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剑三同人《云生结海楼》

    写在前面:这篇可以看做剑三同人小说,也可看做独立原创作品。因为我对朝代、天策、苍云都进行了架空改写处理,可以说是独立于剑三剧情之外。个人觉得还是表达出了对角色的喜爱,和自己的一些内心潜意识,这样,写作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正文)

    元武三年,突厥挥兵大举南下,大黎王朝派天策府精兵十万,迎战于漠南。

    这晚大漠中星空辽远,天策军营红旗伴炊烟升腾。主将杨忠近日袭突厥右翼,破敌三千,大胜而归。遂开庆功宴,诸将会座饮酒,并召营妓入侍。

    营妓献《兰陵王入阵曲》以娱众,各个妆容艳丽,能歌善舞。当中领舞一女,红衣翠袖,头戴金色假面,舞风刚劲不失婀娜,一举一动间,金铃挥抛有声,风姿甚是绝俗。

    “好!”不知谁喊了一声,席上众将无不拍掌庆贺。美酒佳肴,欢声笑语,这些整日征战杀伐的汉子也慢慢放松下来,敬酒聊天,气氛逐渐热络。

    “统领!这领舞的营妓是何人呐?我怎不记得咱军中有个这么漂亮的妞?”一个矮胖的校尉道。

    “嗨!郭胖子你也太识货了!”一位豹头环眼的将领笑道:“怪不得他们都说,这营里的军妓你哪个不熟!但我告诉你啊,这个妞可是前天统领亲自从突厥那里劫回来的,名花有主,你可就别惦记了!”一边偷笑着瞄向杨忠。

    杨忠仍然端坐在主席,闻言一挥手:“营妓而已,哪有什么名花有主。各位兄弟谁看上了自取就是,但我早告诫过你们,近女色易士气低迷,谁明日日上三竿不来操练,那可要军法处置。”

    众将闻言皆称诺,酒过三巡,营妓开始各择一人入座陪酒,一时气氛更活跃三分,猜拳赌酒谈笑欢声。

    新晋军官顾云楼拈着半杯酒漠然独坐,显得与四周热闹场面格格不入。正欲离席,却见一杯深红的葡萄酒放在了自己面前。

    执杯的手纤细如玉,皓腕上戴着一枚金钏,在灯烛下熠熠生辉。

    “请将军满饮此杯。”清如泠泉的声线吸引了顾云楼的注意,原来是那个戴金面具的女子。

    “饮酒误事,免了。”顾云楼起身欲走,却突然被身后的女子叫住:

    “我观众将皆欢呼畅饮,怎的独见将军一人闷闷不乐?”

    顾云楼皱眉。

    “将军相貌堂堂,日后必定大有可为,若有烦心事不妨与妾身一诉。”顾云楼心中一动,于是转头,只见女子轻轻摘下面具,顿时呼吸一滞——

    美,不知如何形容的那种美。

    太美了。

    营外的夜风吹凉了方才宴席上熏的热气,两人倚靠在高高的岗楼上,顾云楼叹了口气,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哪怕十八入伍,征戍九载,军功无数,封侯拜将遥遥无期才是他最大的心结。比如此战,虽然擒获敌将的功劳是他的,却让上司杨忠抢去了。浴血奋战的是他的队伍,结果杨忠领兵截峒口,轻轻松松掠其俘为己功,以此邀赏。怎不叫人心情郁郁。

    女子已然明了,劝慰道:“将军英勇,世所难及。倒也不必为此挂怀。如今突厥与大黎战况愈烈,乱世出英豪,我观杨统领之为人,表面忠于圣意暗里却醉心党争,早晚要出乱子,我更相信将军两三年内必能出人头地,达成心中所愿。”

    “呵,借你吉言了。”顾云楼不置可否,忽而瞥见女子黄金耳坠在夜色里反射出点点月光,笑道:“既然你如此看好我,不如今夜留下来自荐枕席如何?”

    女子似早已料到一般,但并不羞赧,缓步走近,倾身靠在他肩膀上,也不说话。鬓发间淡淡的桂花香,令人闻之欲醉。

    两人正腻歪着,忽然气氛被底下一声长喝打断。

    “小娘子速速下楼!郭校尉召你今晚去他帐里陪侍!”来者是郭校尉身边的亲兵。

    “咦?这位是……”待看清岗楼上的另一人是顾云楼,那亲兵顿时不客气起来:

    “我说怎么到处找不着小娘子,原来是顾副尉把人带走的。对不住喽,郭校尉要的人,您可不能动,小娘子快下来,别逼我上去拿人!”

    顾云楼脸色阴沉,正欲发作,却被女子按住。

    “将军虽今日居人之下,不代表以后也如此,妾身之心永远属于将军,你我必有来日。”

    说着一转身,步履轻轻地走下楼梯。

    “等等……”顾云楼慢慢放下挽留的手:“还未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子在楼梯中央暂住脚步,回眸一笑道:“记好了,我叫明月镜。因擅飞天舞,被他们称作——‘小飞天’。”

    顾云楼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只觉得这一刻,她的眼里盛满了星河。

    “小飞天”的称号很快在营里传开了,军营里都知道郭校尉仗着自己是杨忠的亲信,将这个叫明月镜的尤物据为己有,除了上司外,不许他人染指。

    不过偶尔明月镜还是能找到机会,偷跑出来私会顾云楼。

    这日兵营驻扎在一片绿洲附近,胡杨林长得高大茂盛,天空是极纯净的蓝,倒映在湖水中,还映出远处巍巍群山的轮廓。

    顾云楼独自出来饮马,马饮水的间隙,见四下无人,便耍起天策的朱枪来。

    一套枪法舞毕,身后响起清脆的击掌声:“将军好枪法啊。”

    “是你。”见面前是一段日子未见的明月镜,顾云楼心头也涌上些许情愫。

    “好久没锻炼了,将军可愿和我过过招?”明月镜眉眼弯弯。

    “你?”顾云楼颇感意外,摇头道:“开什么玩笑,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我两根指头都能拧断,我顾云楼从不打女——”

    话没说完,明月镜悄无声息地攻了上去,顾云楼本能地出招化解,就这么一招一式打得有来有回,瞬间已拆了十几招。

    顾云楼惊讶地发现,这个营妓竟然是会些功夫的,身法飘逸迅捷,举重若轻,施展出来有种不落俗媚的出尘气质,就如同她跳舞时的神韵。

    手腕翻转,一使力,已握住明月镜的手甩至空中,明月镜借力一翻,淡黄裙摆带起一阵风,整个人从他头顶翻过,翩然落地。

    此时顾云楼已不急着破她招式了,只紧紧盯着她的每一个动态,心里感叹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对拆几十招后,顾云楼发现一处明显的漏洞,两指点她要害,明月镜往右一躲,却失去平衡,直接跌入了顾云楼怀里。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终于,顾云楼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托着她的后背缓缓放到草地上,明月镜的黑发在他指间流泄而下,触感胜过上好的丝绸。

    两人在青翠的草地上胡闹了一阵,最终顾云楼轻叹一声,把她从地上扶起,拢了拢散乱的衣襟。

    明月镜慵懒道:“顾副尉这是怎么了?要效仿那柳下惠么?”

    “不,”顾云楼耸耸肩,“只要郭校尉在一日,你就不可能是我的女人。”

    明月镜眨眨眼睛。

    “我来找你,是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哦?”

    “昨日我在郭校尉处侍宴,中途他要与杨统领商议军务,命我出去。可不巧的是,小女子耳力不俗,不小心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顾云楼目光一动,不禁追问:“何事?”

    “据探子来报,前方八百里处,突厥将军哈克木已率重兵奔袭而来,预计不日将与我军战于夜狼山。但郭胖子怕死,想让杨忠安排你和刘企的队伍打前锋,试探虚实。”

    “这倒也没什么,”顾云楼道:“两军交战必有前锋,我顾云楼可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他官高一级,随他去。”

    明月镜敛了笑容:“这虽没什么,可他还打算等到乱军之中,用暗箭取你俩性命呢!”

    “竟有此事?”顾云楼猛然回头。

    对了,只怕是为上次夺我军功之事,怕落人口实。至于为何针对刘企,恐也因他连连立功,盖了主将风头。我与他都是新晋军官,常与杨忠意见相左,想不到竟遭人忌惮。为了虚名,可以残害同袍!

    一时眼神怒火翻涌,脑中飞快思量对策。

    明月镜又笑道:“不过这事我已经帮你摆平。他们安排的那两个弓箭手,已经喝了我的加料酒,这几日会时不时产生幻觉,不能再暗算你了。”

    顾云楼冷静下来,将明月镜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皱眉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的武功?我只是个低级军官,你为何帮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确切的身世,”明月镜倒也坦然:“相传东海才是我的出生地,但因战乱随难民流徙,并沦落为娼家之女。至于武功,是一名神秘女子教授的,她说希望我摆脱这样的命运。后来我才知道,她或许是五十年前消失的女子门派‘七秀坊’的传人。”

    “至于帮你嘛……”明月镜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也是为了摆脱以色事人的命运啊,你的军阶并不高,我也不算高攀。”

    “明白了。”顾云楼意料之中,又有些微的失落。

    “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的价值,我的确喜欢聪明又美貌的女人,我已有计划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明月镜满意地转身,风拂起她纤长的衣带,颇有几分清冷的味道。

    顾云楼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计上心头,他不仅要去打这个前锋,还要活着回来。不仅活着回来,还要立最大的军功!

    当晚,校尉刘企的营帐里忽然有人造访。

    “顾副尉,你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刘企与他素来关系不错,忙下榻迎接。

    顾云楼一脸严肃,两三步跨过火盆,对着刘企便深深一拜。在刘企惊愕的神色中,将计划细细道来。

    果然第二天杨忠便召见他们,命他与刘企带兵七千,奔驰八百里迎战突厥。顾云楼心中冷笑——突厥兵力少说五万,七千对五万,打得好算盘——面上却也装作毫不知情,领命而去。

    天策军来到夜狼山附近,远远地扎下营帐。刘企依计划带走四千人马。顾云楼命令士兵装作成竹在胸的模样,甚至大摇大摆去距离突厥很近的一条河里打水。突厥探子见他们人数不多胆量竟如此之大,只怕另有大军埋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频频探听消息。

    这日,顾云楼算算时间,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是夜,顾云楼引兵出动,分小队各以阵型袭击突厥大营,但并不恋战,只以制造骚乱为目的。突厥虽无甚损伤,阵型却被扰乱。

    须臾,顾云楼汇集所有兵马,且战且退,佯装不敌,遁入山北的歌兰荒漠。

    突厥这才看清这只军队规模甚小,觉得有机可乘,遂挥军追击。

    顾云楼带兵入荒漠后又装作迷失方向,忽左忽右地带着突厥军兜圈子,哈克木眼看汉军就在前方,却离追上始终差一点距离,心头更是痒痒,非要全歼汉军不可。

    这日已追到荒漠深处的上马河附近,顾云楼的军队却突然消失踪迹。突厥兵连日奔袭口干舌燥,人困马乏,寻找无果,又见清凌凌的河水就在眼前,便纷纷下河取水。哪知这个当口变故陡生!

    从前边几处沙丘背后,突然悄无声息地涌出大量兵马,直向上马河疾驰而来!突厥兵有的还在河里戏水,毫无防备,手忙脚乱披挂上马。然天策军箭矢已至,乱箭丛中死伤无数,随即双方又短兵相接。

    “哈哈哈哈!先前顾副尉你让我先行一步,占据这上马河水源,我还有些疑虑。如今会师才知,原来每一步尽在你掌控之中,真是好计策!”领头一将正是刘企,与顾云楼策马并行,一边杀敌一边道。

    “是啊,以逸待劳,不用点计谋怎能以少胜多!”顾云楼一枪又刺下一名骑兵,喝道:“拦住哈克木,我来擒他!”

    此战速战速决,震惊漠南,顾云楼仅凭七千兵马将突厥大军杀得溃败而走,更在乱军中生擒敌将哈克木,致使突厥元气大伤,数月不敢来犯。不久王朝来使,封赏三军,册顾云楼为“平瀚将军”,总领漠南数十万兵马,其余诸将皆听任调遣。

    “顾云楼……挽强驰射,勇冠三军……朕心甚慰,今封……”明月镜枕在顾云楼腿上,把玩着黄绢所制的诏书,仰头笑道:“圣上这御笔可真会写,我怎么不知道你如此英明神武。”

    顾云楼轻刮了下她鼻尖:“你怎么不知道,你知道得太早了。不过关于我,你的确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什么?”

    顾云楼压低声音:“今晚就叫你知道,我如何英明神武……”

    “呵,”明月镜将诏书拍在他脸上,“大白天说这些也不害臊!不过你既成了将军,还娶营妓做正妻,岂不有失身份?”

    “刘企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还是觉得,你我才是英雄美人,天生一对。”说着把明月镜发髻上的一朵沙漠玫瑰摘下,插上金合欢钗。

    “还是金饰更衬你。”

    往后五年,明月镜随顾云楼征战四方,大大小小无数战役中无一失败,天策军声震漠南。明月镜从前本对打仗不感兴趣,但顾云楼有时军务繁忙,她便也研读了些兵法,代为处理一些事务,顾云楼惊讶发现,这个女子天赋不浅,竟能在他外出时将三军治理得井井有条,遂逐渐让她学着带兵,把军中暗号口令等规则一一授予,明月镜一触即通,带兵竟也从未失手,平日更与三军将士打得火热,漠南人人都羡慕顾将军有这么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红颜常伴身侧。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明月镜却觉得,顾云楼待自己,逐渐没有了一开始的热情。

    他们刚成亲那会儿,恨不得天天腻在一起,五年过后,他们对周遭的一切已经习以为常,每天的对话基本就围绕着“军情”“三餐日常”“狩猎何时回来”这样的话题,基本上还不等对方开口,脸色一动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随后对方说出来的还真就是自己预料中的话语。

    服兵役的士卒换了几茬,他们还有回乡团聚的盼望,但作为将领的日常却纹丝不变,加上漠南太平逐渐没有战事,每日看着残阳如血,简直觉得塞上的广袤平原要将自己吞没。没有了紧张刺激,没有命悬一线的求生目标,原来和平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也是一种折磨,好像猛虎入了笼,利爪都渐渐变钝。

    支撑他们的,无非是军人的天命和戍边的职责。

    顾云楼觉得明月镜已不像最开始那样大胆新奇,活力四射,有一种让人想探索征服的耀眼的美。如今的她像每个妻子一样,安静地做一切该做的事,安静地将同样的日子重复了一天天,安静得……自己都好像没发现鬓边添了一丝白发。

    当然,她还是美的,只是她的身体他太熟悉了,已经不能唤起他探索的乐趣,那丝白发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分散他的注意力。军营里每年都有新的小马驹出生,但百余个在一起的夜晚,也没能让她生下他的孩子。不知是不是她的营妓生涯带来的后果,他心中猜想,每一次贴近时,他心底开始涌起一种没有希望的抗拒。

    于是在她还需要他的时候,他开始逃避。

    女人是很敏感的,察觉到顾云楼的变化,知道顾云楼不想和她说话,明月镜也冷了神色。但她倒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或吵闹或悲伤,她似乎并没有受影响的样子,依然维持着日常的一切,只是不再愿意跳舞了,也更加不爱笑了。

    终于有一天,枯燥的日子被打破了。

    突厥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似乎又有意卷土重来,加上这年大旱,水源枯竭,这些游牧民族更不安分,但目标不再放在漠南,而转向非顾云楼辖地的漠北。

    其实漠北大部分是荒野,地形崎岖土地贫瘠,资源并不如漠南,是以王朝在此处也无多少兵力。但漠北毕竟也是中原的门户,就怕突厥吞并漠北后,对漠南施加压力。

    所以顾云楼再次领命出征。

    可没想到,抵达漠北驻地后,城楼上竖着的,居然不是大黎的旗帜,而是名为“苍云”的匪军军旗……

    “你说什么?苍云军竟然收编了丹东城的驻军?”顾云楼眉头一挑,示意探子继续说。

    “没错,他们的首领苍靖,还自称‘镇北王’。说王朝军队都是废物,保不了漠北的百姓,不如换他们来守。如今苍云在漠北很得民心呢。”

    “真是放肆,这可是大黎的国土,岂容他们匪军称王?”顾云楼拍案道:“传令下去,大军在城外折柳驿扎营,禁止入城,每日监视苍云军和突厥的动向并来汇报!”

    探子领命而去,前脚刚走,明月镜端了一盘烤羊肉进来:“你今天起得早,还没吃早饭吧?”

    “嗯,放着就行了,我还要研究下地图。”顾云楼不耐烦道。明月镜就是这样,总把这些日常小事看得那么重要,明知他忙也要打扰。

    明月镜却没有走开,问道:“你真的不进城?其实听丹东城百姓的口风,苍云军虽然与朝廷为敌,多年来却一直庇护着边关不受侵扰。他们今早来的使者,听说是来谈合作的吧?”

    “合作?”顾云楼冷道:“你不知道苍云军的前身,乃是漠北藩王组建的玄甲精骑,漠北王在前朝就拥兵自重,意图割据。后来我朝强行削藩,在突厥侵略时,让天策军以支援名义去绞杀苍云,苍云军损失惨重,其残部就兵变为匪,至今在丹东一带活动,靠袭击突厥以战养战,对王朝和天策很有敌意。”

    “原来是这样。”明月镜点头,“想来定是突厥近来大军压境,令他们在漠北的势力受损不少,所以想与天策合力破敌。将士们对漠北不熟,我觉得未必就不可……”

    “不行。”顾云楼打断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这种哗变的匪军余孽,其心必异,焉能与之合作?”

    明月镜目光微闪,还欲开口,却见顾云楼披衣离座:“你不必多说了,我要去李将军那里谈谈。”

    ……

    这时节,漠北已经早早入了秋,天高云湛,草色深棕,大地沟壑深深,极目处雪山高耸,望之令人心胸开阔。

    灰鹰在天空中逡巡,发现地面那人迹罕至之处,一人一马跑得飞快。

    “吁!”明月镜许久没有散心了,闷头策马跑了不知多久,终于觉得胸中的郁滞感减轻了些许,遂让马停下来,小碎步慢慢走着。

    以前都是顾云楼和他并辔游玩,如今……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日常的冷落她并非不知缘故,可很多事她也无可奈何。

    果然色衰而爱弛吗?顾云楼也许是长安少女们的春闺梦里人,但他也只是一介凡人,不能免俗。当年七秀女子对她改变命运的祝福,她终究还是没有实现。

    路边有一间小小的茶肆,油毡布在风里翻飞。

    跑了这么久也有些渴,明月镜便走进去点了壶茶。

    她前脚刚坐下,就又进来一个脸颊凹陷的瘦高个子,在她旁边落座。

    “客官,要茶吗?”小二问那高个子。

    “赶这么远路,不喝茶喝什么。 ”

    “那您是要清茶、奶茶,还是沙棘茶?”

    “我只要黑刺。”

    明月镜略感无聊地低头喝茶,这间茶肆风格朴素,专门招待来往商客的,这一带常有边境贸易,可以看见门外的马厩那里还停着载满货的车队。

    嗯,炸果子的味道还不错。

    “姑娘,你吃的点心是我的,小二上错了。”忽然身后一个男子说道。

    嗯?明月镜转过身来,见后面桌坐着一个黑衣劲装男子,手按刀鞘,用白狼毛织的发饰束着马尾,似乎不过二十四五岁,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气宇轩昂。

    “我点的炸果子没错啊。”明月镜不以为然。

    那男子微微一笑:“不信你过来瞧瞧,你点的果子是饴糖馅的,我那碟却是蜂蜜馅的。”

    “怎么可能。”明月镜端起碟子朝后走去,注意到男子的眼瞳是浅浅的烟灰蓝。

    接过碟子的一瞬间,男子突然压低声音对她说:“别动,你邻桌那人是突厥细作,来找客栈老板接头的。他旁边坐的都是我的手下,一会打起来怕伤了你,你快躲远远的。”

    明月镜不着痕迹地瞥了邻桌一眼,又问黑衣男子:“你又是谁,怎会知道他是细作?”

    男子说自己叫苍横,又问:“你记得他点茶时说了什么吗?”

    “似乎只是寻常对话。”

    “接头暗号外人听来自然寻常,”苍横摇头道:“那小二给他三个选项,他都不选,却要了一壶黑刺。黑刺就是沙棘茶的别称,但本地人很少这么叫,他不说沙棘茶而说别称,显然有问题。”

    明月镜亦觉有理,遂装作和他闲聊,慢慢坐下来,小声道:“我知道你好心叫我避开,但我会些武功,既然来了,好戏还是要看到底。”

    苍横略微诧异,给她斟杯茶:“姑娘好胆色。但这人是个刺客高手,之前在丹东城中刺杀了数名高阶军官,带走了重要机密。我奉命来缉拿此人,可不希望伤到无辜百姓。”

    明月镜还欲打听,抬头却一怔——客栈老板领着几个突厥大汉从后厨走了出来。

    苍横眯起眼睛,举杯的手放下:“看来他也发现了我,想要反客为主。”

    杯子落地瞬间,两拨人同时拔剑而起,把其它客人吓得惊叫奔逃。

    突厥细作的身手确实不错,兔起鹘落间,苍横的手下丝毫沾不得身。那几个突厥打手的招式也是凶猛异常,不多时茶肆的陈设就被打斗毁作一地碎片。

    只见苍横一个腾空飞踢加入战局,瞬息间和细作对拆了好几招,拳来掌往打得好不凶险。但这细作实在滑条得很,一时竟捉不住。

    明月镜看出苍横不擅近攻,挥袖卷起桌上的刀鞘向苍横扔去:“用刀!”

    “呛”一声,弯刀出鞘,苍横用它格开了细作的匕首。刷刷甩了几个腕花,随即剔开对方格挡的几个招式,一刀挑中那人胸口。“当啷……”细作怀里掉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竹筒,落在地上又弹起。

    苍横啧了一声,这短刀用起来还是不如陌刀顺手,哪知细作突然神色紧张,不惜收招也要捡起竹筒。苍横察觉不对,反复截他动作。那细作咬牙将竹筒一脚踢起,两人又你来我往都想阻止对方抢到。然而不等竹筒落下,明月镜已飞身掠过,将竹筒抓在手中。

    一瞬间茶肆里的十几双眼睛全都聚焦到这个女子身上,她变成了他们的新目标。

    正在此时,外面有尖锐的哨声响起,很快聚集来一支突厥马队,细作瘦削的脸上闪过胜券在握的表情,以手作爪,朝明月镜无声无息地抓去。

    “走!”苍横一声令下,自己率先带着明月镜跳窗而走。两人迅速寻回自己的马,挥鞭疾驰。

    “我们去哪里!”明月镜朝苍横大喊。

    “丹东城方向!苍云统领是我爹!”

    突厥马队在身后紧追不舍,弩箭嗖嗖地招呼过来,两人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骑马,不敢有丝毫分心。

    正跑着,忽然一声惨烈的马嘶,明月镜骑的红马腹部中了一箭,眼看就要连人带马一起摔倒。明月镜心一沉,只道这回落地要吃亏,却被苍横及时拽住了手腕,用力往身前一带,换到了他的马上。

    “你——”突然以这样亲密的姿势和陌生男人同乘一骑,明月镜心中有些异样,但苍横没注意到她的不安,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搂得很紧。

    “我说,你堂堂苍云统帅的儿子,出门就只带七个人吗?”明月镜看着越追越近的突厥马队,十分无奈。

    “这个……我原以为抓那细作绰绰有余。”苍横略有些尴尬,但随即一勒缰绳,从鞍侧抽出了一把雪亮的长柄陌刀:“我看对面也就四十来人,反正咱们也跑不快了,不如背水一战。”

    “什么?”明月镜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瞪着他。他认真的么?

    “把你卷进来真不好意思。放心吧,我掩护,你先跑。”苍横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笑容,手上劲力轻送,将明月镜推至马下。

    陌刀一振,苍横整个人突然散发出凛冽的杀气,仿佛嗅到了血气的狼。他横刀立马的姿态明月镜只在军队中见过,像极了当年的顾云楼。不禁心中自嘲:顾云楼如今沉敛许多,早就不会有如此锋锐毕露的少年气了。

    追赶而来的突厥人见他们不再奔逃,也愣了一愣。然而苍横已取下鞍侧的盾牌作为掩护,杀了过来,只一刀,便劈开了一个突厥人的前胸。明月镜吃惊地注视着场上,挥着陌刀的苍横仿佛变了个人,一骑当先,锐不可挡。就连先前与他打得不相上下的突厥细作,在陌刀的攻势下也招架不住。为首的独眼大汉紧盯着苍横手里的陌刀,似乎想起什么,用突厥话对其余人咕噜了几句。让明月镜大感意外的是,这群突厥人竟然慢慢退后了。

    “哼,算你们有眼力见,还识得这把‘苍雪’,两年前你们的扎克西小王爷就是死在这把刀下的。”苍横冷笑。

    明月镜轻抚鬓发,低声道:“那个……苍小公子,恐怕他们是看到你身后的援军才撤退的……”

    苍横的小得意再次尬在了脸上,回头,竟然真的在几百米开外出现了苍云黑底绣金的旗帜。

    “唉,看来我爹早就算到了这一切,姜还是老的辣啊……”

    明月镜忍俊不禁,掩口轻笑,雪颔樱唇,看得苍横微微一呆。

    待突厥人撤离后,苍横接过明月镜递过来的小竹筒,原来里面装有三份刻画详细的丹东城边防地图,幸亏没有落在突厥手里。

    此间事了,明月镜就欲告辞,苍横满怀希望问:“姑娘不似漠北人士,不知可否告知姓名?”明月镜笑笑:“恕不能相告。”话音才落就看到这只小狼崽的目光暗了下去。

    苍横望着她的背影,依依不舍喊道:“我叫苍横!苍云的苍!横贯四方的横!有事随时来丹东城找我,没人敢拦你!”

    “好啊!”明月镜高声答应了,小狼崽的眼睛于是又亮了起来。

    这时苍横的手下也已赶到,一齐归队。苍横对身旁亲信招了招手。

    “帮我查查这个女人的身份。”

    明月镜辞别苍横后,并未着急赶回天策营地,而是在这一带探查了几日,了解到突厥近日活动频繁,似乎将有什么大动作。

    这日她搭了一支骆驼商队走在回营的路上,队里有几个商人正在聊些新奇趣事。

    “你听说了吗?漠南来的那个常胜将军最近看上花萼楼的头牌了,千金买了她的第一夜呢。”

    “花萼楼……莫非是那个闻名漠北的绝色胡姬!她、她可来头不小啊,背后不知有哪个大人物撑腰,从来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可不是?但这回是她自己看上的顾将军,女追男隔层纱,如今这朵名花也有主咯!”

    几人聊得正欢,全然没有注意身后骑骆驼的女子脸色刹那间苍白。

    新欢,旧爱。她和顾云楼也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明月镜风尘仆仆赶到军营,大踏步迈进主帅营帐,猛一拉帘子,只见顾云楼正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见她闯入,只微一抬眼,复又低头专注于书写。

    明月镜忽然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听说你要在西蒙峡谷和突厥开战?”

    顾云楼半晌没有回答,也不看她,然后淡淡道:“没错。”

    “西蒙峡谷地势崎岖,四面八方皆是高耸的砂岩,道路错综又如迷宫,突厥对那里比我们熟悉多了,怎可让三军在此地作战呢?”

    “因为我们别无选择。”顾云楼说:“你不在的这几日,我军被突厥偷袭数次,但突厥兵马盘踞在西蒙峡谷,易守难攻,这是西进的必经之路。哦对了,那时你正在外游山玩水,数日不归,又怎会知道。”

    “游山玩水?我?”明月镜有些生气:“你才是三军统帅,我一介女流,出去爱干什么干什么。但有一条,我觉得进攻峡谷的计划尚待商榷,即使能赢,我军也会损失惨重。”

    “这点你就不必质疑了。”顾云楼抬高声音:“我已召集众将开会议定。1、迂回包抄,侧翼攀岩,夺取制高点。2、夜间突袭,出奇不意。3、骑兵正面进攻,高点则以火攻为辅,投火箭火石焚烧消耗敌军。4、分割包围,各个击破,使守军首尾不能相顾、无法协防。”

    “你这些对策虽有道理,但若我军在峡谷中迷路,前后不能策应,该当如何?”

    “这有何难?”顾云楼哂笑:“这几日我都在操练新的阵法,可在山崖高处设楼橹,军士数人击鼓为命,其余士兵听到鼓声的变化,便会根据鼓声,改变作战的策略。”

    “我仍认为此举过险。”明月镜咬唇:“再怎么以鼓声为令,士兵们毕竟第一次进入这种地形,恐不能镇定自若,何况此计若要胜,人数也须有压倒性优势,否则徒增无谓伤亡。我建议与苍云军合作,或许更有把握。”

    顾云楼神色一变:“苍云苍云,你为何总是妇人之见?堂堂天策军,受命于朝廷,决计不能与匪军为伍!”

    “何况……”他忽然话锋一转:“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出去见了谁?在罗刹海你和谁同乘一骑!”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明月镜终于绷不住了:“花萼楼的胡姬,这几日也把你伺候得满意吧?我早知道,顾将军和天下好色男人没有什么区别!”

    “你!”顾云楼猛一起身,桌上茶杯碰得直震,两人一时间都狠狠盯着对方,互不退让。

    “呵,”顾云楼忽然轻笑:“小镜,你该不会以为我堂堂平瀚将军,会为你从一而终吧?”

    “你自然不会。”明月镜直视着他:“想来我年华老去,不像年轻姑娘们讨将军喜欢了。但我明月镜就是这样的人,也烦请将军不要干扰我的自由,和爱好。”

    “你的自由?我若连你跟匪军不清不楚的事都当看不见,岂非惹万人耻笑?你是我的女人,可没有这等败坏门风的自由!”

    随即不等明月镜说话,大声唤来帐外的亲兵,命令道:“明夫人身体不适,不宜外出。从今日起你们要看好了,不得让她出军营一步,否则唯你们是问。”

    顾云楼你……!明月镜闻听此言怒从心头起,这是把她当什么?软禁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当年真是看错人了!

    漠北的深夜,长天瀚海无垠。

    丹东城中的夜晚并不寂静,反而千百家商铺生意兴隆。烟花灯火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如常,人们的脸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仿佛能凭这一城之隔,忘却城外突厥人的虎视眈眈。

    今夜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远山中,能与它的高度比肩的,恐怕只有城里最高的那座酒楼——花萼楼了。

    “好!好!”酒客们欢呼着。

    花萼楼上,有一座高高的舞台,异域风情,四周宾席环绕。台上胡姬领着众美女献舞,喝彩声、赌钱声、碰杯声不绝于耳,气氛正热烈。

    胡姬身姿扭动着,她一袭翠绿舞衣,手脚金饰叮当,前额红绿珠宝灿然。踏着欢快曲调跳得头纱飞舞。但她的目光始终半露笑意地盯着台下一人。

    众人中,只有坐在前排的明月镜脸上冷淡如水。

    是的,她很轻松便瞒过士兵的耳目逃出营来,顾云楼不许她出去,她偏要出去,顺道来看看这个让顾云楼移情别恋的胡姬有何特别。

    一看嘛,是漂亮。性感,又年轻,没有丝毫欢场里熏出的轻薄气,活脱脱像个健康肆意生长的,刚抽条的竹笋似的。即便是她,五年前都绝没有如此的活力。

    这时楼上又进来一波客人,众人纷纷让道。明月镜扭头一瞥,原来是苍横带着亲兵入座了,还远远冲她一眨眼。也难怪,丹东现在是他爹苍靖的地盘,他想寻欢作乐什么的都可以。

    这时胡姬刚刚跳完一曲,台下掌声雷动,花瓣金币首饰等打赏如雨一般抛撒,落到她裙边。胡姬翩然行了个礼,微笑道:“多谢诸位捧场了。诸位知道吗,今天在座可是有位贵客啊。那日平瀚将军说,这位客人的舞跳的比我还好。我可不服气,但同为舞者也仰慕已久,诸位想不想请她上来,和我斗上一舞,以决高下呀?”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哗然,众人对这个提议显然极有兴趣,怎肯放过这个大饱眼福的机会。几个带头的更是狂吹口哨,大声询问那个舞者是谁。“啊,我想起来了,她是平瀚将军的夫人!当年在漠南外号‘小飞天’!”果然有人顺着胡姬的视线找到了她,这下众人更是议论纷纷。

    明月镜将胡姬眼里的挑衅意味尽收眼底,不再犹豫,旋身飞上舞台:“能让大家一饱眼福也好,论斗舞,我还没怕过谁。”

    胡姬盈盈一笑,往台下丢了一枚戒指:“有会跳舞的客人吗?谁抢到谁就来做我的舞伴!”

    台下一阵哄抢,片刻后一个西域小伙抢到了,站上台来。胡姬向明月镜道:“你也选一个做舞伴。”

    明月镜一怔:“不是比独舞吗?”胡姬道:“独舞有什么意思,我们按《胡旋律》,斗双人舞。”看出明月镜犹疑之色,胡姬了然道:“啊,我知道了,莫非你不会?”

    明月镜冷哼:“不管哪种舞,你也休想赢过我。”随即拔下头上的金合欢钗,扔向台下,只见一个黑色身影快如闪电,屏开对手,将金钗稳稳拿在手中。

    明月镜讶然地看着站到身后的男人,居然,是苍横。

    此时花萼楼人山人海,上上下下围得水泄不通,远近的人听说胡姬和将军夫人斗舞的消息,都忍不住前来,赌输赢下注的有之,打听两人故事的有之,座位百金难求,直把花萼楼的老板娘乐开了花。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幕布缓缓升起,双方都重新换过了舞台装扮。胡姬放下齐腰的栗色小辫,穿了精美刺绣的大红色胡裙,缀满七色宝石与璎珞,艳光夺目。男伴也是一套胡人小伙打扮,很有异域风情。苍横直接穿上了他军中的玄甲,显得身材高大英武,明月镜头戴莲花攒枝宝冠,一袭敦煌式样的月白罗裳,浅紫色丝绦坠着金铃。论装饰并不如胡姬繁复,站在那里却好像散发着月亮的柔光,别有一种圣洁之感。

    乐师的琵琶声娓娓道来,台上两位女子也率先动了起来。胡姬雪肤红唇,羽睫深目,舞姿间抖动着丰腴的胸脯,大大方方地展露曼妙身体的每一处,热情似火。

    明月镜则以反弹琵琶式起手,身姿灵秀,端庄舒展,是另一种含蓄的美感。

    随着胡旋律由慢渐快,曲调铿锵有力。苍横与西域小伙也配合着两位美人展开舞步,两边的伴舞俱都不俗。那西域小伙似乎和胡姬很是熟络,两人很快便跳得高下相应,动静相成,而反观明月镜这边,似乎有些滞涩。

    “苍横,你太想跟着我的节奏了。”一个伸臂动作,两人前后贴得极近,明月镜小声说。

    “不可以么?”苍横咧嘴一笑,“好不容易有个得近佳人的机会,我自然要好好把握。”

    “不要每个动作都抢在我前面。”明月镜皱眉,舞姿一变,灵活从苍横的‘包围’中钻出,正欲起跳,手腕竟被苍横一把拉住,拽回他怀中,只好就势又换动作。

    “你到底……”明月镜恼了,莫非苍横这家伙想故意揩油吗,这可饶不了他。遂踏步翻身,接下弹三式,挣脱他的束缚。苍横紧追不舍,二人一刚一柔,黑白身影交错,你攻我守你进我退,时而转趋同步,不知不觉渐生一股缠绵之意。

    胡旋乐渐至高潮,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中有铃鼓等其它乐器之声相合,众多音声汇聚成一条跃动的河流。这时,有意思的现象发生了:

    台下观众先是被胡姬的舞姿勾得热血沸腾,手舞足蹈大声喝彩,但随着明月镜与苍横跳得渐入佳境,台下喧闹的声音竟越来越小,靠前的观众竟都自发屏住了呼吸,仿佛不忍打扰这一场阴阳的互纠。

    乐律高昂至极处,已有结束之意,琵琶四弦当心一划,带起其他乐器余音浪浪翻涌,仿佛空谷余响。苍横轻松将明月镜托举在肩头,明月镜轻振双臂作飞天姿态,在苍横的托举下绕场一周,恍如一只自由的雪雁凌空飞翔。

    那边胡姬也被这两人的舞蹈所吸引,面色凝重,居然默默停了下来。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后,全场已然鸦雀无声。

    “你赢了。”胡姬冲明月镜行了个礼,起身时狡黠一笑,拉起舞伴轻飘飘退场了,剩下明月镜依在苍横身畔喘息未定。

    “走这么快做甚——”明月镜话没说完,台下已再度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淹没了她的声音。金币香花如雨一般洒落在台上,人们大声拍手叫好,更有提前下注者已经兴高采烈地满场收取赌资。

    苍横揽过明月镜两肩,唤她回过头看向自己,道:“自古宝剑赠英雄,明珠酬美人。恕在下唐突了,不知姑娘可愿戴上我这对明珠耳铛,与我做个知己?”

    苍横的手下时机恰好地呈上一只描金玉盒。

    明月镜轻点明珠,奇道:“君知妾有夫,还赠妾双明珠?”她有意搬出顾云楼,却见苍横眼里仍是一片赤诚,殊无退却之意,不禁大感为难。

    “那我只能……‘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了。”明月镜拾起耳铛,用一根丝绦系好,当做玉佩垂在在裙腰上。

    “来!”苍横看起来很高兴,牵着她下台:“酒宴还没结束,咱们宾主尽欢,不醉不归!”

    宴饮直至三更,夜已将阑,明月镜微醺回营,除了肃立站岗的士兵外,很多营帐里鼻息都如雷鸣,更显夜之寂静。

    顾云楼帐中一盏烛火还亮着。

    明月镜掀帘进入,迎接她的却是笔直站在沙盘前的顾云楼。

    “你还知道回来?”后者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明月镜不禁心中一跳。

    “既然嫁给你,这就是我的家,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从不碍你的事。”她也冷淡地回应。

    顾云楼似乎像被踩中尾巴的老虎:“你在花萼楼闹出那么大动静,你跟苍横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是当我死了吗?!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你让三军如何看待他们的主帅!”

    明月镜感到好笑,轻蔑道:“说到底你只顾及自己的面子,你和胡姬的邂逅,可曾顾及我这个将军夫人的面子?人家都欺到我头上来了,叫我比舞,我难道做缩头乌龟?”

    顾云楼怒道:“强词夺理,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果然当众跳舞勾引男人才是□□本性!我若不娶你,何来将军夫人!”

    “顾云楼!”见他说的太过分,明月镜也无法再冷静,转身夺门而出。顾云楼一个箭步阻在她身前,拧住她的手腕,两人四目相对,却没了当年的情意。

    彼此的面容都在昏黄烛光下闪动,看不清表情。顾云楼灼灼目光落在她螺髻上,突然注意到什么,失声道:“你的金合欢钗呢?”

    明月镜哼了一声,不想理他,却几番使力都挣不开他的禁锢。

    顾云楼以为她把那发钗扔了,又见她裙腰上系的耳铛反射着烛火的光辉,心头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夺过那根丝绦,想将耳铛连带子一起扯下来。

    明月镜见他动手,也不甘示弱,一脚踢开他手,往回夺那丝绦。只听“嗤啦”一声,顾云楼用力太大,失手扯下了明月镜袖上的一大片布料。顿时,明月镜整个臂膀都暴露在空气中。金合欢钗从怀中掉落,明月镜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泪光,顾云楼自觉失手,一时也停下了动作。

    明月镜颤声道:“金钗还你。……还是野地里的沙漠芙蓉更得我心。”

    说罢,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营地。

    转眼时间已过半月,作战计划三军将士操练已熟,但明月镜就如人间蒸发一样,再没回来过。顾云楼只好对外称她重病,心中只道她必是投奔苍横去了,每思及此不禁咬牙暗恨。

    是夜西蒙峡谷上空残月半隐,雾霭浓浓。其下群山万壑如齿对啮,挤出无数蛇一般蜿蜒的小路来,目之所及皆是竹笋状高耸的砂岩。

    顾云楼已暗中在高处建好楼橹,竖立四面大鼓,每面鼓敲击时所发出的声音大有不同。四名鼓手各负责一鼓,此刻肃立在旁,只待前锋将突厥军队诱入埋伏。

    “顾云楼这次可是一场险仗啊。”

    远处高高的山沿上,一支玄甲精骑慢慢靠近,苍横俯瞰着峡谷中的战局。

    胡姬也全身披甲,骑马立在苍横身侧,若有所思道:“这种半封闭地形,还是比较适合顾云楼的战术,这次不知他又会在阵法上玩出什么花样。”

    “看,”苍横指了指远处:“那边火光亮起来了,看来突厥入了他的埋伏。这种地方最怕火箭石矢打消耗战,突厥首领应该不会想不到。”

    “突厥兵力开始大量涌入,这埋伏圈困不住他们的。”胡姬皱眉:“对方也在发射火箭流矢,这下死伤多起来了。……咦,那是什么声音?”

    空荡的峡谷中忽然响起了密集的鼓声,似春雷震震,似万马奔腾,在群山万壑间回荡开去,极其响亮,即使他们远离战局也能听得分明。

    “原来如此……”苍横观察半晌,意味深长道。

    鼓声时而沉缓,如猛虎潜行;时而绵密,如雨打寒江;时而声势浩大,穿云裂石,闻之令人心血沸腾。天策三军皆听军鼓号令变换阵型,攻守有度,围截迅速,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向突厥不断收紧。

    “他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法子,有时竟也好用。”胡姬这才看出鼓声奥妙,美目流盼间添了一丝赞叹之意。

    “哈哈,你向来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今日难得听你夸上一句。”苍横听胡姬这么说,不禁失笑。

    胡姬注视战场局势浅笑不答,忽然叫道:“哎呀,糟了……”

    只见山下天策军队不知为何,突然乱了阵脚,之前整齐有序的进攻节奏开始混乱。

    顾云楼心中也是一沉,因见突厥一波箭矢纷纷冲楼橹而去,虽然火光昏暗,也能看见有人从崖壁上坠落。此时鼓声骤停,说明四名鼓手均丧生于乱箭中。他疾令替补登上楼橹,可乱箭加上突厥骑兵凶猛的攻势,那片区域已是无人能靠近,双方人马陷入硬碰硬的胶着战,大为不妙。

    “我们要去助他吗?还是继续作壁上观?”

    面对胡姬的提议,苍横陷入沉吟,“不,现在入局,我们也会损失惨重,先等等看。”

    正在此时,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从峭壁上飞出,像曼陀罗花般旋转直下,不偏不倚落在擂鼓台上。

    “她?!”顾云楼瞳孔剧震,远处苍横的心也一瞬间提了起来。那身影赫然竟是失踪快一个月的明月镜!

    明月镜站稳后也不迟疑,拾起鼓槌就敲响了军鼓,衔接上之前的调度号令。

    “咚咚——咚——咚咚——咚——”

    士兵们在鼓声中重新振奋起来,散乱的阵法也重新聚合,战斗再次出现转机。

    明月镜击鼓的动作非常娴熟,她根据自己对战局的判断,精准地指挥着三军,何处向右,何处向左,何处进攻,何处防御……鼓声有条不紊,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她的指挥甚至比刚才的四名鼓手还要出色,更加灵活机变。”苍横浅蓝的双瞳中映出女子的身形,旋即策马转身,口中下令道:“天策军应有胜算,我军速去相助!”

    顾云楼正率兵与突厥厮杀,红衣银铠溅满血迹,见远处突然杀来一支苍云精锐,分担了他们右翼的压力,亦是十分疑惑。待打退一波突厥攻势,即抽身拍马上前,与苍横在万军阵中打了个照面。

    “阁下为何相助?”顾云楼率先发问。

    苍横一身玄甲冷映月光,半边脸没在暗影中显得倜傥而冷酷,他高声答道:“为何帮你?虽然在你眼里苍云只是匪军,但我们也要保这边城国土不被突厥侵占。苍云之心,仅为庇护这一城万民,等打完突厥的仗,我们再打跟朝廷的仗!”

    苍横再不多说,拍马汇入人潮,顾云楼目光从他身后数人身上掠过,忽然间心神俱震,向胡姬失声道:“你……”

    胡姬只漠然瞥了他一眼。刹那间,无数记忆涌上脑海,从他与胡姬的初遇,到五夜缠绵,到明月镜斗舞苍横伴舞,再到与他决裂……仿佛什么可怕的真相呼之欲出。

    苍横回过头,见状了然道:“噢,这是我一手培养的女刺客塔吉古丽,平日最爱到处胡闹,之前承蒙将军照顾了。”

    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顾云楼一眼。见对方如遭雷击的模样,不禁笑道:“大敌当前,将军再愣神,可就要错失击败突厥的良机了。”

    顾云楼心知中计,气愤填膺,只可惜当下情况不许,便把对苍横的恨意全部倾泻到敌人身上,枪出如龙,披荆斩棘。

    突厥首领见天策又有援兵,又惊又怒,咬牙切齿地下令弓箭手往楼橹那片招呼,非除掉这棘手的调度之人不可。

    一时间漫天火箭坠似流星,朝明月镜兜头罩下。明月镜虽身处险境,却不慌不乱。直接弃用鼓槌,双臂力挥,窄长水袖洒出,一边击落流矢,一边不碍击鼓。

    四面军鼓高低不同的声音交织回荡,如一曲壮阔的鼓乐。她越敲越急,旋身挥袖以内力同时击打四面大鼓。但上方流矢虽被她挡下,更多坠落的火箭却落在楼橹底部,顿时火光冲天,楼橹半截以下嗤嗤灼烧,且不断向上蔓延。

    “小镜!!!”

    顾云楼望见此景心惊不已,正想去救,却被大批突厥兵马缠住。思及战况,实不能稍离片刻,他拳头捏得咯咯响,最终还是拧眉移开视线。台上明月镜体力渐渐透支,依然苦苦支撑着击鼓传令。月白水袖在空中划出道道圆弧,火光映得身影如同壁画里的飞天。

    “小飞天……”

    苍横这才真正明白了她这个名号的由来,与其说是她在跳飞天舞,不如说她已与飞天合二为一。他知道她不是为了顾云楼一人,若非不忍十万士兵的性命,她何必来此,跳这一场宛如神佛悲悯,却惨烈壮阔的‘舞’?

    楼橹底部就快要倒塌了,顾云楼心如刀绞。苍横皱眉,他不似顾云楼牵绊甚多,单刀匹马便向楼橹跃去,靠近后一踏马鞍,飞身直上攀登峭壁。楼橹燃烧的焦木伴着碎石不停往下掉落,他亦攀爬得十分凶险。

    终于,伴随“噼里啪啦”的声响,楼橹瞬间倾塌!明月镜避无可避,遂闭眼跳下山崖,只道难逃一死。

    “明姑娘!”苍横怒吼,那一刻脑海中一片真空,提起全部真气施展轻功,扑向明月镜方向。半空中,眼看距离仅七步之遥,苍横去势已尽,二人就要双双坠落——

    “去!”顾云楼眼疾手快,弯弓搭箭,一连三发箭矢先后离弦——第一箭到得苍横脚下,被他一脚踏断,借力前纵,将明月镜接入怀中。此时第二箭又至!得三箭之力,二人终于安然落地,有惊无险。顾云楼心下稍安,这才发觉右手关节崩裂,满是鲜血。

    “明姑娘!你怎么样!”苍横焦急地摇着怀中面无血色的女子,刚才甫一触及,便觉她全身汗湿,抽手一闻,不料血腥扑鼻。苍横心下慌乱,仔细检视,在她右胸摸到一支被掐去半截的箭杆,从前胸穿入,后背穿出,周围血液无声洇出。

    苍横绝望至极,一叠声唤她名字,明月镜始终昏迷不醒。

    此时战役已接近尾声,突厥军队被驱赶至峡谷外围,颓势已定。顾云楼再顾不上追击穷寇,踏着满地尸体,向明月镜这边奔来。

    “你放开她!若不是你……她、她会留在我身边,根本不会伤成这样!”顾云楼胸膛起伏,怒斥苍横。

    苍横眼睛不离明月镜的面庞,冷冷道:“是我的缘故吗?她是一块美玉,人人都有欣赏慕求之心,可你却不识好歹,偏偏让美玉蒙尘。哼,你若真把她当妻子尊重,为何我稍稍一试你便经不起考验?”

    顾云楼紧抿薄唇,一时语塞,怒道:“你太年轻了!等你多经历些世事,才会明白自己现在不过是被幻想冲昏头脑!评判我们的事,你还没有资格!”说着径自出手想从苍横怀里抢过明月镜。

    苍横正欲反击,却听到怀中女子轻轻□□一声,苏醒过来,遂急忙停手。

    “咳咳……你们,你们不要争了。”明月镜虚弱道。

    “好,我不与他争执。”苍横心知她的伤势无力回天,痛惜道:“你说,我都听着。”

    明月镜汗湿的头发贴在面颊,艰难地移动手臂,解下裙腰上系着的两枚耳铛,放入苍横手中。只听她断断续续说道:“‘还君明珠双泪垂’,却不必……‘恨不相逢未嫁时’。我死后,你会遇到新的姑娘……很快,便会忘了我。咳咳……世间情缘变化无常,没有永恒。我希望不管是谁,都请你……好好待她。”

    “好。”苍横忍住眼泪:“但我不会忘了你的。”

    明月镜也不纠正他,只虚弱一笑,又转头对顾云楼说:“楼哥……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乡……是否真是东海瀛洲岛。请你,看在我是你……妻子的份上,送我回到故乡,可好?”

    顾云楼眼中没有眼泪,只是这瞬间,五六年时光袭上心头,万语千言,他已来不及说。踌躇无措,一切莫名其妙就画上了句点,戛然而止。其实这时就算真有时间说什么,也唯有相顾无言。

    “我答应你。”顾云楼吐出这四个字,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子,终于缓缓阖上了眼睫。

    光阴无情,一晃三年后。

    战争结束,边境稍安,顾云楼请长假行走万里,带着明月镜的骨灰来到东海,但他跟随出海的商船寻觅许久,却怎么也找不到瀛洲岛的方位。

    一日深夜,客舱外忽然银光耀目,客皆惊动。顾云楼发现白玉骨灰盒似有异动,遂与众人一起登上船头。

    只见茫茫大海的尽头,升起大片浓雾,雾中矗立着重重亭台楼阁。如缀星光,如披月色,仙气飘渺,荡荡悠悠。

    经验丰富的出海者告诉大家这是海市蜃楼,是光影折射产生的幻象,虚妄不实。然确实美丽壮观,船上众人皆啧啧称奇。

    顾云楼感觉掌中骨灰盒的振动越发频繁,忍不住打开了圆形盒盖。盒中洁白的骨灰顿时一丝丝一缕缕地从盒中飘出,如同茶粉入水消融无形。

    连忙按回盒盖,却已晚了一步,骨灰仿佛被什么吸引着,转瞬便消溶于月光中。

    顾云楼惊愕不已,难以置信地蹬着手中的玉盒,已经空空如也,刚才那一幕没有任何人看到,一瞬间他就失去了她的最后一点遗物,什么……也无法挽留。

    顾云楼颤抖着跪倒在船头,痛道:“小镜……小镜……”

    船上众人对景议论纷纷。一片嘈杂中没有人注意他异样的举动。身旁一老者对此景色注目良久,摸了摸白胡子,悠哉悠哉地吟出一首诗来:

    月下飞天镜,

    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

    万里送行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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