黄花梨榻上铺上了柔软细腻的桑蚕棉丝,床前纱幔层层叠叠,屋子里燃着月麟熏香,馥郁芬芳,闻之心静神安。

    琉璃盏静静燃着,映上床边坐着女人的侧脸,翘鼻朱唇,容颜美丽,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丝沧桑,只有雍容华贵。

    那是她的娘亲,曼菱夫人。

    女人看着苏诺,目光温柔:“阿诺,身子还好吗?可有不舒服?…”

    “曼菱夫人?!”

    苏诺骤然惊起,从床铺上踉跄下来,恭敬的跪在地上。

    “阿诺…你怎么了?!”曼菱夫人面色诧异:“….我是娘亲啊!”

    等等…她叫的不是祝小桃,她叫的是苏诺?!

    足足愣了半柱香,苏诺才恍然察觉,她是苏诺了?!

    本以为拿回自己身份之后,第一反应是会欣喜,会激动,会和母亲拥抱。

    但没想到,第一反应...却是哭。

    剧烈的酸楚,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骤然涌入心头。

    泪水如小溪汇聚,止不住的流淌。

    却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隐忍的啜泣。

    从前,她不爱哭的。

    就算是祝小桃,也几乎不哭。

    曼菱夫人泪眼婆娑,抬手撩起她的额发,眼里溢出无尽的心疼:“我的阿诺…受苦了…背后的伤还疼吗…”

    苏诺想说不疼的,可忽然后背一股剧烈的疼感袭来,疼得她浑身发麻。

    “娘…我疼…”

    “娘…”

    然后,她听到了一阵铃声。

    她梦魇了,脸上湿漉漉的,可梦中的铃声依旧在。

    四周骤然飘起重重雾气,分不清幻影和真实,身边的人,树,岩石,甚至天空都消失不见,只有远方的铃声越来越清晰。

    重重迷瘴之中,浮现出一个青色白纹的无芯之铃。

    这是招魂铃!

    招魂铃铛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多作思考,苏诺直追着铃声而去。

    眼前黑茫茫,是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迷障,鸟声和虫鸣都无比耀眼,直到不小心踩到尖锐石头划破了脚掌,鲜血和疼痛才告诉她这真的不是梦境。

    …..铛铛铛!

    ….铛铛铛……

    招魂铃的声音好犹在耳畔,却在她马上抓到的时候,骤然隐匿于夜色之中。

    若即若离,若远若近。

    终于,在一片无叶枯木林里,那铃铛停了下来。

    铃铛的后面浓郁的迷障,渐渐散开,也可以说是更为汇聚,森林里无边的黑烟慢慢聚集,最终包裹成一个人类的轮廓,是个男子。

    那男子隐匿在漆黑如墨的烟雾里,丝丝缕缕的黑气在他轮廓上缱绻而又飘逸,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黑气底下的模样。

    这是魔气?!

    如此浓郁的魔气…

    眼前的人决实力不可小觑,秘境魔化妖兽,定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但现在想退已经来不及了,苏诺彻底清醒过来,警觉的,直视着对面的男子。

    还没等她开口,那男子却说话了,他的声音嘶哑,似从地底而来,悠深绵长,总之,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嗓音。

    他只说了两个字,让苏诺浑身冰凉。

    透过浓浓的黑雾,也能感受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他道:“苏诺…”

    他是谁?!

    他知道自己!!

    他嗓音绵长而沙哑,犹如在耳畔:“苏诺….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苏诺..”

    他微微叹息,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遗憾,继续道:“若不是你那么执着,本来我倒想留你一命….”

    他说得很慢,嗓音如同裹挟着沙粒的秋风,砸得脑海格格作响:“其实,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你只要安心的做你的祝小桃,或者你不今夜不来找招魂铃,我都不一定要杀你。”

    难以形容的诧异,惊吓,困惑揉成一团砸入少女心中,塞在血管里,浑身阻滞冰冷。

    他认识自己…他想杀自己…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祝小桃?!

    这个世界上,除了程安安之外,还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一切都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程安安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最重要的,他是谁…

    “你认识我?….”原本以为会害怕,但此刻她只觉得愤怒,夹带着对宗门的强烈担忧,少女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她顿了顿,清亮的眸子直视着浓雾之中的人:“你是仙门中人。”

    那人轻蔑的笑了一下光:“我是谁?哼,我是…你熟悉的人啊..”

    他就算不说,苏诺也知道,这魔早就认识自己,熟悉自己。黑烟浓厚,浓雾重叠,但依旧可以分辨那浓雾中的轮廓,身型挺拔,仪态大方,应该是个年轻人。

    黑烟中的人洞察了她的心思,尾音沙哑暗藏笑意:“我就是那个日日夜夜陪在你身边的人啊…你不是早就看到了吗...我是魔...”

    “不可能!”苏诺想也没想,几乎是嘶吼着:“他….和你这种怪物不一样!”

    黑气之中发出一道森然的光,是他在看她,那人幽幽道:“魔,都是怪物。”

    然后他换了个姿势,应该是把随意袖袍卷了起来,以至于浓雾缱绻,枯树林间温度更低了几分:“明明是魔,故说不是,知道是魔,却还包庇…可不知道是会给人带来麻烦的…希望…你别后悔才是…”

    苏诺一字一句:“只有你,才是怪物。”

    少女面色发白,虽然极力掩饰,极力镇定,但周身紧绷的肌肉透露了她。黑气之中的人发现了这点,他凝视了少女许久:“你在害怕?”

    魔嗜杀,一只便可敌百人。

    而眼前的魔,更绝不是普通的魔,他强大的魔气可以熏染一个森林,魔化千百只妖兽,就算是白岩山庄那些宗师,也不一定能拿下他。

    现在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弟子,她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同门师兄弟,许许多多她在乎的人。

    她的紧张….其实是在筹谋。

    少女浑身肌肉紧绷,以致于微微战栗,她一边和他周旋,暗地里袖袍下,那柄玉笙,越握越紧…只等待一个时机….

    她伪作恐慌,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黑烟缱绻,那人冷笑一声:“杀人便是目的。”

    他俯瞰猎物,较有趣味的看着她的挣扎,她的惶恐,却并不急着杀她。

    然后,他微微昂起了头…

    没有机会了..

    就是现在!

    四周妖兽众多,只要能召唤来,困住他,便有一线生机。

    苏诺拿出玉笙,猛然起身。

    只一个呼吸间,那人一抬手,砰的一声,少女被魔气击倒重重摔倒在地,哇的吐出一大口滚汤的鲜血,下一秒,原本紧握在手中的玉笙,已然到了那男子手中。

    他低哑道:“…..不要耍这些小心眼。”

    玉笙隔着如墨的魔气,漂浮在空中,那男子细细端详,唇角似嘲讽地挑了挑。

    他的力量太过强大,甚至超出父亲,是从未见过的强大力量。瞬息之间,她再也毫无胜算,绝望笼罩心头,少女嘶哑着声音无所顾忌的怒吼道:“你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

    那人也不急,好似神明俯瞰苍生一般,俯瞰着一只垂死的小动物,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悲恸,也只是看着,这些强烈的悲欢,在他眼里如同鸿羽,轻若尘埃。

    魔气掩盖了他的神情,但他应该是笑了,扯了扯嘴角:“你很有趣,没有金丹,就去取了鸾鸟丹,没去修剑,反而修以曲驭兽。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祝小桃,摇身一变成为宗门翘楚。我倒是小看你了苏诺….”

    然后他放慢了语调,透过缱绻的魔气直勾勾盯着她:“那这样好不好,若你能拿到着铃铛,我就放过你?”

    ….铛!

    招魂铃簌的飘来眼前,浮在墨雾之中,上下摇晃,宛如在深海中摇曳的孤舟。

    浓浓黑烟中伸出一只手来,那是被黑烟包裹的手,宛如鬼魅。紧接着,招魂铃发出铮的一声清脆声响,如同连着线的风筝,簌的被拽入更深的墨雾。

    那手心魔气缱绻而出,无数魔烟被牵引着,疯狂涌入那招魂铃。

    铃铛被浓郁的魔气染成墨色,发出铮铮的声响。

    不好!

    他要毁了这铃铛!!

    招魂铃飘在她眼前,一摇一晃….再也难以承受…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碎开来。

    “不!!”

    来不及思考,苏诺头脑嗡声一片,飞身而起,紧跟着那铃铛,不顾一切扑了进去。

    “不啊!!”

    这是她所有的希望。

    魔族危险,也极可能和程安安勾结,没有铃铛,她就永远都只是祝小桃,眼睁睁的看着程安安被宗门信任,伤害自己的父母,伤害自己的家。

    ….还以自己的名义。

    不!!!

    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铃铛晶润亮白,透过那葱青色的铃身,反射出一个浅浅的影子,是她久违的自己…是苏诺的面容…

    砰!

    她抓住了!

    终于抓住了!

    招魂铃被死死的握在手心。

    紧接着,四周是铺天盖地是哀嚎嘶吼,犹如万人尸坑的古战场,千万只魑魅魍魉同时朝她咆哮,撕咬,肌肉如刀割,皮肤被刃穿。

    少女宛如一只被喂食魔物的可怜小兔,护着蜷缩在地。

    无数黑色魔气绕着她,包裹她,席卷她。

    如同飓风席卷黄沙,万物崩溃坍塌。

    忍一忍…

    再忍一忍…

    她金丹发力,去抵御这刺骨的疼痛,抵御周身席卷的魔气,但这魔气无边无际,少女的灵力如同沧海一粟,滴入便消失不见。

    凉意从骨髓升起,体温慢慢变低,视线逐渐涣散…

    就算只剩一具尸体,铃铛中锁着的一缕魂魄也能证明她的身份,揭开阴谋的衣角,护下她的宗门。

    此刻,脑海一片嘈杂,她只有一个念头,铃铛绝不能毁掉….

    娘亲…爹爹….

    我…好痛….好想你们啊….

    那人飘然而至,立在她身边,俯瞰着面色雪白,昏迷着的少女,黑烟之中,无比冰凉。

    普通人无法承受魔气,染之即死。

    他看着魔气一点点的腐蚀她身体,少女就算昏迷着也把那铃铛死死的攥在怀里,苍白的脸颊几近透明,一丝血气都没有,灵气从金丹慢慢溃散,消匿。

    是她正不断消逝的生命。

    如同风中的流沙。

    …为什么这么执着….

    …安心做个普通人不好吗….

    黑烟中人凝视着她,静静看着她无力挣扎,看着她慢慢垂死。忽然,他右耳一搐,风乍起,是利刃划破夜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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