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

    秦浅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

    周身被结结实实地护着,每一寸肌肤都柔软包覆,裹挟着密不透风的暖意。

    她贪恋这种温暖,舍不得醒来。

    她蜷起脚,将自己裹进被窝里,往更暖和的地方靠。

    “醒了。”

    醇厚的男低音,声线带着略显疲惫的沙哑。

    呼吸猛然一紧。

    秦浅在震惊中睁开眼,半晌没有眨动。

    这陌生而清晰的声音,分明就在耳际,有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掠过那一片的敏感。

    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将贴在心口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些。

    “怎么了,不舒服吗?”

    男人的手从消瘦的肩头移开,宽厚的掌心覆上她的额头。

    她的额头早已沁出一层薄汗,他轻轻拭去,说道:“别怕。”

    他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深沉而温软。

    心跳突然漏了好几拍,秦浅攥紧了手,尖利的指甲嵌进肉里,扎得生疼。

    刚刚从睡眠中苏醒的意识,在快速的回忆和整理之后,越发明朗。

    竟然,是梦。

    梦会醒,会破碎。

    她意外碰到他,轻易就击碎了她的梦,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来,把她带进了残酷的现实。

    她以为的温暖,她贪了心的温暖,是错觉,是与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相拥而眠的错觉。

    他们都光着身子,以体温彼此依靠。

    她窝在他的怀里,头枕着他的胳膊,鼻尖萦绕的尽是他的气息。

    秦浅忽然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喉咙被一双无情的手死死扼住,透不过气。

    深灰色的落地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仅有微弱的光线在房间里游走,朦胧照见白净的被单和床上的人。

    他为她掖好被角,动作很轻,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不适。

    时间在缓缓流动的空气里静止。

    没有手足无措的尖叫。

    没有无地自容的羞愧。

    没有声音。

    如此平静。

    平静的有些诡异。

    她的身子僵着,紧握的拳头贴在心口。

    耳边响起的只有沉稳的心跳声,怦、怦,一下、一下,带着力量的节奏。

    许久。

    秦浅抿抿唇,艰涩开口,“转过去。”

    “嗯?”

    他低下了头,瘦削的下巴抵住她的头发,有坚硬的触感。

    他大概因为她突兀的、需要时间去反应的话分了神,原先紧密的怀抱有了片刻的松懈。

    秦浅抽离出来,挪了几寸,腾出了他的胳膊。

    盖在他们身上的只有一床被子,她的举动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大半边身子离开先前的温暖,有冷风趁虚而入,袭来阵阵凉意。

    可是,于她而言,这种程度的冷算不了什么。

    不会再有任何一种冰冷,可以抵得过此刻她心里的绝望,那种死灰一般,透凉的绝望。

    她枕着自己的手掌心,蜷在床沿,失去焦点的目光长久遗落在眼前那一片的虚无。

    世界重归宁静,一切悄无声息。

    绵软的床开始轻微地塌陷,暴露在外的冰凉被那双温柔的大手重新覆盖。

    先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在床再次塌陷又弹回的动作中,渐渐遥远。

    响动完全销声匿迹,秦浅才慢慢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酒店套房,卧室的门敞开着,比普通的家居室要宽敞得多。

    房间的门框、地毯、沙发,甚至曳地窗帘布上,勾搭着各类衣物和配饰。

    从门口延伸到床上,又从床上凌乱至浴室,提示着昨晚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换作以前的她,大概会哭吧,毕竟受不得委屈,毕竟痛不可抑。

    可是她做不到。

    即使心在滴血,在抽搐,即使把悲伤咽下去的过程,像凌迟一样痛苦。

    光线晦暗。

    一条暗色皮带,孤零零挂在亮起的壁灯上。

    秦浅的目光机械一般落在空气里。

    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没有可以蔽体的东西,她抽过枕头放在身后,从被窝里起身。

    先前以舒适的姿态躺在床上,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太多感知,此刻下了床,才深切意识到,自己有多乏力,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即便是脚下的羊绒地毯触感柔软,双腿依然抖得厉害,迈出很小的一步,也会牵扯出难以名状的撕裂感。

    她咬咬唇,在原地站了一会,才重新迈开步子。

    床的另一边,大概是睡着了,自从转过身去,就没了动静。

    秦浅轻手轻脚地,从床边到门口,再从门口到浴室,为了搜寻属于自己的衣服,转了好几个来回,甚至尝试爬进床底,挪动沙发。

    最后无计可施,伸出手探进被子里,摸索了很久,终于摸到了蜷成一团的内衣,才集齐了所有。

    衣服上的酒气依然刺鼻,混杂着各种辨不清的异味。

    针织开衫脱了线,略有些湿的T恤皱皱巴巴,牛仔裤上的纽扣也不知所踪,秦浅已经没有精力顾及。

    她穿好衣服,把捡起来的白衬衣和灰西装搭在沙发背上,又将掉落床边的腕表放回了床头柜。

    一切出奇的安静,始终没再听见任何声音从身后那边区域传出来。

    秦浅理了理头发,拿起分别从浴缸和沙发底下找回的鞋子,朝房间外面走。

    偌大的房间,铺满了质感极好的羊绒地毯,穿着帆布鞋踩上去,一丝细微的声响都听不到。

    房门上了锁,坐进电梯,才如释重负。

    许久,抵达酒店接待大厅。

    秦浅走向空闲的前台,“你好。”

    “您好!”

    身着制服的年轻女孩,抬头绽开职业性的笑容,“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意外的是,当她看清眼前这张脸,表情忽然就愣住了。

    秦浅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依然很难受,身体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使不上劲。

    她看着女孩,缓缓说道:“麻烦你,帮忙结算一下昨晚的房费,房间号是1802。”

    她的请求没有得到反馈。

    女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噗地一声,笑了。

    虽然及时捂住了嘴,还是没逃过秦浅的眼睛。

    旁边柜台的业务都进行的很顺利,客人又换了一波,没人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秦浅无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请结算一下1802号房的房费。”

    她的声音很平静,微微泛白的脸没有什么表情。

    女孩却笑得更开心了,灵活的手指头在键盘上毫无规则的敲,无比欢乐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或许是她的头发很糟,身上的异味很重,廉价的针织衫勾了线,卷曲的样子很滑稽,又或者是女孩自己的笑点太低,秦浅暂时不想深究。

    她耐着性子,叫了声:“小姐。”

    “嗯?”

    女孩下意识抬头,笑意缓慢消失。

    秦浅正盯着她看,神情略有些郑重,探究的目光也不似先前随和。

    女孩瞬间埋头看向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啪啪啪地敲,语速惊人地快,“您要结账是吗?房间号是1802。”

    秦浅淡淡应了声“嗯。”

    “入住时间是昨晚9点,不,8点47分。”女孩似乎被自己舌头打结的声音逗乐了,抬起头看向秦浅,憋着笑的眼睛大而真诚,“请问您要退房吗?”

    “不用,房间里还有客人,暂时请不要打扰。”

    秦浅已然适应了这个元气少女的办事风格,没有过多在意她的跳脱,友善地配合着她。

    视线偶然落在旁边同时处理业务的其他顾客身上,皆是气质不俗,衣着考究的商务人士,举手投足间有极高的素养。

    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接下来需要承担的后果。

    果不其然。

    “您好,一共是8999元,退房时间是下午一点,如果您要续住的话,请于一点前办理。”

    女孩一本正经地看着秦浅。

    秦浅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银行卡,女孩接了过去。

    虽然表情丰富,处理起业务来却毫不含糊,小一会就办妥了。

    秦浅接过女孩还回来的卡片和发票,礼貌道了谢,然后在她格外殷切友好的眼神中转身。

    她没有察觉的是,当她终于走远,那个女孩一秒破功,把同事拽过来,望着秦浅的背影偷笑,

    “丽姐,你看,那就是昨晚在大厅跳舞,最后被她老公扛走的小姐姐……”

    离开酒店之前,秦浅在商务中心给乔歆染拨了电话。

    接通之后传来的是极不耐烦的一声,“喂!”

    秦浅静静看着座机上的数字键,声音干涩,“歆染,是我。”

    那边的呼吸声停了一下,然后低吼出声,“秦浅,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晚上!”

    “在朋友家过夜了。”

    “哪个朋友?你在云城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乔歆染似乎正在气头上,说出的话是反问的语气,质疑的口吻,秦浅没有反驳。

    她的谎言向来拙劣,轻易就会被拆穿,遇到了乔歆染,更是不堪一击。

    气氛静止了几秒钟,两人互不出声地度过。

    还是乔歆染先打破了沉默,叫道:“秦浅?”

    “嗯。”

    “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

    秦浅用简单的字眼回应着她,声音始终低沉。

    乔歆染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语气不似先前带着责备,充满了忧虑和关切。

    “真的?”

    “真的。”

    乔歆染的语调轻快了些,“那你快回来,我做早饭给你吃。”

    “我晚一点回去。”

    秦浅无缝对接的回应,让乔歆染微微一愣,问:“怎么了?”

    “我还有点事要办。”

    “什么事?”

    “……”

    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只是这一次,莫名有些诡异。

    乔歆染思忖片刻,然后试探性地发问:“你不会是要去参加简墨的婚礼吧?”

    秦浅没说话。

    “是不是啊,秦浅?”

    乔歆染求证自己想法的时候,会变得格外执着,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韧劲。

    秦浅无意将这个电话变成持久战,“你该去上班了。”

    “我不急。”

    “我挂了。”

    乔歆染急了,“等等!”

    这一声又恢复了中气十足的高声量,秦浅把即将放下去的听筒拿起来,放回了耳边。

    乔歆染在电话那端缓了缓,沉着声音说:“秦浅,先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能不能不要再犯傻了?”

    “……”

    “简墨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你的,他根本不喜欢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信?这些年你受的委屈还不够多吗?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清醒?”

    乔歆染既生气又难过,憋着一口气说到最后,却是无能为力的心疼跟无奈。

    秦浅默默听着,在她停下来换气的时候,轻轻唤了一声:“歆染。”

    乔歆染不太情愿地回了一句:“干什么?”

    “别担心我,事情办完我就回去了。”

    压着嗓子一字一句说完,没有等到乔歆染回应,秦浅撂下了电话。

    深秋的早晨,气温很低。

    她走出酒店,一步、一步踏下台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上陌生的街道。

    有冷风扑过来,像锋利的刀子割在脸上,刺骨的疼。

    五年了。

    五年的时间,一直在和过去的自己做了断,一直在为过去的错误买单。

    一直,在付出代价。

    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撑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孽债就是还完了的。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给她机会。

    她咬着牙熬过来,她在阴森的地狱里拼了性命挣扎,下场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没有忘。

    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一切都没有完。

    现在开始,该还回去了,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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