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

    殿堂辉煌,明光灿灿。

    有人缓步行下高台,亲切地、温和地、面带笑意地握住了叶琅风的手,薄唇轻动,道——

    “叶卿大才,这星辰司之事,朕只交予你一人。”

    她是开国的女帝,是当今圣人,此后,又将会是叶琅风终身的上司。马遇伯乐、平步青云,按理该是人生中最幸之事,可叶琅风的心底却莫名生出一种冲动,不是要泪洒金殿,而是想……

    捂住耳朵。

    可她到底没有去捂,只是恭顺地垂着头,听着心底擂鼓般的声响,也等着圣人的话继续下去。咚咚,咚咚,急促的心跳鼓动着胸膛,紧跟着,那道柔缓却也不容置疑的声音再度响起——

    “星辰司乃是仙家之地。仙者,有神通、擅卜卦、通星象,更能调动天地五行之力,移山填海皆有可能。叶卿擅学,若能得之一二,来日定能造福万民。”

    ……不是,造福万民是这么用的吗?

    寒冬腊月的雪呼啦啦灌进后脖领,恐怕也不比这几句话更叫人寒心。叶琅风一时讶异,一时愣怔,嘴唇颤颤,想说些什么,却又根本不知有什么能说的:是了,纵观滔滔历史长河,或许,可能,大概,许多皇帝人杰都难逃一个求神问仙——

    长生不死,确然是极致的诱惑。

    可,仙是假的,神是虚的,帝王如此,那就是上了当的呀!

    叶琅风极力忍耐,这才没叫那双被圣人捉着的手颤抖起来。此时此刻,若她是个铁骨铮铮的谏官,恐怕就该痛心疾首地高呼一声,抽手、转身、飞扑,在如是一套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之后,将脑瓜子和殿内的柱子狠狠一碰,“咚”,再添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

    而她也当真听见了一声闷闷的“咚”。

    殿内的景色飞快退去,叶琅风的额角传来一阵钝痛,还不待她反应上来,“砰砰咚咚”,就又是两声稍小些的撞击声——

    叶琅风豁然睁眼,从梦里头惊醒过来。

    秋日并不如何清爽,有细弱的风拂过薄薄的车帘,挑起一隙小缝儿。一道清越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也同风一般,“哧溜”一下蹦入车内:“抱歉,出了点事儿,车子不稳。姑娘你还好罢?”

    叶琅风:……

    除了额头撞得有些痛,一切都还算好。

    圣上遣人送她这新鲜出炉的“星辰司使者”入山,车夫、护卫,零零散散,是个有十数人的小队。这声音有些耳熟,应当就是那队伍的领头人了。

    叶琅风轻轻道了声“无事”,声音有些冷、有些硬——不是故意的,是天生如此。她单手挑起车帘,仍然就着那个极容易撞墙的姿势,靠在车壁上,往外瞧:车窗之外,山脉绵延,苍翠峻岭一重又一重。山之高,高得似是要与天连在一处。幸而湛蓝与深绿都十分鲜明,这才叫天仍高高地悬着、山仍默默地立着。

    再往下来,浓郁的绿渐成一道蜿蜿蜒蜒的棕,秋雨漂过土地,湿气未去,也叫马车的行驶变得尤其艰难。

    这便是去往星辰司的路了。

    而这些土地也并非完全的棕色,某些地块,隐隐约约地显出了一种更深的褐色。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似乎是……

    叶琅风未能将它们看个清楚。窗口陡然一暗,是有人将一张大脸凑到近前,正正好好,就将外头的景色挡了个彻底。突然归突然,太近归太近,这张脸却有着一幅极俊朗的五官。眉是眉、眼是眼,五官就似用最分明的浓墨点就而成,俊得烈得,几乎是到了一种叫人晃神的地步。大脸的主人好像也挺有对俊美皮囊的自知,展颜一笑,道:“外头遇着些不长眼的东西,尚未处理完全,脏眼。姑娘别看。”

    叶琅风:……

    好险好险,差点儿就真被他晃了眼。

    万幸她的人与声音一般,生而自有一种冷硬的感觉。五官美则美矣,却总是硬邦邦地横着,不弯、不笑,纵使此时对上了这样一副耀眼的皮囊,也仍是天塌不惊、地陷不动的淡然模样。两锋薄薄的嘴唇动一动,又是个淡淡的:“好,多谢。”

    大约是麻烦已经解决,马车重又动了起来。

    车帘顺势垂落,遮住了这俊俏郎君有些愣怔的双眸。马蹄踏一阵、马车晃一阵,期间不时又响起些野兽的嘶吼、兵戈的鸣响。可先前的停车处离目的地已经不算远,嘈杂的声音闹了一阵,很快,就再一次停了下来。

    车夫拿带了些许黑红痕迹的袖口抹一抹额头,先一步下了车。他拴住马,取来杌凳放好,又轻手轻脚地将车帘撩开,这才垂下头,道:“大人,到地方了。”

    叶琅风就揉揉眉心,道一声“好”。

    她起身,厚底的重台履踏在坚实的木板上,发出极有节奏的“哒哒”声。到了车边,这脚步声却稍一停顿,而后才带着几分迟疑,落在了杌凳上。

    再一脚,就是踏入了湿软的泥地里。

    马车四周,身着甲衣的兵士们俱都沉默不语,车夫也始终垂着脑袋,连眼神都不曾乱动几分。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星辰司使者掌管星辰司,这是正三品的官位,合该受到重视。她上任,圣人也会遣人前来护送。然而这护送并不直入那“星辰司”本司,不过是从京城行至京郊,最后在山脚处寻上一个合适的山口,停车、下人,如此而已。

    话又说回来,一处官衙独占一条山脉,多少也是有些离奇的。

    多想无益,叶琅风稍稍提着裙角,未做停留,就这么往山上去了。

    脚步声彻底远去,车夫这才抬起头,动一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远远地望上一眼:山林广袤,上山的道路却只有窄窄一条。林木苍翠,更衬得某人的背影如松竹般挺直。三品的官袍以正红为底,长裙百褶、直袖如箭,那衣裳上的仙鹤姿态端雅、振翅欲飞。而这一身很有些英气的袍服又在中段叫玉带轻轻一束,束出了几分端正与纤长。

    至于更高处……便是一头乌黑的长发了。这如瀑的发未簪也未编,只用细绳在头顶高高地拢成一束,发丝晃动,也算得上是叶琅风那板正身影中唯一一处摇曳不止的地方了。

    晃一晃,再晃一晃,忽而光暗一转,红裙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山路的拐角处。

    嚯,走得还挺快。

    护送的对象走了,立在马车四周的兵士好似终于等到了喘息的时机,一下子活跃许多。先是一个持长戟的青年抬起手来,搓抹布一般,大力抹了把脸。许是先前绷得太过,这一抹,立时就刷下好大一把冷汗。他重重吸气、呼气,坚毅的神情褪下去,露出几分懵然:“咱们……这就算是完事儿啦?”

    有人同他站得够近,小声回道:“应该是吧?”

    可他仍然困惑,忍,没忍住,便更加小声地问:“真到这儿就行啦?我看这位大人身上连把刀都没,能行吗?咱们刚刚可是遇着了好多好多野兽咧!我想想,有一只熊、一只虎,还有……”

    “还有十八只狼!”

    诶,磕巴了,但也没完全磕巴。这倒不是兵士自己记起来的,是有人电也似的与他擦肩而过,步履飞快,只扔下这么半句话,就跟着向山上冲了去。兵士先是恍然:“哦对,是有十八只狼!”

    接着却又傻了眼:“哎,等等!圣人不是不让咱们上山去的吗!”

    兵士伸手欲拦,可惜那人健步如飞,早便嗖嗖进了山道。有风掠过,倏忽扬起那人的衣角,乌青的发丝也跟着一旋,分明是轻巧又快活的势头,却露出了额发下紧紧蹙着的眉。他骤然停步,定睛去看——

    山路细长,蜿蜒而上,仿佛没有尽头。可就是在这样的山道、这般的泥泞之中,众目睽睽下入了山的人竟就这么没了踪影。人影、足迹,一切的一切都已隐没,简直……

    就像是在场的十数人同时做了个离奇的梦一样。

    他将眉头蹙得更紧,过了片刻,又舒展开来。这回是眼前一亮,悟了:“怪不得姑母不要我送她上山,原来是个武林高手!过泥地而无足迹,莫非是轻功水上漂?”

    轻功水上漂,踏雪无痕草上飞……这些东西,叶琅风自然是不会的。此时此刻,她对某人的脑补浑然不知,只是不约而同地也止住了脚步、蹙起了眉头,仔仔细细、重重缓缓地将身周的景色收入眼中。

    不是不走,是不知该如何走了。

    大活人转瞬自原地消失,这已经足够奇怪、足够像梦。可叶琅风现下经历的,竟还能比山下众人所见的要更离奇些:她当然不会什么武功轻功,一路走来,每一步都迈得踏踏实实。然而泥地的湿泞只存在了短短几步,树影一动,她再一迈步,竟就稳稳踩在了一道白玉台阶上。

    脚下的触感坚硬、寒凉,几乎是立刻将叶琅风惊出一个哆嗦。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山道,可这分明的触感也不像是身在梦中。她猛地抬头,近乎讶异地朝着远处看去:道路两侧仍有树影,她的脚下却是层层上行的玉白长阶。鸟雀仿佛也被惊动,扑棱棱地,在重重树影间起落辗转。越过重重山林,在更远、更远的地方,又有亭台楼阁、飞檐雕甍。

    林间的风沙沙一吹,吹得叶琅风陡然打了个寒颤。

    这风也不全是泥土或林木的淡香,仔细一嗅,其中似乎还含着金桂那馥郁的香气。风也送来低低的人声,似呓语,似嬉笑——

    不对,这就是有人在交谈嬉闹。

    此刻的事态太过古怪,本能地,叶琅风猛一闪身,就这么从长阶上闪身而出,藏去了道旁的树木后头。

    声音很快接近,脚步声杂乱重叠,人声也不止一道。一个面生又脸嫩的小少年最先掠过叶琅风的视野,带着满脸的懊恼匆匆奔下台阶。紧跟着,又是好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跟了上来。他们倒是不恼,只是嘻嘻哈哈地聚在一处,同那走在前头的少年喊话:“刘奕!就快出山门结界了,你真要继续找啊?”

    叶琅风:……

    山门?结界?明明是熟悉的字,她却不大能反应上来。

    那小少年,唔,也叫他“刘奕”好了。刘奕乍闻此言,身子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声音倒是带出几分强撑的气势,挺响亮:“找!怎么不找!它就是个凤鸟的幼雏,没可能飞出太远的!”

    那群少年于是继续起哄:“你还说自己能对凤鸟用上结契符!这下好了,林先生发现符纸没了,又找不着雏鸟,肯定要来问你的罪!”

    又有人道:“再往前就没路啦,小鸟儿肯定是飞到结界外头去了。刘奕,不是兄弟不帮你,说实话,我们之前是真的什么都没碰过,林先生要是找过来,你可千万别连累我们一块儿罚抄!”

    好嘛,还用上激将法了。

    叶琅风仍旧半懂不懂,却在此时觉出一阵心悸。她的本能还算好用,对危险的来临尤其如此:该退,至少应该离这些少年人远一些。

    可这回的本能到底是来得晚了些。

    那名唤刘奕的少年似是被激得气急,猛一跺脚,恨恨道:“都别吵!”

    话音未落,就有寒芒一闪。

    有长剑不知是从哪儿出现,被少年稳稳当当持在手中。剑光雪亮,更映得刘奕面红气急。由不得叶琅风慢慢退走,他并指如刀,在剑身上飞快一抹,口中道:“不就是山门结界么,我……我把它劈开,等找到凤鸟,再补上就是了!”

    言罢,长剑一挥,就这么对着山林劈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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