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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锁重楼

    “来人啊,把这小幺女抓起来!”

    蓝宝玉端着药碗,愣怔在老祖母榻前。

    锦被散乱皱起,上绣松鹤祥云纹沾染黑色药渣,洇开的药渍与老太太衣前襟的痕迹如出一辙。

    夕日对她疼爱有加的祖母已然断气,口鼻流出黑血。

    “把这孽障抓起来,送官查办!”

    几名护院家丁手持长棍破门而入,在老爷的指示下缉拿自家小姐。

    说是府上‘小姐’,实则是十五年前由老太抱养而来,平日里不得府上待见。

    这时屋外有两人急急奔来,推开众人径直扑向床榻。

    “老太太!”

    “娘啊——晌午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他俩探探老人鼻息,不可置信的询问,“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才从庆德寺为母亲祈福归来,就见这丫头喂母亲喝药,哪知她喂得是毒药!现下她老人家已回天乏术!”

    “放开我家小姐!”

    丫鬟青环打断兄弟三人的悲切,推开乱棍,扑在老爷脚下。

    “老爷,你怎可冤枉小姐?我亲眼所见,分明是——”

    老爷对属下使了个眼色。

    “嗤”的一声,银光倏现,家丁手握匕首,刀锋没入青环胸口。

    她徒然张着嘴,话音戛然而止。

    “恶主刁仆,密谋弑亲,该杀!”

    蓝宝玉挣扎不脱,由家丁用麻绳五花大绑。目光直直定在邵训辅脸上。

    看着少女鬼阴阴的眸子,一股冷意爬上脊背。

    没人知道他内心深处对这才及笄的少女有多么忌惮。——即便她是个身形柔荏,不会说话的哑巴。

    “我知道,全部都知道,你的野心,你的贪婪,你的肮脏与不堪,我通通知道。”

    明明不会说话,可那眸子清幽,冷厉,用无声的方式将他剖开,避无可避。

    “还愣着干嘛?带走!”他对家丁呼和。

    两名家丁拖着蓝宝玉和青环的尸身,床榻处却突然传来动静。

    “咕咚”一声,老太太的尸身跌落在地,四肢奇异的扭曲着,瞠直双目正对训辅。

    众人大惊,退后几步。

    “这是谁干的?”

    家丁丫鬟纷纷跪倒在地,颤声解释:“老爷明察,奴才未经准许,哪敢惊扰主母?”

    丫鬟们侍立两侧,家丁围在蓝宝玉身旁,确是无人靠近床榻。

    “大哥,事有蹊跷,我看暂且将小幺女关押在此,待母亲装殓停当再送官不迟。”

    老太太死状惨烈,看得人头皮发麻。

    邵训辅开口道:“把老太太抬出去筹备敛葬事宜,小幺女留下谁也不许管!有谁敢声张出去,家法伺候!”

    三老爷训川对上她邪肆的眸子,顿时怒气滔天。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鱼!”

    他抽出从不离身的蛇皮鞭,径直往她身上招呼。抽打时发出猎猎风声,每一下都竭尽全力。

    上好的蜀锦缎子破开一道道裂痕,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血印儿。

    她手脚被缚,避之不及,只能生生受着。

    “别说你是哑巴,就算你会说话,谁信你?”训川气喘吁吁,还不忘冷笑。

    “三弟,住手!”

    二老爷制止了他,随即凑近他耳畔:

    “大哥的意思是任她自生自灭,到时和田大人说畏罪自杀,若是伤得重了,不好打点!”

    “知道了,走吧!”

    孤月辉茫透过雕窗,罩在蓝宝玉皮开肉绽的雪肌之上。

    再过七天正是望月之夜,灵蛇蛊便可炼成。

    她看着眼前的米汤,舔舔干涸起皮的唇,不知自嘲还是什么,勾了勾唇角。

    明明就要她死,还假惺惺的放碗汤。

    她仰面翻过身,瞥见横梁之上一抹黑影闪过,大概是猫吧。

    前几天她疼得睡不实,始终警惕着,后来熬不住,没日没夜的昏沉。

    身子颤抖着堕入冰潭,任由意识飘向虚无。

    梦里一个模样俏丽的女童扎着两只羊角辫,手捧着蝴蝶香囊,时不时嗅嗅上面的香气。

    阿公唤她进入一间暗室,这间房与关宅的红墙碧瓦格格不入,门窗皆由黑绸布严密遮挡。

    “宝儿,寅时已到,动手吧!”

    女童手一抖,香囊坠地,笑意逐渐消散,怯生生地望着老人,又看看竹席上躺着数百只云雀儿。

    ——它们是用高粱酒渍过的稻谷引来的,饱餐过后,这些小东西毫无防备的醉昏了。

    穿过摆满瓶罐的木架,全部亮光来自于墙南面的神龛之中。内供奉一尊灰色掩面佛,佛前燃着三支黑烛。

    老人将一把样式古怪的短刀塞入她手中,“亲自动手,所炼之蛊效力最佳。”

    见她瑟缩,阿公加重语气,“有了百凤蛊你就可以说话,难道你想一辈子当哑巴?任人欺辱?”

    百凤蛊:取百禽之喙炼制,至于舌可拟人声。

    她摇摇头,将刀藏至身后。

    “没用的东西!”干枯僵硬的手掌啪地挥来,女童应声跌倒,柔嫩的小脸上顿时泛起红色指印儿。

    “你自小体弱没有练武根骨,若非如此阿公也不愿逼你!”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将刀塞进她手里。

    阿公苍老阴沉的脸,逐渐消失在门扉逆光的缝隙间,皱起的唇一开一合,发出诅咒似的的魔音:

    “谁活着出来你自己决定……”

    慌乱之中她打破一罐千足虫,密密麻麻落在身上,扭动着肥硕滑腻的躯干。

    她惊惶地扯去衣衫,拍打门扇,始终无人回应。

    没有哭声,亦无绝望的嘶吼。世间纷繁吵闹,而她无法参与。

    八岁时,阿公命她于望月之夜以心头血喂养灵蛇蛊。

    透过单薄的皮肤是泛青延展的筋,刀锋带来的冰冷和刺痛令她浑身僵硬。

    手法日趋纯熟,无需阿公从旁指导:

    刀尖刺入不用太深,而后调转角度划出密符。盛血的器皿早已备好,只待血液浇灌,不浪费一滴。

    凹凸不平的刀疤逐渐呈现难看的绛紫色,才愈合又剖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再也没好过。

    毒虫蛇蚁将她的灵魂啃得七零八落。

    一口口鼎,一座座炉,熬炼的从来是人心。

    她与阿公古怪的行径遭致关家人嫌恶,除了老祖母,只有两个贴身侍婢陪伴左右。

    如今青环已死,阿公不知所踪。

    仲春二月,料峭寒风钻入门窗缝隙,似孤魂鸣泣。悲悯,还是讥讽?

    往年这时,早有侍女备好熏香暖炉,拨弄兽碳,悉心伺候着。

    假的,都是假的。

    金雕玉砌,锦衣华服,珍馐美味,都是假的。

    唯有她的命,是真的贱。

    华盖之下掩不去来路不明的身份,绫罗绸缎遮不住天生反骨,美馔佳肴穿肠而过,远不足以填满心底的深渊。

    一连七日,滴水未进。蓝宝玉深锁于重楼之中,无人看顾。

    快要撑不下去时,一碗温热米汤送入口中。

    扶着她的那双手沉稳有力,恍惚间听闻耳畔传来厚重磁性的嗓音:

    “欠你的相钱,还你。”

    什么相钱?她从未给人看过相。

    那人在她身上摸索一番,找出檀木蛊盅。

    又拨开她身前衣襟,照着原有的疤痕刺入刀锋,抹一把鲜血滴入蛊盅。

    忽而疾风掠过,窗扇大开,那人一跃便没了踪影。

    蛊盅跌落,密密匝匝的白色虫卵散落一地。

    灵蛇蛊,极毒,可杀人。

    蛊虫破卵而出,以惊人的速度生长为不足半仗长的灰蛇,墨色斑纹点缀其上。

    七寸子,善隐蔽,毒性强,游速极快。

    七年,她终于炼成。

    灵蛇啮咬麻绳,解放她酸痛麻木的四肢。

    仲春二月不由得生寒自哀,百花园中,乱琼碎玉枝梢满缀,而她已没有闲余来感叹。

    跌跌撞撞来到庭院,在一颗桃树下辨出色泽略深的泥土。

    一手将引尸蛊覆于其上,那虫“嗤”地窜进地里消失不见。

    霍然间土地隆起,一条惨白手臂幽幽自伸出。

    紧接着是沾满泥灰的头颅、脖颈,直至女尸破土而出,踉踉跄跄站立在前。

    泥土和血污遮去衣裙本色,散发出闻之欲呕的的腐朽气息。

    本应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一对幽幽黑洞。

    蓝宝玉无暇顾及,匆与青环的尸身交换衣物。

    月色下,一抹玄色身影与暗夜融合,矗立在飞檐之上。

    蓝宝玉在出逃途中撞见家丁,幸赖夜色庇护,若是青-天-白-日早已经暴露行迹。

    她躲在树后,踩到一根枯枝滑倒。动静不大,却足以在静谧的夜里引起波澜。

    “谁?”家丁掌灯呼和。

    脚步逐渐逼近,身形却猛然顿住。一抹寒光倏而掠过,黑暗中徒然出现一柄寒刀自背后透胸而入。

    利器刺破皮肉的声响响彻耳畔。

    血液喷洒在地面,飞溅到蓝宝玉惨白的脸上。她一阵反胃,手脚并用向后腾挪。

    家丁双目圆瞠,淌血的身子无力倒下。手中灯笼坠地,竹篾燃着,不多时便只余一片灰烬。

    她终于看到那抹神秘的身影:黑衣黑袍,残留的血液滑过银雕面具。头上罩着宽大兜帽,于寒风中鼓动。

    他身形魁伟,形似鬼魅,宛若嗜血的修罗。

    “来、来人啊!”

    蓝宝玉扯着沙哑的嗓子,宁愿将邵家人引来,也不愿与这人多待一刻。

    他步步紧逼踱至跟前,轻舒长臂携她入怀,跃过那青瓦红墙。

    熟稔的热度与一阵怪异的香气令她陷入遥远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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