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
星辰司使者院,书房。
陈思礼与叶琅风隔着一条长桌相对而坐,面面相觑。
以手抚须的陈思礼目瞪口呆、两眼发直,因着反反复复捋了太多遍,原本顺滑优雅的胡须已然打结,俨然有着向玉米须学习的可敬精神。他的声音也有些发虚:“所以,使者真是凡人?”
坐姿端正的叶琅风魂游天外、神思不属,单看姿势,她比学堂上最最认真的生徒还要端肃百倍,可若细听她说出口的话语……
稍等,这声音实在太小,已经远比蚊鸣更加缥缈,有待仔细分辨。而叶琅风就用着这小至极致的声量,第十二次答:“是。”
陈思礼的声音于是也小下去、小下去:“可若是要担任星辰司使者,至少也该有元婴期修为,习得千门以上术法……”
叶琅风选择沉默。
果然陈思礼又一次拍桌而起,有闪亮亮的晶块被桌面狠狠一震,差点儿没滚下地去。但它并没掉落,反是被陈思礼捞在手里、紧紧攥起。那张原本儒雅清俊的面庞早已皱成苦瓜一根,他的声音也跟着打起颤来:“可你甚至连开灵都没开过,体内半点儿灵力都无!”
叶琅风就:……
晶块被陈思礼攥在掌中,登时就亮起璀璨的绿光:晶是传说中的“测灵石”,只需触碰,便可测出修士的能力高低,光芒越亮,则修为越高;光是传说中的“木灵力”,乃是修士化用而得的天地灵气之一,绿为木属,红为火属……还有诸多属性,此处就先不一一赘述了。至于要是将这触碰测灵石的人换作叶琅风——
那它就会被纯粹的凡人气息给冲得黯然销魂,变作朴实又脆弱的灰色。
气归气,懵归懵,陈思礼也知道这不是他二人能解决的事。委任叶琅风的是人间天子,同意她来的是星辰司之主,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踱步一阵,还是决定先去信问问上司。
这倒也提醒了叶琅风。
僵住的脑子重新开始活动,她心念一动,不大确定地往怀中摸去:“圣人曾给过我一只锦囊,说是……‘遇到困难便打开,此中自有解围妙计’。”
陈思礼当即道:“看看!”
两个人越过桌子凑在一处,定定盯着那巴掌大小的“锦囊”。锦囊并不单薄,肚子鼓鼓,动作间,不时传出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响。叶琅风指尖捻动,将红布锦囊袋口的系绳拆下,又抻开袋口,拎着底部往桌上一抖——
两个叠成方块的纸页轻轻落在了桌案上。
似是担心分辨不清,纸块的外侧都用大字标明了收信人:一封字迹潦草,是“堪舆院小陈启”;一封字若游龙,是“吾之叶卿亲启”。
陈思礼:……
叶琅风:……
这一瞬,相似的头疼在沉默中达成了共通。
他们都没再说话,只伸出手,各自将纸包给捡了去。叶琅风毕竟离得近些,先一步展开了纸页。页内的字迹与外侧的一般无二,写的是……
“朕知叶卿定有许多疑问,但不必忧心。朕已与星辰司之主商定,叶卿乃是临时担任星辰司使者,领其名,暂不行其职责,只须于星辰司内如常学习三年即可。”
“三年后若有所成,则正式领职。若不成,再议。至于俸禄田役,先一应按正三品论。”
叶琅风:……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再议”看得人后背发凉。
那边厢,陈思礼也读完了那份“堪舆院小陈启”。两人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又在沉默中将书信交换过来,再看。
另一份则是这么写的——
“小陈啊,不必紧张。我都和凡世天子商量过了,一应背景,也都已经给叶使者安排好了。你还记得四十年前为补龙脉而牺牲的叶氏一族么?就当叶使者是他们一族遗孤的后人好了。唔,后人流落凡间,刚被寻回,是以从没修炼过,合理。咱们学院也不讲基础,只看小考,也不必搞什么特殊照顾了,照常入学就是。”
“哦对,使者该处理的事务,先由你来协理。至于人家姑娘么,你安排安排,让她专心上学。”
又是沉默。
良久良久,陈思礼才重新开口。那声音中有疲倦,有无奈,还带着一丝深深深深的同情:“如此,我便先为叶使者开灵罢?”
哦,开灵。
这事情,陈思礼在方才的崩溃间已经提过:修士能够凭空取物,这是用了术法;他们能够乘剑飞天,这是学了御剑。而一切一切的基础,便是“开灵”——
人生于世,体内都有可能藏着“灵根”。若有,则可以经由开灵唤出灵根,收天地之灵气,从此踏上仙途;若无,那便是怎么开灵都无用,唯有放弃此道。
叶琅风就略一颔首:“有劳。”
陈思礼去取开灵用的点灵石了。叶琅风留在原处,将取出来的纸页一一收回锦囊。她的动作利索如常,心中却升起一丝困惑:今上和这位不知名的星辰司之主,话里话外,都好像确信她有灵根一样。学道、修炼、担任星辰司使者,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不管怎么想,都是避不开灵根的事。那……
若是她根本就没有灵根呢?
正思量着呢,陈思礼便已经折返。他倒是办事利落,也足够靠谱,此刻手中持着一块晶莹璀璨的“石头”,仍不忘给叶琅风介绍一二:“此乃天品点灵石,灵气充沛,可将灵根轻松唤出,定不会叫使者感到疼痛。”
这倒是无所谓的事。
叶琅风眼睫微垂,道:“多谢。”
陈思礼于是继续往下讲:“点灵之事,对修士的前途至关重要。我会将点灵石置于使者的天庭处,令其激发您体内的灵根灵流。过程或许会有不适之感,但还请使者忍耐一二,勿要乱动。”
叶琅风就又点点头。
光芒璀璨的点灵石到了近前,有些刺眼,还有几分寒凉。这东西分明不大,往额上一贴,却叫人顿觉浑身一凛。陈思礼一面动作,一面低低念诵,口中的文字流泻得太快太密,直叫人无法辨清。到了最后,却是一声清晰的:“闭眼凝神!”
叶琅风闭上双眼。
——————
日头正盛。
方正而宽敞的广场中,数个棚子沿边支着,有少年少女三三两两地排着队,依次经过一个又一个棚子,或从中取走些什么,或向里头递上些什么。待将全部棚子全都轮上一遍,少年人的脸上便挂起松快的笑,复又结伴相约,朝着别处去了。
队伍不长,有时甚至连半个人也无,守着棚子的人便也渐渐倦怠起来——
直到被一阵若有似无的焦糊味儿给惊动。
第一个棚子里坐的是个青衣的少年。他本是一副极困顿的模样,眼睫一落一落,都快把眼瞳给彻底遮完了。嗅到怪味儿,他有些疑惑地抬头一看,只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整个人便“噌”一下窜起来,坐直了。
坐直尚且不够,少年还想起身。奈何这棚子里的座位略窄、东西略多,不巧,刚好是个叫座椅没法离长桌太远的程度。他于是只能微微屈膝,以一个颇扭曲的姿势撑在桌前:“陈,陈院正,早!”
来人正是陈思礼与叶琅风。
陈思礼的声音中犹且带着几分沙哑与疲惫,他并未计较少年的走神,只道:“无妨,坐。我带这位……门生,来办一下入学事宜。”
那少年当即就眼前一亮,低低“啊”了一声。他将视线转向叶琅风,一看,便是一副了然的模样,也不多说什么,伸手一掏,立时就从长桌的桌肚里掏出好大一摞纸页来。他将纸页往前推推,恰堆到一个方便另两人取用的位置上,动作未停,口中也跟着道:“院正先前要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短暂的静默中,叶琅风和陈思礼对视一眼,后者眉一挑:不是他,他没有。
那看来就是星辰司之主所说的“安排”了。
果然又听得那少年继续道:“这位就是叶师妹了吧?师妹请看,这些都是司内要收的资料,需要如实填写。不过师妹初入山门,恐怕很多东西都不熟悉。也没大碍。能填的都已经有人为你填好了,现在只需要写上……这里,写一下灵根,再翻到最末页,签下姓名便可。”
他手指飞快,叶琅风也跟着一一看去。可,不受控制地,少年的眼神悄悄、悄悄一溜,借着一众遮挡,已然自认隐蔽地瞄向了陈思礼的衣装——
堪舆院,这是整个星辰司中最重规矩礼仪的一院。身为该院院正,陈思礼一向是衣衫严整、举止端肃。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衣装虽则仍是平整又服帖的模样,一侧袖子的边缘却隐隐有些泛黑。少年再定睛一看,嚯,那处袖口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烫了烧了,竟还有个歪歪扭扭的黑洞。
旁的姑且不说,这衣裳可是玄品法衣,怎的就被燎破了呢?
真是难得一见。
少年早就神游去了别处,叶琅风却还在认认真真地看着。大叠的纸页在桌上一铺、一摊,似一排纸做的长龙。她依着顺序,将视线落在第一页上。与旁的纸页不同,这一张上,赫然写有一行硕大的黑字——
“星辰司学院新生履历表”。
还……挺接地气?然而一个履历表竟要用上足足十数页纸,这究竟是要填些什么东西?她的目光继续横移,刚开头的内容似乎都还算正常,“姓名叶琅风”,“性别女”,年龄、籍贯,再然后便是……
修为境界?功法道途?擅用法器?灵根属性?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这些都不必她自己去填了。叶琅风目光如电,唰唰刺过每一张纸,又落定在最后一处。最末一张的纸页上,密密麻麻有许多小字,曰:“填表说明。”
“一,入门生徒务必实事求是填写本表,填写时一律使用毛笔,字迹须清晰。”
“二,表内所列项目要全部填写,不留空白。如有情况不明或无法填写时,应写‘不明’、‘不详’及其原因。如无该项情况,亦应写‘无’。”
“三,本表已经过天道见证,填表者务必诚实填写,若有瞒报,天打雷劈。”
叶琅风:……
表上已经有了太多的“无”,太多的假,尤其是那家族一栏,早便有人填上了“琅琊叶氏”。这么一看,灵根……还真就是少有的、不需要伪造的东西了。
真要天打雷劈,大约也轮不到她。
叶琅风提起笔来,陈思礼也在一旁轻声提示:“属性填‘雷、火’,稍等,再在后面附一句……天生雷火根。对,再描一遍,字迹粗些。”
“哐当”一声,是青衣少年一个没坐稳,连人带椅,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