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的意外。
当时是这么说的。
森川确确实实没有料到眼下的状况。
“很突然吗?森川。”
咖啡厅的一角,摆着柠檬水与插花的小桌两边是长笛声部的两人。森川仍消化着这一变故。部长微微一笑,从帆布包里取出一纸信封,放在桌上推了过来。
[退部申请书]——信封上是这么写的。
“明天我会交给宗方老师。”
“……其他人也知道了么?”
部长摇头:“在那之前,想找森川聊一聊。因为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替补,对么?”
“好像是哦……”
然后她们一起笑了,气氛轻松起来。部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到了桌面上:“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森川在想什么。明明相当努力,技术也是一流的,对‘参加全国大赛与否’却不怎么在乎,因为受伤被替换下来也好,刚才……刚才有一点点高兴么?我不在了,顶替参加全国大赛的人就是森川了喔。”
“谈不上高兴不高兴。‘参加全国大赛’原本是我的Plan B,就在刚才变成了Plan A。可能我,有点惊讶。”
“打乱了森川的暑假计划吗?”
“不。我有很多很多的Plan B。如果这个不行,就做那个好了。只要选项够多,不论发生什么状况都不怕啦。”
“Plan B是指别的爱好?”
“不仅仅是爱好,一切……需要花费精力的事。”
“包括恋爱么?”
森川吓了一跳:“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没有交往对象。”
“就算是我们三年级也听过了一些传闻哦。”部长笑起来,“打击乐的,叫做间宫的孩子?是他单方面向你表白了吧。”
“我不打算和他交往,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他了。”森川肯定地说,“恋爱不能作为Plan B。假如我非常喜欢对方,恋爱会成为永远优先的Plan A。那样会失控的,对吧?但,如果我不怎么喜欢对方,恋爱就更没必要了。”
“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了哦?森川不恋爱的秘密。”
“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吗?”
“是的。”部长笑了,“一定会出现的哦,那个‘在Plan A和Plan B之间取得平衡’的人。”
森川将双手置于桌上,低头,以感谢她的祝福:“那,为什么?”抬起头时,她敛了笑意,“为什么会突然退部?”
“因为学业。”
哐当倒在桌上:“啊啊,果然。”学业啊学业,永远绕不开的一大问题,何况对于高等部三年级的部长而言,明年初的升学考试可是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啊!
部长的笑容淡了下去:“我,期末考试的成绩有些糟糕。家里反对继续待在社团里,我也……抱歉,我没有责怪谁的意思。乐团的每一个人都是很好的人,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嗯…………”
“森川的成绩特别好吧?真了不起。”
“还好啦我……”
部长低头笑了:“其实,我没想到立海大会进入全国大赛。往年是青学、冰帝,今年只是秉持着‘按照宗方老师的指示努力’这样的想法在做。该说托大家的福吗?我真的非常高兴。只是,参加八月底的全国大会这件事……”
“对了。”森川说,“部长你叫什么名字?”
“欸???”
严肃氛围一哄而散,部长大跌眼镜:“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因为叫‘部长’就好了嘛。”
“…………真受伤啊…………”
“但,”女孩子的目光柔和下来,“部长是有名字的吧?不是作为交响乐团的‘部长’,而是作为,作为——”
“木村奈由。”部长嗟叹,“我叫木村奈由。”
“放宽心啦。”森川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为了学业放弃社团’这种事,大方地告诉大家就好。部长也有自己的……部长?”
部长握住了她的双手:“森川你……呜呜……”
“也,也不用哭吧!”
※
一晃而过的几天内,发生了许多许多。总之,周五的加训结束后,全国大会的交响乐团阵容正式确定。双手接过木村递来的正选演出服时,森川终于有了一点全国大赛迫近的紧迫感。但是五分钟后,这紧迫感便被新的问题挤兑了:“好长!”
腰线松松垮垮不说,裙裾拖到地上了啦!
“也是难免的,木村部长一米七六呢。”向日锐评,“像偷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喔。”
“其实我多少也觉得长。”木村翻衣服内侧的标签,是L码的,“森川的话……”
森川哭丧着脸:“必须穿这个吗?”裙子本身便是吊带长裙的设计,码数一大,吊带长了不说,腰线整个塌了,难不成她得提着裙子走?
“我带森川去库房换一件合身的。其他人自由练习吧。”
向日说:“小小的也很可爱哦。”
森川朝她挥挥拳头,跟着木村走了。傍晚,空气里仍有燥热的余温。两人抄了近路,森川将裙摆拧起来拽着。木村评价:“你怪像那个什么……逃婚的……”
随便,随便。暑期的立海大校园没什么人,不必担心被什么人瞧见。嗯,理论如此,只是“啪啪”的击球声源源不断地传来。但也没关系吧,森川想。
她又不是衣不蔽体……
服装仓库锁着,森川趴在窗户上窥看,瞧见一面面的架子柜子,里头挂得密密麻麻。脚步声响,木村拽了她一把:“黄村老师,我想换一件S尺码的表演服。”
“交响乐团吗?”年迈的教师问道。
“是的。”
“这个时候了,要换正选呀?”
木村往森川的肩头拍了一拍:“她是很棒的长笛手。”
“是嘛。”黄村戴上眼镜,“S码?我得找一找。”她往衣柜处走,窸窸窣窣的塑料声响了起来。森川从旁等着,手指下意识地拨拉吊带。木村说:“其实这里可以调整……”
两人正捣鼓着,黄村一声惊叫。柜子高层的衣服似乎塞得过满了,被轻微一摇晃,顿时铺天盖地掉了下来。森川一伸脚,差点被裙子绊了个跤。“你别乱动!”木村提醒,继而小跑步上前帮忙了。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在她的背后问。
好在,掉落的是裹着塑料纸的柔软衣服,杀伤力接近于零。只是排在低处的衣架子惨遭波及,哐哐倒地,动静吓人了些。网球部的人正是来查看情况的,就那么三五个人,九成是熟面孔:丸井文太、柳生比吕士、以及,柳莲二。森川转了回去,只是后者已经瞧见她了。
“哎呀这这这!”
丸井与柳生匆匆往黄村身边去了。柳经过她时,问:“需要外套么?”
外套?森川往下瞟了一眼:“又没走光,不要!”她甚至挺了挺胸,声音含着一点虚张声势的味道,因为她瞧见了:柳的手臂上恰好挽了一件外套。“差一点要披上这件外套”的可能性令她思绪翻飞,心跳加速,耳朵微微泛了些红色。所幸柳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只审视般地扫了她几眼:“确实没有。”
“森川!”木村拎着一条裙子来,“这是S码,试一试吧。”
“现、现在?”在这一地狼藉,大家都忙着收拾现场的时候?
“你这样能帮上什么忙。赶紧的!”
森川拎了裙摆,蹒跚往试衣篷去了。S尺码的裙子果然合身,没了那累赘般的下坠感。她满意地转了两圈,本想照一照镜子,而后意识到这简陋的试衣篷没有镜子。
罢了,换衣服吧。森川将帘子撩开一条缝隙,木村背对着她整理衣架,对她的求助眼神毫无回应,倒是丸井先一步回了头。森川如遇救星,对他疯狂比划,结果男生转头就叫:“莲二~森川在干嘛啊?”
不!是!
柳循声看了一眼,将叠在手中的衣服放下了。他走向了角落里的椅子——原来她的帆布袋在那里。森川往回缩了一点,待柳走到她的面前,伸手。
可柳没给她,帆布包从她的指尖堪堪擦过,被收回去了。
“你干嘛!”活像炸了毛的猫咪。
“试衣镜在那边。”
“我不照了!”森川攥着帘子,“很合身的,我不照了!”
手上一空,被女孩子快速夺了袋子。木村过来,瞧见试衣篷的门帘紧闭,疑惑:“森川?你不照一照镜子的吗?”
“不要。”衣料摩擦声响着,她的声音仿佛带了一点闷气,“人太多了,我才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照镜子!”
木村默了:“行吧。我得回去收一收乐器,一会儿在校门口碰面。”
“哎?部长你不等我!”
自然是不等的。脚步声施施然走远了。
森川换了便装,平平无奇的polo衫和平平无奇的短裤,腰上系着一条细腰带。她撩开帘子便瞧见了柳。肩头背着球袋,长腿往那儿一杵,安静,但有存在感。森川说:“你——”
为什么在等我?第一反应当然是这个。但森川问不出口,她大抵知道为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答案,以及后续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森川闭嘴,转身合好帘子。柳说:“去校门口么?”
“去。”声音无精打采的。
这女孩子感到无措时,声调是往下走的,恹恹的,显得没什么精神气,柳在实践中印证了这一点,唇角不易察觉地上扬了。但他没再激她,偏头,礼貌地向黄村老师道了一声再见。
“1%的意外发生了吗?”肩并肩往校外走时,柳问。
“……发生了。部长要退部了。”
“是吗。”
“今晚要给她开‘退休会’。”
“这样。”柳说,“全国大会,在什么时候?”
“八月二十五日,网球部呢?”
“八月二十六日。”
“那时我在名古屋吧。”
“嗯。”
“……就算在东京也不一定去……”
“不一定?”
呸。“一定不!”
诚然是实话,但不怎么好听。森川摸了摸脸颊:“你知道我对网球过敏……”
柳很轻地笑了一声。
“名古屋。”他岔开话题,“福满家的馒头很有名。”
“你在求我代购?”
“我在向你推荐。我想你会喜欢。”
森川汗毛一竖。这句话的末两个字,她过敏。
“行行。”她叨叨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会写明信片的……”
“写给我吗?”
“写给大家!”声音高了一下,无精打采起来:“你要的话,是可以写……”
“森川。”
路灯晕黄,男生回头看她。那唇峰眉弓的线条有多锋利,那眉眼间的情绪便有多柔和。森川戒备地盯着他瞧。柳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我会看的,你的比赛。”
森川木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了:“可我不会看的,你的比赛——直播也好录播也好我都不会!”
“我知道。”柳以安详的口吻说道,“因为你对网球过敏。”
说完,他向她略一示意,走了。森川徒劳瞪了一会儿那修长的背影,叹气,垂头:“我,我在干什么呀……”